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哀乐难测,有时虽贵为帝王,也不免被戴绿帽子。给帝王戴绿帽子的女人,自然非后即妃。其中如小周后之于李煜,是无心出墙难抗强暴,赵姬之于子楚,是顺势成就计谋。绿帽子的成色,倒都不假。然而历史上一个著名的给夫君戴绿帽子的皇后,却始终是悬案、公案,甚至可能是冤案。 这个女人,便是辽道宗耶律洪基的皇后萧观音。 因为被指控给耶律洪基戴了绿帽子即与伶官赵惟一私通,萧观音被赐死。定罪的证据,一是著名的据称出自她手笔的《十香词》,一是当时权臣魏王耶律乙辛调查后呈交的报告——也可称为辽朝版的“斯塔尔报告”。 这两个证据都至关重要,内容又颇可观,不妨照抄。 《十香词》分十段,全是描写女子体臭的,依次是发、乳、颊、颈、舌、口、手、足、阴部及一般肌肤的味道。全词为: 青丝七尺长,挽作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 芙蓉失新艳,莲花落故妆;两般总堪比,可似粉腮香。 蝤蛴那足并?长须学凤凰;昨宵欢臂上,应惹领边香。 和羹好滋味,送语出宫商;安知郎口内,含有暖甘香。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香;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 既摘上林蕊,还亲御院桑;归来便携手,纤纤春笋香。 风靴抛合缝,罗袜卸轻霜;谁将暖白玉,雕出软钩香。 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咳唾千花酿,肌肤百和装。无非瞰沉水,生得满身香。 其中的“解带色已战”一段,被解为赵惟一与萧观音私通时的丑态。 这个证据相当可疑。固然,萧观音自来才色俱佳,姿容冠绝兼聪颖过人,少时便能诵诗、读经文,弹一手好琵琶,书法也不错。在辽国的历史上,她是仅有的两个杰出的女诗人之一。也因此,16岁时萧观音就成为耶律洪基王妃。次年,耶律洪基登基,她被册封为皇后。而年轻的辽道宗也对萧观音恩宠有加。 但萧观音本人不承认《十香词》是自己手笔。我们今天能确认的萧观音词作,是一次耶律洪基秋猎时萧观音现场所作,可以作为比较、鉴证的标准:“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俱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 稍微有点文学素养的人不难判定,《十香词》的温软暧昧,与萧观音奔放豁达的词风相去甚远,或如萧观音自辩,北国无桑,自己何能作“还亲御院桑”之句? 而另一个证据,作为正式的朝廷公文,写得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活色生香,足够作AV脚本的。该报告见于《全辽文》中耶律乙辛的奏章——《奏懿德皇后私伶官疏》:
大康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据外直别院宫婢单登,及教坊朱顶鹤陈首。本坊伶官赵惟一向邀结本坊入内承直(官名)高长命,以弹筝琵琶,得召入内。沐上恩宠,乃辄干冒禁典,谋侍懿德皇后御前。忽于咸雍六年九月,驾幸木叶山,惟一公称有懿德皇后旨,召入弹筝。于时皇后以御制《回心院》曲十首,付惟一入调。
自辰至酉,调成,皇后向帘下目之,遂隔帘与惟一对弹。及昏,命烛,传命惟一去官服,著绿巾,金抹额,窄袖紫罗衫,珠带乌靴。皇后亦著紫金百凤衫,杏黄金缕裙。上戴百宝花簪,下穿红凤花靴,召惟一更放内帐,对弹琵琶。
命酒对饮,或饮或弹,至院鼓三下,敕内侍出帐。登时当值帐,不复闻帐内弹饮,但闻笑声。登亦心动,密从帐外听之。闻后言曰:“可封有用郎君”。惟一低声言曰:“奴具虽健,小蛇耳,自不敌可汗真龙。”(皇)后曰:“小猛蛇,却赛真懒龙。”此后但闻惺惺若小儿梦中啼而已……
院鼓四下,后唤登揭帐。曰:“惟一醉不起,可为我叫醒。”登叫惟一百通,始为醒状,乃起,拜辞。后赐金帛一箧,谢恩而出。其后驾还,虽时召见,不敢入帐。后深怀思,因作《十香词》赐惟一……
