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雷平阳 雷平阳,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土城乡欧家营。现居昆明,供职于云南省文联、一级作家。著有《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乌蒙山记》《天上的日子》《悬崖上的沉默》《击壤歌》《袈裟与旧纸:雷平阳诗手稿》《送流水》等诗歌散文集。曾获《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其中诗集《击壤歌》获得第二届建安文学奖(2016——2017)诗歌奖。 雷平阳的诗 01 ▽ 2007年6月,版纳 橡胶林的队伍,在海拔1000米 以下,集结、跑步、喊口号 版纳的热带雨林 一步步后退,退过了澜沧江 退到了苦寒的山顶上 有几次,路过刚刚毁掉的山林 像置身于无边的屠宰场 砍倒或烧死的大树边,空气里 设了一个个灵堂。后娘养的橡胶苗 弱不禁风,在骨灰里成长 大象和孟加拉虎,远走老挝 那儿还残存着一个梦乡 一只麂子,出现在黄昏,它的脊梁 被倒下的树干压断,不能动弹 疼痛,击败了它。谁领教过 斧头砍断肢体的疼?我想说的是 或许,这只麂子的疼 就是那种疼,甚至更疼—— 一种强行施赠的、喊不出来的 正在死亡的疼。活不过来的疼 02 ▽ 一座木楞楼的四周 一座木楞房的四周 西面是高黎贡山,南面 是贡丹神山,东面是阿妮日宗姆山 北面是怒江。一座木楞房的四周 西边是普化寺,南边是重丁教堂 东边是原始道场,北边是一条 直通西藏的路。一座木楞房的四周 西侧是村落,南侧是田野 东侧是杂树丛生的丘陵 一个池塘,在北侧。一座木楞房 它的四周:门前,有人在打青稞 屋后的柿子红了,左边的草丛 昆虫在交配,右边的牛厩 一个牛头,伸出了栅栏 羊羔,小狗,鸡鸭和孩子 围着木楞房,找食,捉迷藏 笔直的炊烟,在房顶,伸向天空 冬天就将来临,鼹鼠在床底挖地窖 啃来的半页经书,成了它们的被褥 03 ▽ 存文学讲的故事 张天寿,一个乡下放映员 他养了只八哥。在夜晚人声鼎沸的 哈尼族山寨,只要影片一停 八哥就会对着扩音器 喊上一声:“莫乱,换片啦!” 张天寿和他的八哥 走遍了莽莽苍苍的哀牢山 八哥总在前面飞,碰到人,就说 “今晚放电影,张天寿来啦!” 有时,山上雾大,八哥撞到树上 “边边,”张天寿就会在后面 喊着八哥的名字说,“雾大,慢点飞。” 八哥对影片的名字倒背如流 边飞边喊《地道战》《红灯记》 《沙家浜》……似人非人的口音 顺着山脊,传得很远。主仆俩 也藉此在阴冷的山中,为自己壮胆 有一天,走在八哥后面的张天寿 一脚踏空,与放映机一起 落入了万丈深渊,他在空中 大叫边边,可八哥一声也没听见 先期到达哈尼寨的八哥 在村口等了很久,一直没见到张天寿 只好往回飞。大雾缝合了窟窿 山谷严密得大风也难横穿…… 之后的很多年,哈尼山的小道上 一直有一只八哥在飞去飞来 它总是逢人就问:“你可见到张天寿?” 问一个死人的下落,一些人 不寒而栗,一些人向它眨白眼 04 ▽ 菩萨 每一根甘蔗里,都建起了一座 小小的糖厂。那些古老的茶树下面 渴死的人,排起了长队。一个台湾来的 茶客,悄悄跟我说:“死了,我就 来云南,砍棵茶树做棺木……” 每个寨子里,都有寺庙,我领着他 听诵经,接受约束。花,菩萨说 开吧,花就开了;树,菩萨说 绿吧,树就绿了……“在这片土地上 每一种物体内,都住着菩萨或其他神灵。” 我跟他边走边说,他若有所悟 又一次悄悄地对我说:“死了,我就 埋在茶树下,但我希望,草不要长高 一定要让我,躺在土里,也能看见 寺庙、江水和日出……”我们俩 在寺庙的旁边,嚼食着甘蔗 树上掉下一个芒果,打中了他的头颅 05 ▽ 鹭鸶 2002年4月16日,在云南 水富县新滩乡,两只鹭鸶在大雾中 顺着横江河床缓慢地飞。