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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评 龚学明诗歌的敏感区

 西风瘦水pu2mv3 2018-05-23

“冰痕”上的颤栗


一个诗人,无论他的创作多么丰富,呈现的面貌多么纷繁,但在他的主体诗歌的深处,我们总能寻到一个敏感区。在这个敏感区,诗人不由自主地颤栗着,将那些缤纷的诗句像颤栗的波一样,向着四面八方无垠的空间散发而去,并由此构成了诗人创作最具魅力的部分。

显然,龚学明诗歌的敏感区,即在“冰痕”之上,一如他所取的这本诗集的名字。他在诗集《冰痕》的引言中,有这样的提示:

 

我爱在冰面上走,这是一种冒险,但有快感。如果成功走过一条冰封的河,那是极快乐的。但遇到冰裂的可能性极大,一不小心就会有一道可怕的冰痕因我们的脚步而出现。

 

实际上,这种“冰痕”,于所有人的生活中无所不在,只是大多数人浑浑噩噩,不知所终,只有极少的人,如诗人,敏感地意识到了这种“冰痕”上生存的困境,并作出自己的抉择。无疑,当这脚下可怕的“冰痕”出现时,冰面上的过客最初的惊恐之后,会出现复杂的心理状态,及不同的选择:他或者会选择匆忙后退,回到安全的岸上;或者会选择勇敢的继续向前,将冰痕可怕的碎裂声抛于身后;或不知所措地立于原处,向上空祈祷一种力量来将他提升;或者干脆无畏地选择下坠,进入冰层下那寒冷的黑洞,一探那个陌生世界的究竟。诗集《冰痕》中的主要诗歌,可以说就是在这几种状态下展开,并试图由此探讨人类生存或存在的困境。

关于这“冰痕”上的困境,龚学明的诗集中有一首诗《冰痕》,对此作了颇为尽致的描叙:

 

我们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冰面上

它过于光滑

就像人生是圆滑的

它的厚薄与何时冰裂

我们并不能测定

并冰窟窿的寒冷,是真实的

它在真相的最底层

冷冷等待全部的落水者

 

诗句中的“我们”,显然代表了所有的人,冰窟窿的寒冷的威胁,针对着每一个生命的个体。一般而言,当一个人行于冰面上,由于肉身的重量,脚下咔擦一声,出现了冰痕和死亡的警告,大多数人此刻本能的选择,恐怕就是立即后退,脱离险境,因为他本来对冰河的彼岸,就没有坚定的信心。但问题是,他所回去的生活,也并非是他所要的,是他原本就想逃脱的:

 

我们沉默,迷惑

在婚礼上说着哑语

在生日中手持经幡

中午的光穿透一组轻薄的迷纱

在翻飞的愁绪中透出红光

我们看到道路在升腾的弯曲中延展

……

           ——《在不期而遇中……》

 

实际上,后退者此时陷入了真正的困境,“无奈”“虚假”“伪装”,重又伴随他每天的日子,直至“我们在黑色中渐黑/ 在失语中忘记故乡”。本来,欲到彼岸去,就是为了逃脱此岸的庸恶之“黑”,现在,既然退回来了,彼岸又无望,也就只能无奈地在这庸恶之“黑”的现实里“渐黑”下去,一同厮混下去。并且,在《在不期而遇中……》一诗中,诗人接着又提示了这样一个悖论,退回者虽然此刻是在自己的“故乡”,但于“故乡”,他是“失语”的。因为对于从未到过彼岸的人来说,他无从真正定义自己的“故乡”,一如身在庐山中,不识其面貌。“故乡”的轮廓,只有在离开“故乡”,跋涉彼岸的过程中,才能真正显现出来,并最终获得精神上的“还乡”。

退回者的精神世界是苍白的,窘迫的,他失去了创造,失去了再生的能力,一如《在立冬的屋檐下》所呈现的:“我的心发白/ 比下降后河水中裸露的石头/ 更加窘迫”。或如在《初冬的花圃中》所叙述的:“我们这些垂老的手指/ 只是轻轻地敲击桌子”,“我昏昏欲睡/ 冬天的暖气,烧酒/ 历经情变的花圃”。无疑,这退回的此岸,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是一出生存意义上的悲剧。

但另一方面,也会有极少的勇敢者,不顾这“冰痕”的碎裂声,坚持向彼岸行去。尽管“受冻的希望/ 阳光穿着已旧的衣裳/ 像落难的样子”,尽管“只有明察者心中‘咔嚓’/ 提前放大冰裂/ 惊见狡黠的死神”《冰痕》,他仍要到彼岸去。虽然去彼岸的途中充满死亡的威胁,但守留此岸,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还不如到彼岸去奋身一搏。如所有的先行者一般,他或许也尚未能看清彼岸的一切,只是听到了那边的一种呼唤:

 

没有寺庙的对岸

传来敲击中的木鱼

时急时缓

一旦细听

声息全无

……

      ——《对岸的钟声》

 

