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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宗岱与沉樱最后的遗憾 - 中国网

 李明旭 2018-05-25

​今年是诗人和翻译家梁宗岱先生的百年诞辰,昨天则是他逝世20週年忌日。
梁宗岱的诗名和译名在他的前半生就已经奠定,但由于客观和主观原因,他的后半生却归于沉寂或近于无闻了。然而是金子总会闪光,近二十年来,他的诗、文被陆续重新出版,对他的研究也在不断深入。广东人民出版社近期推出了由黄建华主编的《宗岱的世界》五本丛书,分为“诗文”、“译诗”、“译文”、“生平”和“评説”,其中“生平”一卷向世人介绍了这位文人才子多姿多彩又多灾多难的一生,书中他与夫人、才女沉樱的恩怨离合让人感慨唏嘘。——编者
​    暮年的游子望落叶归根,晚年的长辈想重见亲人。宗岱有幸在有生之年再见到自己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夫婿。中美开始建交谈判后不久,宗岱的二女儿思清和她的丈夫首先从美国回国探亲,那是试探性的,思清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否还在人世。关于这次会面,甘少苏的《宗岱和我》有简短的记述:

那天中午,我们正午睡,听到敲门声,宗岱去开门,没有认出思清,问她找谁。思清回答説:“找我爸爸——找你。”

1976年,宗岱的大女儿思薇偕丈夫齐锡生教授一度回来探望父亲。离开大陆时,思清八岁,思薇已十二岁。那时思薇已经是很懂事的孩子了。她还记得当时父亲很喜欢她,很疼她,她对父亲是有感情的。她只是看不惯父亲那种“爱吹牛”的性格。此次见面,父女俩没有单独详谈的机会,因为甘少苏始终在场。

宗岱晚年有机会重见两个女儿,其内心的快慰是可想而知的,平时极少谈家事的宗岱,此时主动向同事提及自己的女儿,有时还向他人出示见面时合照的照片。但宗岱也有遗憾:没能再见自己的儿子思明。父子最后分别时,思明还很小,大概是四五岁的光景吧,对父亲不可能有很深的印象。宗岱曾经向思薇透露,很想出去见见她弟弟。思薇回答,要看看弟弟愿意不愿意。后来思薇徵求弟弟的意见,得到的是否定的答覆:他那样对待母亲,我不想见他。

宗岱另一个遗憾,恐怕就是无缘再见为他生下二女一男的沉樱了。其实,他们本来是可以有机会见面的。1982年4月间,沉樱隻身从纽约飞中国,先到上海,再到山东,复至北京,重会阔别三十多年的亲友。在上海,受到巴金、赵清阁等作家友人的热情款待。到济南,见到她的表弟,作协山东分会副主席田仲济。在北京,会见中国文联副主席阳翰笙,还见了朱光潜、卞之林、罗念生等老朋友。当然,她也见了她与第一个丈夫所生的女儿马伦。然而,她这次归程,却没有广州这一站。那里的宗岱应该是等候着她的;而她本人也早有意和宗岱一见。她给宗岱的信可以説明这一点:

宗岱:

接来信知曾到京开会,又闻健康很差,真是一喜一忧,不知有何病症,现就医否?大家都很惊讶。本来以为你比我壮,想不到都入老境。我右手抖痛,説不上大病,但不能提笔写作,也很苦恼。幸能吃能睡,生活尚称安逸,目力亦佳,可以儘量看书,欣赏风景,可惜你不能来此同游。望多保重,还能再见。

樱十二,四

然而,沉樱最后归来终于没有再见宗岱,我们猜想,不是因为沉樱心中对宗岱犹存怨恨,而是甘少苏尚在宗岱身旁之故。沉樱与宗岱早在1950年代后期便恢复通讯关係,早期是通过在香港的宗岱的同学转递的。到了1970年代,两人已直接通信。我们见到一封邮戳上盖了依稀可辨的“DEC1972”的字样。而信封封面上写的是“广东广州黄婆洞外语专科学校梁宗岱先生收”。其中“外语专科学校”乃“广州外国语学院”之误。可见两人尚在直接通信的初期阶段。正是这封地址不确的信,读后令我们唏嘘不已。林海音女士已把此信的全文披露于海外的报端。听説是从诗人彭燕郊那里得来的。我们也从彭诗人那里要到了複印件,现照录如下:

宗岱:

