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干高原是如何成为莫卧儿帝国的溃疡的？（下）

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

——陈寅恪

1707年，奥朗则布在德干去世。就在死前不久，他还在疲于奔命地以优势兵力一个个围困并降服马拉塔人在德干先要之地的各处堡垒。而旷日持久的围攻战带来的，往往是奥朗则布被迫一次又一次贿赂城堡守将获得妥协的结局。这样的胜利甚至比“皮洛士式的胜利”更糟，因为原本抱着抢劫心态而来的的国各路贵族与士兵，在荒凉的山区和险要的城堡根本没有油水可捞，而投靠帝国立即获得品级的马拉塔人，则无疑引起了之前长期未帝国效力的各族精英们，深深的不满与嫉妒。更何况，帝国不可能分兵驻守这些山堡，使得很多往往在投降后不久很快反正，或是被其他马拉塔势力接收。奥朗则布当年威未能绥靖或马上处死西瓦吉，以及残杀桑布把事做绝的恶果，正在吞噬者这个帝国。

(德干城堡）

在在为50余年的最后一半时间中，奥朗则布倾力于德干。攻灭比贾布尔与戈尔康达两个印度版图上仅剩的大国后，他在更南方前线的总督甚至进军坦贾武尔，快要到达印度南部的海岸了。这可是自从伊斯兰诞生以来从来没有穆斯林统治者做到过的赫赫武功，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帝国的扩张已经到达极限，所有十几个行省都面临着历年浩大经费开支、以及祸不单行的天灾饥荒的威胁，以致于南北官员，皆以封疆固守为己任，奥康则布的征税要求往往政令不出帐篷城（他在德干浩大的流动中央政府）。在他死前的最后几年，从北印度（莫卧儿人在印度的发家之地）几乎已经收不到一个卢比的税收，先前有限的供给也不断遭到马拉塔人或是其他反帝国势力的骚扰而时断时续。只有孟加拉的总督，对皇帝本人还算忠心耿耿，加之当地原本富庶和农业也与商贸改革得力，使得财赋还能接应皇帝在德干的天文数字般开支。

（曾经生机勃勃的莫卧儿军队）

奥朗则布死前，百感交集，留下了这样的遗言：

我孤身而来

孑然而去

……

我不知道我是谁

到哪里去

我充满罪恶的一生不知如何判决

……

我虚度了大好的年华

真主在我心中

我却盲目不见

我的将来已无望

……

我在各处所进行的战争都是受茫然无措、

惶恐不已的情绪支配的

正如水银般动荡不安、

行将踏上最后旅程的我本人一样

（晚年奥朗则布）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奥康则布死后20余年间，莫卧儿帝国从一个君临南亚的强权迅速萎缩成仅占北印度一隅，甚至此后政令不出德里城的傀儡政权，先后被马拉塔人等强权操控。

（奥朗则布去世时的内亚）

奥朗则布酷似同为内亚帝国极盛时代君主的乾隆，在其政权看似鼎盛时期，实则败相已露。广袤的德干高原，像一个无底洞一样，无情地吮吸着帝国的时间，而神出鬼没的各路马拉塔人，则充当了血吸虫的角色。1681年起跟随奥朗则布南下的各路精英，也在长时间内被切除了与其原本封地的联系。聪明人越来越觉得，不值得为了皇帝没有未来的战争将自己的家底投入到德干这一无穷无尽的无底洞之一。于是，大小官员，很多都与马拉塔人安通款曲，甚至缴纳他们所要求的“四分之一”保护费。在讲马拉塔语的德干西南地区，马拉塔人早已建立了遍布各地的影子政府，只等奥朗则布一死，则浮出水面，重整为一个强有力的政权。

（莫卧儿人的攻城技术，在南亚也是无人能出其右）

虽然奥朗则布攻下了比贾布尔与戈尔康达，但是两国（尤其是后者所在的海得拉巴，是南印度最大的宝石交易中心）的国库短期内使得莫卧儿人得以支付巨额的战争开支（当然包括嗷嗷待哺的上万士兵们急需的军饷），长期来看却可能给帝国造成了新的负担。这两个国家大量的旧有精英（主要是印度穆斯林和阿富汗乃至伊朗裔的贵族）被整合到莫卧儿帝国的曼达沙布尔制度中，奥朗则布未能免俗地给与他们官品。然而饱受常年战争蹂躏与马拉塔人骚扰的德干，此时又遭遇了干旱，根本难以维持帝国在当地统治的成本。在戈尔康达招降的数十上百新贵中，仅有两名印度教徒，这又给马拉塔人乃至其他一切非伊斯兰反帝国势力提供了最好的口实。奥朗则布也招降了大量马拉塔人，并授予他们品级，然而心底里对其不放心使得他们再也没有像先前拉其普特人在帝国那样作为君王的左膀右臂般存在。

（莫卧儿皇帝姿势水平之高，曾与耶稣会士谈笑风生）

所以讽刺的是，尽管后世很多人苛责奥朗则布追求原教旨义，但其实他的时代，精英中吸纳的非穆斯林或印度教徒确实有史以来最多的，马拉塔人被授予品级的精英数量也超过了拉其普特人。先前奥朗则布曾因企图使得马瓦尔拉贾的遗腹子皈依伊斯兰教，使得原本已经被降服已久的拉贾斯坦地区，酿成了马瓦尔与另有一个与其有姻亲关系且有反抗传统的邦国梅瓦尔的联手反抗，长达十年。于是对于被处死的西瓦吉之子桑布的儿子，奥朗则布将其好生养在德干宫内，并不企图使他皈依伊斯兰。

（莫卧儿精英们仍有实力，然而离心离德，不愿意投入德干战争的无底洞）

但是马拉塔人这边，自西瓦吉死后，在其原本就去中心化的部落土豪式结构之上，自发生成了一种新的宪制。原本西瓦吉中央集权化、各部门各司其职的努力呗打破，西瓦吉被拥戴的后代沦为礼仪性的君主，宰相（佩什瓦）则成为幕府将军一般拥有军政实权的头号人物，并且在浦那建立基地，与帝国的正式首都分割开来。因而马拉塔人的政权，后来被称为“马拉塔联盟”。在这种背景下，奥朗则布精心培育的预备空降兵，除了投降莫卧儿的那帮马拉塔人外，已经失去了政治上绥靖德干的意义。

（奥朗则布之后，没有莫卧儿皇帝如他勤勉，帝国衰败如自由落体般迅速）

德干的溃疡犹如阿基琉斯的脚跟，终于使得大莫卧儿帝国盛极而衰。历代高度僵化的实体，无论企业还是政权，在迅速扩张的过程中不断出现莫卧儿人在奥朗则布时期的挑战。总是勤勉努力如奥朗则布，权倾印度如莫卧儿皇帝，却在新时代的洗牌中发现大象般的政权已经不是新兴小共同体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