它们的速度 比江水慢,两边的山体、竹林 和榕树,是它们的背景 坐在“五代同堂”的陈氏牌坊下面 我一边整理关于匪患的采访笔记,一边 期待着它们飞去又飞回。屁股下的石凳 50年前,无数放哨的土匪坐过 它有些冰冷,但确实又还藏着 走投无路者的体温 06 ▽ 疑问 多少根青草才能长成一根羊毛 多少亩红土才能约等于一张羊皮 多少个春天,多少条河流 才能换取羊肝、羊肺和羊心 迟缓的羊眼、羊角和羊蹄 它们该耗尽多少光阴才能把 满肚子的羊奶送抵生的反面 在滇东北,在我的故乡昭通 有个疑问我一直无法问:多少柄小刀 才能结束一头羊的性命?多少头羊 才能组合成一个牧羊人?我知道 所有人都会选择终身沉默 因为一个牧羊人和一根草 他们的尺寸相等 07 ▽ 酒歌 丢一个石头,也会打出血来 这是我理解的神。你们 来到云南,但是,朋友们 我不能杀,不能杀瓜招待你们 它们会疼;我设想过 我该不该提一桶江水 给你们洗脸,噢,我还是放弃了 这罪恶的想法,沾上了你们的风尘 它们将不再纯洁;树木都有它们的命 一个异教徒,他曾动员我 拿出心中的斧头,砍些枝条 为你们燃起一堆篝火 可这怎么行呢?古老的法则是 让它们自己老去,臭在寂静 而和谐的山谷……生活在 伟大的云南高原,你们知道 在每一个角落,都有碰到神的可能 小鸟会叫春,花朵会叫床 石头会叫魂。可爱的酒神 他住在我的隔壁,所以,朋友们 我只能用酒招待你们 让它们,到你们的身体里去 以魂魄的名义,陪你们 08 ▽ 一头羊的孤独 “举止平常,但又有着出尘的风度。” 一头羊,它来到了山上 这是一座静谧的山,没有弯曲 只有一根弧线。那头羊 它站在弧线的内侧 弧线的外侧是空的 为什么整整一座山上只有一头羊 我的解释是:“因为有一点孤单 必须安放在这座山上 必须让这座山趋于圆满。” 让它不至于混乱 有人不喜欢这头羊 有人反对这座山的弧线 还有人讨厌言必称孤单 一切都为时已晚 这头羊也许代表不了这座山 可它体现出了我们的孤单 在平常之间,像一根弧线 09 ▽ 白袍后面的袈裟 冬天,我们在香格里拉 灰石头的山冈,穿上白袍 梅里雪山,白袍外面又套白袍 它们神性的洁白,贬低了 人世的苍白。我们力图靠近其中一座 也穿上了一身白袍。冥冥中 却有冰川与暴雪,把原野和道路 一一封锁。我们只能向后退 退回黑暗的石屋子,脱掉白袍 抱着火炉,六神无主 继续自己俗不可耐的生活 同样是冬天,西双版纳 我们简化真相,直抵庙墙 养狐盼她成妖,写诗不打腹稿 任由茂盛的雨林、狂乱的野象 两界穿梭的鬼魂,在身体里 不停地谋求高潮和反高潮 我们知道,这儿就是生活的终点 袈裟剥掉一层,里面还有一层 剥光的时候,所谓活着,特指我们 到手或没有到手的一切,你们都可以 一点不剩地拿走。我们会兴冲冲地 变成一堆白骨,任凭多次还俗的佛爷 把我们送给流水或者荒草 10 ▽ 叮叮当当的身体 他以为走到了天边 转过身来,看见了野象一样 慢慢移动的山冈。红毛榉 被天空征用,成了白云故宫的柱廊 那么多的藤条和野花,不是嫔妃 是没有走散的鸟的骨架 它们互为载体,以别人的身体 躲在这儿,秘密地狂欢 他在一棵芒果树的落叶堆里,付出了 最多的心血一一金钱豹在那儿 睡过,打滚,丢下了一撮毛 他以为,这是遗物,正如我们 支离破碎,被孤独地放在世上 而且,还得为风暴的偏向 承担罪责,承受永不断绝的弓箭 和刀斧。有半天时间 他在草坡上,模仿鹭鸶 吓坏了蝴蝶;有一会儿 他在清泉里呆着,清泉没有赠他 一把琴,却从此让他的身体 整天叮叮当当 好书推荐 雷平阳 著 《雨林叙事》 (签名本,作家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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