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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欣赏丨雷平阳:在每一个角落,都有碰到神的可能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18-05-25


诗人雷平阳


雷平阳,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土城乡欧家营。现居昆明,供职于云南省文联、一级作家。著有《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乌蒙山记》《天上的日子》《悬崖上的沉默》《击壤歌》《袈裟与旧纸:雷平阳诗手稿》《送流水》等诗歌散文集。曾获《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其中诗集《击壤歌》获得第二届建安文学奖(2016——2017)诗歌奖。



雷平阳的诗


01

2007年6月,版纳

橡胶林的队伍,在海拔1000米

以下,集结、跑步、喊口号

版纳的热带雨林

一步步后退,退过了澜沧江

退到了苦寒的山顶上

有几次,路过刚刚毁掉的山林

像置身于无边的屠宰场

砍倒或烧死的大树边,空气里

设了一个个灵堂。后娘养的橡胶苗

弱不禁风,在骨灰里成长

大象和孟加拉虎,远走老挝

那儿还残存着一个梦乡

一只麂子,出现在黄昏,它的脊梁

被倒下的树干压断,不能动弹

疼痛,击败了它。谁领教过

斧头砍断肢体的疼?我想说的是

或许,这只麂子的疼

就是那种疼,甚至更疼——

一种强行施赠的、喊不出来的

正在死亡的疼。活不过来的疼


02

一座木楞楼的四周

座木楞房的四周

西面是高黎贡山,南面

是贡丹神山,东面是阿妮日宗姆山

北面是怒江。一座木楞房的四周

西边是普化寺,南边是重丁教堂

东边是原始道场,北边是一条

直通西藏的路。一座木楞房的四周

西侧是村落,南侧是田野

东侧是杂树丛生的丘陵

一个池塘,在北侧。一座木楞房

它的四周:门前,有人在打青稞

屋后的柿子红了,左边的草丛

昆虫在交配,右边的牛厩

一个牛头,伸出了栅栏

羊羔,小狗,鸡鸭和孩子

围着木楞房,找食,捉迷藏

笔直的炊烟,在房顶,伸向天空

冬天就将来临,鼹鼠在床底挖地窖

啃来的半页经书,成了它们的被褥


03

存文学讲的故事

张天寿,一个乡下放映员

他养了只八哥。在夜晚人声鼎沸的

哈尼族山寨,只要影片一停

八哥就会对着扩音器

喊上一声:“莫乱,换片啦!”

张天寿和他的八哥

走遍了莽莽苍苍的哀牢山

八哥总在前面飞,碰到人,就说

“今晚放电影,张天寿来啦!”

有时,山上雾大,八哥撞到树上

“边边,”张天寿就会在后面

喊着八哥的名字说,“雾大,慢点飞。”

八哥对影片的名字倒背如流

边飞边喊《地道战》《红灯记》

《沙家浜》……似人非人的口音

顺着山脊,传得很远。主仆俩

也藉此在阴冷的山中,为自己壮胆

有一天,走在八哥后面的张天寿

一脚踏空,与放映机一起

落入了万丈深渊,他在空中

大叫边边,可八哥一声也没听见

先期到达哈尼寨的八哥

在村口等了很久,一直没见到张天寿

只好往回飞。大雾缝合了窟窿

山谷严密得大风也难横穿……

之后的很多年,哈尼山的小道上

一直有一只八哥在飞去飞来

它总是逢人就问:“你可见到张天寿?”

问一个死人的下落,一些人

不寒而栗,一些人向它眨白眼


04

菩萨

每一根甘蔗里,都建起了一座

小小的糖厂。那些古老的茶树下面

渴死的人,排起了长队。一个台湾来的

茶客,悄悄跟我说:“死了,我就

来云南,砍棵茶树做棺木……”

每个寨子里,都有寺庙,我领着他

听诵经,接受约束。花,菩萨说

开吧,花就开了;树,菩萨说

绿吧,树就绿了……“在这片土地上

每一种物体内,都住着菩萨或其他神灵。”

