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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中国的鬼世界是一个灵异而浪漫的世界，有时候离我们很远，有时候又近得像在我们身边。 这种对鬼的认知是来自我的童年。小时候，我经常坐在家院的庭前静听老祖父为我们讲述鬼故事，毎一个故事都要讲很长的时间，它们每天让我感到惧怖，甚至带着恶梦入睡，可是第二天我又忍不住要继续听下去，因为它们带着一般不可抗拒的魔力，吸引着我，毎一个故事的结局都带着凄凉的美。 我一直弄不懂为何鬼的世界那么吸引和震撼我，也不知为什麽我对鬼们总抱着关怀的同情。长大后我逐渐知道了为什么，因为中国的鬼世界是一个「有情」的世界。 所谓「有情」，包括的范围很广，它具有爱、恨、憨、情、仇等人的精祌和感觉。基本上，中国人对鬼的界说是很人性的，我们认为「鬼」是人死后凝聚、提炼、升华而成。鬼虽已不再具有人的形体，仍是人所衍生出来的，它根本上具有人性，甚至由于它的限制较小、神通广大，反映出来的面貌往往比人性更人性——我们赞「聊斋志异」很能观照到到这种人性的特色。所以人与鬼紧紧相连，没有人，鬼也就不存在了。 中国的鬼观念受到轮回和报应之说的影响很大，它们多因在生时宿愿未愤、冤仇未伸、恩宠未报，或者其他未完成的心事而出现，等到这些恩怨情仇了结後就会悄然隐去，是一种「有所为而为」。所以，中国的鬼是依附在伦理道德之中的，在法理未强固的时代，在帝王专制的时代，「鬼」曾发挥着许多扬善治恶的作用，我曾在一个城隍庙的门前看过一付对联，它是这样写的： 「善有善赧，恶有恶赧，迟赧早赧，终须有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神知鬼知，何谓不知。」 这个小小的对联很能说明中国人对鬼的观念，以及鬼在人世中所扮演的角色，因此说「鬼之为物，补法之不足也，是以君子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是相信冥冥中有鬼的，它也许存在一个我们未知的时空，也许就存在我们心中的某一个角落。 鬼的神秘与不可抗衡的力量我是十分信服的，再多的科学贲证也无法泯没我对鬼的有情、鬼的人性、鬼的神通的观念。这样的观念常使我对西方的鬼产生很大的反感，我从小素知的「吸血鬼」就是一个很无趣的东西，前几年在全世界造成轰动的「大法师」、「恐怖列车」中的鬼，就没有情、没有人性，只有破坏、毁灭和恐怖，是一种「无所为而为」，这种鬼一点也不可爱，情趣与美感更是谈不上了。 以中国人面对鬼的观念，我深深感知，在未知的鬼域中如果有一个社会组织，那么，它必然也和中国人的社会一样，有恶有善，有美有丑，有各种多样而不同的风姿，最可珍贵的是，它们也有哭有笑，有血有泪，有许多至爱至情包容在心中。「鬼域」和「人寰」之间唯一的不同处恐怕就是有形与无形罢了。 就艺术的观点来看，鬼是一种象徵，它是很好的艺术题材，可以用来嘲讽或教化世人，达到潜移默化的艺术功能。过去，中国的小说与传奇在鬼的创作中曾得到很大的成就。可惜的是，中国电影中拍摄出来的鬼都被丑化成恐怖的诲世片，要知道丑化鬼以造成恐怖来训诫世人的电影已经沦于第二流了。 基于此，我改写完胡金铨导演的「山中传奇」时心中十分高兴，因为他的电影中，鬼是有人性、有情趣，是可爱的，他是把中国鬼的正确观念充分表达了。他塑造了张艾嘉所扮的依云，是那样淸纯可喜，即使真是鬼，也会让人著迷的。 「山中传奇」虽是鬼故事，但是我并不觉得它是一个鬼片，因为藉着鬼，它表达了人性中贪婪的一面，也表达了命运的不可抗衡，更表达了情爱的不可解。胡金铨虽然没有为我们提出答案，我相信，他精美的构图和流畅的剪接最能表现鬼的凄美和浪漫的世界，而他对人世的观念也溶铸在其中了。 我改写「山中传奇」是相当偶然的，四季出版公司找我谈这个计划时，我一听是胡金铨的电影就满口答应下来，也没想到事情的急促。我很多天没有好好的睡眠，经常工作到天色微明，沉浸於飘渺山中的传奇裏。推窗时，可以远望到观音山在云天之际，连我自己都彷佛经过一场大梦了。 最可惜的是，我在改写这本小说时，还没有看过「山中传奇」的电影，手边依据的资料只有一本一万字不到的对白剧本和几十张剧照。因此我的小说在进行时常显出无力感，尤其当林想电影映像的鲜明而欲加追随的时候，更显现了小说面对电影时的不足之处。 我当然相信小说与电影在艺术的天平上并没有优劣之分，但是我感知电影是比小说更强大更有力量的方式，我改写这部电影虽然尽量要求艺术的圆整性，如果仍有不及的地方，就必须归咎到我的才力了。 这本书从动笔到完工一共花了十五天的时间，其中又遇到我生命的一个重大转折，实际写作时间只有一星期，用如此短的时间，想要追索到胡金铨先生拍了四年的电影的元神，我是于心有愧的。 如果给我较长的时间，如果我有更安定的心情，我一定会写得更好。 「山中传奇」就要出版了，改写这个故事我的感触很深，年岁愈大得失就看得愈透，对於缘份也另有一番见解，人间的至情至爱也许正和鬼域一样，冥冥中有「 缘」字在，我们常常「缘尽情未了」或者「情尽缘未了」，情缘之间若不能相合相荡，再多的灵犀也是徒然。「来是偶然，走是必然」，不管在人寰或者在鬼域，情爱的凄美可能是不断上演的吧！ 贪婪、无知、变节、流离、冲突、牺牲恐怕也在人鬼之间不断上演的吧!不知道为什麼，当我写到何云青离开迷离的鬼域，心中仍怀思着依云的姿影时，我深深被感动了，无端的想起古词中的几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只影向谁去？ 人世的际遇到底是踽踽凉凉，何处才能止息，何处才是我们停泊的归乡，何处才是一个眞情挚爱的世界呢？我但愿我们在人间中没有找到的，都能在鬼域裏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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