细节历历,而且特别加上了最能让耶律洪基受不了的几句话。难怪耶律洪基闻之勃然大怒,以“铁骨朵”击打萧观音,“几至殒命”。随即下令将赵惟一灭族,又赐萧观音自尽。萧观音请求见面自辩不可得,赋“绝命词”而死。 但这个报告的出炉确实又很成问题。魏王耶律乙辛专权达十几年之久,当时有句谚语就说:“宁可违犯皇上的敕旨,也不敢不遵行魏王的白帖子。”调查既由乙辛负责,我们也能想得出来,什么刑讯逼供之类全不在话下。报告中提到的单登,是萧观音婢女,本是叛臣皇太叔耶律重元的家奴,也会弹琴、琵琶,但技巧比赵惟一差得远。单登对赵惟一很可能心怀妒嫉。洪基召见单登弹筝,萧观音进谏说:“此人是叛臣家的婢女,岂知她不会怀有豫让之心?不能让这种人亲近御前!”遂将单登赶出宫去,单登有理由对萧观音怀恨。单登有个妹妹是教坊艺人朱顶鹤之妻,朱顶鹤又是耶律乙辛的家奴。包括之前的《十香词》,也是由单登交给萧观音,并称是宋国“忒里蹇”(皇后)所作,萧观音御书后,便可称“词、书二绝”。 更重要的是,耶律乙辛也有搞掉萧观音的动机。因为太子是萧观音所生,搞掉萧观音,就有机会做掉太子。事实也正是如此发展的,不到两年,耶律浚被乙辛派出的刺客暗杀,年仅20岁。 但事态却又似乎不全按照耶律乙辛的谋划前进。寿昌七年(1101),洪基病死,因没有儿子,遗命长孙耶律延禧继位,是为著名的天祚帝。延禧即耶律浚之子,追封萧观音为宣懿皇后,与洪基合葬庆陵,又将已死去的宰相张孝杰(与耶律乙辛一同负责调查萧观音一案)剖棺戮尸,再搜捕耶律乙辛的子孙及亲旧,尽行诛戮。 这就是萧观音一案的大致脉络,也通常被史家认为是耶律乙辛为篡权陷害萧观音而造成的冤假错案。故后来有清人王仲瞿据此编著的《回心院》,以及上世纪四十年代,李健吾据此所写的话剧,被人誉为中国的《奥赛罗》。 但这个判断仍有疑点。其一,萧观音究竟与赵惟一有无私通?其二,耶律洪基是否了解其中有冤情? 耶律乙辛的报告固然不靠谱,但也确实没有证据证明萧观音与赵惟一就是清白的。萧观音反复说的也只是《十香词》并非自己所作。最主要的是,从游牧生活转化而来的契丹人,原本在男女问题上没有这么严肃(一部《辽史》,仅仅记录了5位贞妇烈女)。即便有点风吹草动,一般也不至于杀头。也就是说,从萧观音的角度来说,即便红杏出墙,也未必是件出奇的事情。让事态恶化的,更多的可能是《十香词》的外泄——有点像“局长日记”被上了微博,以及报告里将“小蛇”与“可汗真龙”比较的话。 而耶律洪基是不是一直被蒙在鼓里呢?这一点也很可疑。《天龙八部》里与萧峰拜把子的那个耶律洪基,大概与真实的辽道宗区别不大,着实不像一个被下臣玩弄于掌股间的糊涂虫。看这个事情,不能犯我们常犯的错误,以为坏事都是奸臣做的,皇上他老人家只不过是犯了点被蒙蔽的小错误。未必如此。 萧观音这件公案,不能忽视两个大背景:一是中原文化与游牧文化的融合与冲突;二是大辽长期耶律、萧家帝后分权的政治格局。 辽国皇后世出萧家,亦即萧峰之族。这种格局固然可以长期相安无事,每一家却不能不担点防着的心。到辽道宗这一代,辽国已然基本接受中原文化,耶律洪基大概也习惯了像中原皇帝一样无法无天、百无禁忌。 偏偏这个萧皇后,或者游牧文化的“遗毒”太深,或者由于萧家半分天下的权力格局现实,习惯了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比如常常谏劝辽道宗停止田猎活动。至于在其他大事情上上有没有干预朝政,估计也是免不了的。 这当然不是小事。但要处理这个事情,又不能由耶律洪基出面,更不能明目张胆。私通的罪名,耶律乙辛出面(而且一定要加上一个汉人宰相张孝杰),快刀斩乱麻,萧家说不出太多“不”来。至于耶律浚,只能说是一个跟娘舅家过分亲昵的倒霉太子了。 而没过多久,完颜阿骨打率女真族攻灭辽国,女真人将萧观音的尸体从墓中挖出,剥去身上金衣,裸尸任由牛马践踏。一代艳骨芳容,零落成泥碾作尘。朱彝尊在《咏萧观音》中说:“回心院子,问殿脚香泥,可留萧字?怀古情深,焚椒寻梦纸。 ”纳兰性德则写道:“六宫佳丽谁曾见,层台尚临芳渚。一镜空潆,鸳鸯拂破白萍去;看胭脂亭西,几堆尘土,只有花铃,绾风深夜语。” 真的是,与这家国民族间“上疆场彼此弯弓月”那粗鲁暴戾的大历史比起来,一个女子的性灵才情、绝代姿容乃至生死冤耻,又有几人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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