影印品即可寄出,前两天思清找出你交她的资料去影印,使我又看见那些发了黄的几十年前的旧物,时光的留痕那麽鲜明,真使人悚然一惊。现在盛年早已过去,实在不应再继以老年的顽固,前些时候信中还争谈什麽吉人天相,想想也太好笑了。最近重读契柯夫一篇小説《晚年》,和赫曼赫塞的散文《老年》,不胜感慨,而我最近又将离美归去,觉得应趁这可以通信的机会再给你写写信。在这老友无多的晚年,我们总可称为故人的。我常对孩子们説,在夫妻关係上,我们是怨耦(注:此字在手稿中似由“耦”改作“偶”),而在文学方面,你却是影响我最深的老师。至今在读和写两方面的趣味还是不脱你当年的藩篱。(重读《直觉与表现》更有此感)自然你现在也许更进一步,大不相同了。我们之间有很多事是颠倒有趣的,就像你雄姿英发的年代在巴黎,而我却在这般年纪到美国,作一个大观园里的刘姥姥。不过,人间重晚晴,看你来信所説制药的成功,和施药的乐趣,再想想自己这几年译书印书的收穫。我们都可説晚景不错了。你最可羡的是晚年归故乡,我现在要回去的地方,只有自建的三间小屋而已。我在六十岁生日时用孩子们给我过生日请客剩下的钱,自费印了一本褚威格的小説集(以前曾由书店出版三本),想不到竟破记录的畅销,现在已卅版(十万册)。这几年内前后共出版了十本书,你的《一切的峰顶》也印了。最近在这裡,借书看书都方便,又译了不少,打算整理一下再出一本。这虽然没有你施药济世活人那麽快乐,但能把自己的欣赏趣味散佈给人而又为人乐受,也觉生活不再空虚。记得你曾把浮士德译出,不知能否寄我给你出版?如另外有译作,也希望能寄来看看。最近在旧书店买到一厚册英译蒙田论文全集。实在喜欢,但不敢译,你以前的译文,可否寄来?我的几本译书真想请你过过目,但不知能寄不能寄,望来信见告。我大概一月动身离美。思明仍欠佳。思薇姊妹都好,忙着挣、花钱。

沉樱十二月七日

这封表面看来恬澹的信,在知道他们之间的关係的人看来,包含了多少逝去的酸楚,而又反映出多麽博大的胸襟,多麽高洁的灵魂!在重庆的日子,当她知道梁与甘的关係时,便毅然携子女离开,没有吵闹,没有哀求。后来,在漫长的岁月里,靠着一份教职和业馀的笔耕,辗转奔波,独力把三个年幼的子女抚养成人。二三十年后,当她在信中向宗岱提到他们的三个子女时,字里行间,瀰漫着自豪和喜悦:

宗岱:

报告你一件好消息,思明也来美国了。我已两年未见他,他还是那麽纯真,在机场的人群中,冷眼望去,真是一表人材,风度翩翩,而且见了我还像小孩一样的亲,谁也想不到他已是三十齣头作了爸爸的人。亲友们无不羡慕我有这麽三个同样像玉树临风般的儿女(向你不妨用此自夸)。外国人更是惊讶他们的体高和风度,都不相信他们是纯中华血统。(注:后面三个字複印件不清楚,但从文气推断,大体不错。)……

樱一月六日

这位可敬的女子,其实对宗岱一往情深。据林海音説:“她并没有和梁宗岱离婚,在名义上仍是梁太太,而梁宗岱的妹妹在台湾,她们也一直是很要好的姑嫂。”(见《念远方的沉樱》,载沉樱散文集《春的声音》)沉樱的文友琦君也有相同的看法:“谈笑间,唐基説起梁宗岱教授是他复旦大学的老师。今日对沉樱姊应当称师母。她微微笑了一下,我偷眼看她双颊微红,笑靥里似乎充满了回忆的甜蜜。”琦君又説:“我曾在电话中问起思薇她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思薇説她母亲对父亲一直是又爱又恨。”(见《一回相见一回老》,载沉樱散文集《春的声音》)之所以恨,其实不正是因为还有爱吗?

宗岱与沉樱,本是很匹配的一对。按林海音的説法:“他们是彼此倾慕对方的才华而结合的。”一个诗人,一个作家,两人又都从事翻译,有相通的文艺天地,有共同的工作和生活的语言。后来居上的甘少苏,原来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水准,很难説能够真正进入宗岱的精神世界。是什麽力量使宗岱弃沉樱而就她?

是她美貌过人?——见过甘少苏的人都知道,她不过是个姿色平平的女子。据説,甘与宗岱结识时,人很瘦,嘴巴大大的,有人觉得,她笑起来,嘴的两角彷佛翘到了耳朵边。

是“看中她的灵魂”(宗岱语)?——从后来处事的情况来看,谁能説沉樱的心灵不美?据思薇説,三子女与母亲共同生活这麽长的时间,从未听母亲説过甘少苏的“坏话”,虽然这家庭的拆散,不能説与甘少苏无关。这是何等的胸襟!