这对岸的“木鱼”声,令人联想到鲁迅的散文诗剧《过客》中,那在过客前方时隐时现,却又说不清楚的呼唤。或者说,那就是过客的一种宿命,既选择了自己的宿命,无论在彼岸得到什么,都会甘之如饴的,即使在冰痕的碎裂中下坠,亦无悔意。实际上,鲁迅的过客,也一直在面临着“冰痕”上的威胁,他极度疲惫,快失尽了体内的血,然而,他仍踉跄着向远方行去,夜色随在他的身后,一如龚学明的渡冰河者,冰痕下的黑色死亡一直随在身后。

当然,在“冰痕”的恐惧之中,还会有第三种可能的选择。在这种选择中,这个人似乎突然被魇住了,他既没有选择后退,也没有选择向前,只是呆呆地立于原处,进入了一种幻觉——在幻觉中,他试图为自己获得一种提升,下坠的恐惧和威胁都消失了。比如,他可以想象自己正“在汉诗中生活”,全然忘却了冬天坚硬的寒冷与脚下的“冰痕”,更不存在那个可怕的冰窟的吞噬,而处于一种自由的泳姿中:“我在水中。清澈如信仰的水/ 比全部形容的文字柔软/ 我愿意是一尾没有方向的鱼/ 所有的方向都是我的神往”《在汉诗中生活》。他甚至可以借助冬天的阳光,让“诗披上白色的羽毛”,像“我的白鸟,我的白马/ 白色的雪”一般,将自己置于冰层之上。在这样的幻觉中,诗人可以随意地安置自己的位置。比如,可以将自己置于一座桥上——这是一个安全的位置:“上桥时,仿佛自己深入到了/ 生活的内部/ 而桥与水之间的距离从来不变/ 我与生活保持着恒久的陌生”《在桥上》,现在,虽然是冬天,冰面的裂纹与下面可怕的黑洞都已离开了自己。但这桥上的位置,毕竟仍是在人间,而不是更高的天国,北风仍在劲吹着诗人的后颈,他不得不“向南看”,那儿“悬挂的阳光更像一次次引诱”,最终,在桥上的诗人只能留下这样的诗句:“哦,我的诗比河水还要冷”《在桥上》。

许多的诗人,都是试图通过诗篇,使自己获得一种提升,从而抵达澄明之境的。但在龚学明的诗中,极罕见这样的澄明之境,可能他自己也没发觉,他的诗被寒冷的冬天和冰面上的裂纹磁吸住了。他觉得“阳光”总是“软弱无力”,以至“总听到河水的哭声”,这“河水的哭声”,既来自于河水对寒冷的恐惧,也是来自于“冰痕”开裂时的声音。这“哭声”似乎无所不在,诗人甚至能从“雨棚上的漏雨”也能听到,而充塞了他的世界。因此,尽管诗人试图在幻觉中超越“冰痕”上的恐惧,威胁,但他的现实主义的本能总是在沉坠着他,他试图“与神相视”,但丝毫没有见到天堂的色彩,神的微笑,他见到的仍是:“雨棚之上的天空是雾霾/ 雾霾之上的/ 是共同的忧伤”《雨棚上有雨》。

在某种意义上,我想将龚学明称作一位“冬天诗人”,他的最具感染力的诗篇,大多与冬天的寒冷有关。“冰痕”之外,他的诗中还充塞着这些萧瑟的词语,寒光,寒风,枯叶,干瘪,冰冷,死亡,废墟,雪,冰……等等,即使诗中有时出现春夏的暖色,往往也是一闪而掠,成为整体的寒冷萧瑟的某种点缀,反衬。可以说,龚学明的“冰痕”,或隐或显地在他的诗行间随处延伸,甚至由此决定了他的诗风,就像一条河面上布满裂纹的冰面,闪射着令人无法回避的寒光。“生活在冬天的人/ 生活在废墟中/ 草木枯萎,事物颓败的底色尽现/ 亲情和爱情缩回到地下”《阳光照在废墟上》,自然,这“废墟上的冬天”,并不仅仅来自龚学明的心情,更是我们这个溃败、堕落的时代的一种折射,探讨它们之间的关系,应是属于另一篇文章的展开,但这里,它至少可以启迪着我们关于龚学明的诗意空间的想象。但龚学明的慰藉,或拯救在哪里呢,他立于“冰痕”之上,是有着他的幻觉中的祈祷的。前面我们已经探讨过,龚学明并非一个神性的诗人,他无法与神建立起一种真正的信仰,在这方面,他与大多数的中国传统诗人一般,是一个人间的诗人。那些大地的苦难,冬天的寒冷,使得他的诗翼无法飞升到玄虚的高空。能使他在“冰痕”上的颤栗中,获得一丝安慰的,只能是一些人间的回忆,温暖:“已逝父亲的微笑/ 物理意义上的热/ 取暖器发红的电丝”《阳光照在废墟之上》。