我跟他边走边说,他若有所悟

又一次悄悄地对我说:“死了,我就

埋在茶树下,但我希望,草不要长高

一定要让我,躺在土里,也能看见

寺庙、江水和日出……”我们俩

在寺庙的旁边,嚼食着甘蔗

树上掉下一个芒果,打中了他的头颅


05

鹭鸶

2002年4月16日,在云南

水富县新滩乡,两只鹭鸶在大雾中

顺着横江河床缓慢地飞。它们的速度

比江水慢,两边的山体、竹林

和榕树,是它们的背景

坐在“五代同堂”的陈氏牌坊下面

我一边整理关于匪患的采访笔记,一边

期待着它们飞去又飞回。屁股下的石凳

50年前,无数放哨的土匪坐过

它有些冰冷,但确实又还藏着

走投无路者的体温


06

疑问

多少根青草才能长成一根羊毛

多少亩红土才能约等于一张羊皮

多少个春天,多少条河流

才能换取羊肝、羊肺和羊心

迟缓的羊眼、羊角和羊蹄

它们该耗尽多少光阴才能把

满肚子的羊奶送抵生的反面

在滇东北,在我的故乡昭通

有个疑问我一直无法问:多少柄小刀

才能结束一头羊的性命?多少头羊

才能组合成一个牧羊人?我知道

所有人都会选择终身沉默

因为一个牧羊人和一根草

他们的尺寸相等


07

酒歌

丢一个石头,也会打出血来

这是我理解的神。你们

来到云南,但是,朋友们

我不能杀,不能杀瓜招待你们

它们会疼;我设想过

我该不该提一桶江水

给你们洗脸,噢,我还是放弃了

这罪恶的想法,沾上了你们的风尘

它们将不再纯洁;树木都有它们的命

一个异教徒,他曾动员我

拿出心中的斧头,砍些枝条

为你们燃起一堆篝火

可这怎么行呢?古老的法则是

让它们自己老去,臭在寂静

而和谐的山谷……生活在

伟大的云南高原,你们知道

在每一个角落,都有碰到神的可能

小鸟会叫春,花朵会叫床

石头会叫魂。可爱的酒神

他住在我的隔壁,所以,朋友们

我只能用酒招待你们

让它们,到你们的身体里去

以魂魄的名义,陪你们



08

一头羊的孤独

“举止平常,但又有着出尘的风度。”

一头羊,它来到了山上

这是一座静谧的山,没有弯曲

只有一根弧线。那头羊

它站在弧线的内侧

弧线的外侧是空的

为什么整整一座山上只有一头羊

我的解释是:“因为有一点孤单

必须安放在这座山上

必须让这座山趋于圆满。”

让它不至于混乱

有人不喜欢这头羊

有人反对这座山的弧线

还有人讨厌言必称孤单

一切都为时已晚

这头羊也许代表不了这座山

可它体现出了我们的孤单

在平常之间,像一根弧线


09

白袍后面的袈裟

冬天,我们在香格里拉

灰石头的山冈,穿上白袍

梅里雪山,白袍外面又套白袍

它们神性的洁白,贬低了

人世的苍白。我们力图靠近其中一座

也穿上了一身白袍。冥冥中

却有冰川与暴雪,把原野和道路

一一封锁。我们只能向后退

退回黑暗的石屋子,脱掉白袍

抱着火炉,六神无主

继续自己俗不可耐的生活

同样是冬天,西双版纳

我们简化真相,直抵庙墙

养狐盼她成妖,写诗不打腹稿

任由茂盛的雨林、狂乱的野象

两界穿梭的鬼魂,在身体里

不停地谋求高潮和反高潮

我们知道,这儿就是生活的终点

袈裟剥掉一层,里面还有一层

剥光的时候,所谓活着,特指我们

到手或没有到手的一切,你们都可以

一点不剩地拿走。我们会兴冲冲地

变成一堆白骨,任凭多次还俗的佛爷

把我们送给流水或者荒草


10

叮叮当当的身体

他以为走到了天边

转过身来,看见了野象一样

慢慢移动的山冈。红毛榉

被天空征用,成了白云故宫的柱廊

那么多的藤条和野花,不是嫔妃

是没有走散的鸟的骨架

它们互为载体,以别人的身体

躲在这儿,秘密地狂欢

他在一棵芒果树的落叶堆里,付出了

最多的心血一一金钱豹在那儿

睡过,打滚,丢下了一撮毛

他以为,这是遗物,正如我们

支离破碎,被孤独地放在世上

而且,还得为风暴的偏向

承担罪责,承受永不断绝的弓箭

和刀斧。有半天时间

他在草坡上,模仿鹭鸶

吓坏了蝴蝶;有一会儿

他在清泉里呆着,清泉没有赠他

一把琴,却从此让他的身体

整天叮叮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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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  著

《雨林叙事》

(签名本,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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