是出于同情甘的不幸遭遇而致?——单纯的同情心,有这麽大的魔力麽?宗岱的学生,女作家卢岚也曾对此提出疑问:

梁宗岱与她(沉樱)之间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他们之间是否早有裂痕?……他与沉樱最小的儿子,是在他们分居之后才出生的,可见他们依然维持着夫妻关係,即使怨恨,也不至于势不两立。但这个儿子,一般家庭都十分重视的儿子,却不能使做父亲的回到他们母子身边。这场'拔河赛’,是四个人的那一组输给了一个人的那一组。赛事结局令人目瞪口呆,这裡头有些什麽秘密?(见《随风舒捲》,载《巴黎读书记》)

感情秘密,难于洞悉,也不易猜透。我们只能听听当事者最亲近的人的説法。思薇重访广州外语学院,在会见黄建华与余秀梅(黄建华夫人,也是宗岱的学生)时説:

小时候,我就经常听到父母亲吵架,即便没有甘少苏,两个人也未必合得来。母亲看不惯父亲那种爱吹嘘的性格,有时不免説他,于是就吵嘴。两人在一起时,虽然吵吵闹闹,但一旦分处两地,书来信往却表达出深厚的感情。应该説,两个人是有真感情的,父亲对母亲的为人也很尊重。母亲只是不喜欢父亲爱吹牛这一点。甘少苏自然会顺着父亲,还可能会捧着他。他们当然就吵不起来。父亲当时是不在乎我们三姐弟的,説没有孩子可以再生,后来结果就没有孩子。(大意)

——宗岱当时会説出“没有孩子可以再生”的话,大概是还不知道甘少苏不能生育的缘故。

沉樱回大陆访问后,阎纯德写了《沉樱,及其创作和翻译》一文,其中提到梁与沉樱分开一事沉樱方面的説法:“我只有离开他,才能得到解放,否则,我是很难脱身的。我是一个不驯服的太太,决不顺着他!大概这也算山东人的脾气吧……”沉樱的这几句话似乎可以和思薇那番话互相印证。

卢岚女士提的一个问题真正説到了点子上:“宗岱师所需要的究竟是一个携手共进的人呢,还是一个在旁边为他鼓掌喝彩的人?”从宗岱刚愎自用的性格来看,恐怕他更能受用的是一个从低微处仰视他,时时处处“为他鼓掌喝彩的人”吧。

宗岱在回复沉樱提到“怨耦”二字的那封信中,虽经劫难,仍然表现得十分自信和乐观,可以説,他是一个永远不会服输的人。

樱:

你的信深深感动了我们。少苏读到“怨藕”(注:宗岱把“耦”字写作“藕”了)两字竟流起泪来了,自疚破坏了你我的幸福。我对她説,我们每个人这本书都写就了大半了,而且不管酸甜苦辣,写得还不算坏,彷佛有冥冥的手在指引着似的。对我呢,它却带来了意外的无限的安乐和快慰。这几个字本来就是我生的基调(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陶渊明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从始就是我的“盲公竹”(注:即“嚮导”之意)。蒙田的“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更加强我的信念了。因此我们的晚晴虽已不错,白浪宁的

Grow old along with me,The best is yet to be!

跟我一起朝前走,

最好景还在后头!

仍是我最常哼的两句诗。……仍是陶句,但概括了蒙田的一个重要思想。

岱72,12

沉樱回国访问时,宗岱已在病中,几度进出医院,已经无法站起来行走了。但倔强的脾气依然丝毫不变。《宗岱和我》中有这麽一小段,颇为传神:

“入秋后的一天,本院教师陈锡添来访,宗岱只能简单地和他交谈了一会儿。出门散步时,陈老师和我一同推着他走在树影斑驳的校园小径上,他説:“梁教授虽然瘫痪了,但脑子还是行的。”我説:“脑子也不行了。”话刚落音,宗岱突然爆出闷雷一样的吼声,额头上暴出青筋,眼睛里冒出火花,直瞪着我。“闷雷”过后,在我耳际留下了隐约可辨的馀音:“怎麽不行了?”

不过,人生自有不可强争的、无法超越的极限。往后,宗岱的身体更差了,而沉樱回美后健康也每况愈下,两人终于错过了再次聚首的机会。

1983年11月6日早晨8点40分,宗岱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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