立于“冰痕”之上,企图获得一种提升,超越,终归只是一种幻觉。龚学明诗歌的最宝贵之处,是他还冷静地探索了另一个方位的抉择,就是坦然地接受冰痕的开裂,下坠,进入冰层之下那寒冷黑暗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就如同但丁的地狱之行,试图告诉人类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实际上,在龚学明的诗中,我们不时地可感受到一种下坠感,并纠缠着他,“这宿命的绳子/ 在不依不饶地拉着一个人的命运/ 向下!/ 继续向下”《尘埃》,在龚学明的诗中,即使本质上属于漂浮的“尘埃”,也不能逃脱下坠之宿命。“所有的喧嚣都复归为沉寂/ 空山终无鸟鸣”,这两句诗,以一种古典的方式,呈现了冰层下的终极之境。这里,客观,甚至冷酷的龚学明,并没有如一般诗人的惯性那样,为这终极之境寻觅慰藉,而是冷酷地告诉我们:“下沉的第二人称/ 到第三人称时/ 已是遥远的传说”。

但同时,龚学明又安慰我们,冰层下的下坠过程中,并非是完全的寒冷黑暗,在这过程中,我们只要克制惊恐,就能领略一个更为深邃的风景。在《旱梅》一诗中,诗人为我们打开一扇门,“走进一个更大更暗的房间”,并且意外地发现:“我们在黑色中找到一星灯火/ 那是我们共同的痛点”,就是说,诗人过去与寒梅,或者说,与世界的疏离,隔膜,在这冰层之下黑暗的房间,居然意外地被溶解了,并得到了“一星灯火”的心有灵犀。

当然,被封于冰层之下,置于黑暗寒冷之中,要完全脱离死亡的联想是不现实的:

 

我已住在地下一层

暂时的静止,像一只患了绝症的秋虫

 

诗人清醒地知道,自己将继续沉向死亡的黑洞,像“像一只患了绝症的秋虫”——当然,所有人的最终宿命其实都是如此。

 

我是否会在尽头开花,我离活着的亲人已远

我抓住漂浮在空气中的灵魂的旧衣角

 

此时,下坠者的心境是矛盾的,他情不自禁地以“会否在尽头开花”来慰藉自己,或许会获得一种生命的涅槃。而另一方面,他又对黑洞之中的下坠必然地有些恐惧,因为希翼归希翼,真实的下坠的终点是什么,毕竟还是一个未知。因此,他本能地抓住昔日“灵魂的旧衣角”,徒然地想当作一根潜水索。

或许,我们对死亡的恐惧,只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死亡究竟是什么,我们至今尚未能有一个准确的定义,死亡那边的世界有些什么,至今还没有人回来告诉我们。但我们知道,生,并非仅仅是一种呼吸的延续,一种明亮的存在,它还是一个复杂明暗的织体。而作为生的对应的死亡的那一边,一定也会有着许多奇妙的相遇,并引发我们的灵感与想象。因为这种信赖,龚学明的诗有时也会在死亡面前获得一种从容,并与“死亡对峙”,“在我们精神的砧板上/ 用刀刃调皮地试切出隐痛”,“夜晚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它们释放惨淡的白色星光/ 一个中年人遭遇不可避免:/ 松动的墙体/ 张开疼痛的裂缝/ 肉体被沉默的水围堵,甚至淹没”《暗疾》。我们发现,诗人的许多似乎与“冰痕”无关的诗篇,总是写着写着,就不自觉地随着“冰痕”下黑洞的下坠,被寒冷黑暗包围。

可以说,在龚学明的诗集中,写的最好,最有力度的,就是那些关于“冰痕”下世界的诗句,并随处散布于诗集中:“下垂的黑暗里/ 我忽然想到我曾经喜欢咏叹”《咏叹》“她愿意回到现实/ 窗外的水多么像没有结冰的人生”《木质的小屋》,“我看到淹在水中的红/ 我听到从历史的远处传过来的呼救”《初冬之夜,闲逛秦淮河畔有感》。有过经验的人都知道,在淹溺的黑暗中,人的神经会格外敏锐,逝去的回忆会瞬间复活,诗人听到了自己过去曾经的歌声,感触到自己一去不返的水一样的人生,甚至听到了从历史的远处传来的窒息的呼救。与”冰痕”下死亡的对峙,或许是一种磨难,但此刻诗人的生命,也由此获得了无限的扩展,丰富,他是现在,也是过去,是个体,也是整个人类,他抵达了一种大沉酣的境地。

《冰痕》诗集中还引起我们兴趣的,是诗人下坠到寒冷黑暗的深水区后,世界反而澄澈清晰起来:“因为已死了一半/ 清澈的冬天,我们已被拆开/ 重新归类”,“我从浸于水中的石头/ 看到体内的骨头/ 它们的区别在于只承载了/ 它们的一部分坚硬”《清澈的湖泊》。在这里,没有了世俗的羁绊,没有了无尽的贪婪与罪恶,因此可以被“拆开”,“重新归类”,认领自己真正属于人性的部分。而且,由于这自身的敞开,曾经尘世徘徊迷茫的诗人,从“水中的石头”,看到了自己体内被忽略已久的骨头,并承载起自己坚硬的生命——而这,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完成了一个人的自我救赎,最终如大诗人艾略特所言:“上升的路,与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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