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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之笑

 雨山大叔 2018-05-29



                    苏轼之笑
                                        薛国庆
        近几天教学生《石钟山记》一文,讲到文中出现了苏轼三次笑,和学生一起讨论了一下这些笑的区别,算是模拟了一番苏轼当时的神态心理,结合苏轼的生活经历和品性人格,感觉其中有很多言外之意。既有苏轼本人的欲言又止,也有后人关于文中内容的进一步探究,这些言外之意如果细细推测,很能玩味出一些价值来,学生对这些也很有兴趣,我就更有一探究竟的兴致了。
       这三次笑分别是:第一次是带着疑问探访石钟山的苏轼父子来到了一个寺庙,和老和尚说起石钟山的命名由来,老和尚自以为是地令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焉。苏轼固笑而不信也。这里的笑应该是否定的笑,“固”一般解释为当然、本来,也有认为是姑且之意。看到老和尚的浅见拙行,虽然未置一辞,但一笑置之,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否定态度。第二次笑是他自觉弄清楚了石钟山的命名原因,得意地笑谓迈曰,汝识之乎?这个笑是很傲然骄人的,好在是面对自己的儿子,而且是已经长大成才已经做官的孩子,显然有针对前人、世人、芸芸懵懂之人的意思。第三次则是在总结全文的时候,直接不留余地地表达: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这个笑则是决绝的讥笑,文字之中隐含的火药味和锋芒气自是显而易见的。
       当然,结论部分的那句“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更加让人惊疑,让人浮想联翩。这句具有理性尊严不容置辩的申斥似乎在此有些借题发挥的意味,表面上好像是说郦道元表述不明、李渤异想天开,随意解说石钟山的命名原因,不明白古人用意,实际上应该说是对一些不正常、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广泛的斥责,尤其是自己曾经不明不白被人恶意臆断的那桩乌台诗案,真是恶气在心,一直隐忍难发,在此一吐为快,自己了然,对手了然,也许善于琢磨的后学也会了然的。
        乌台诗案是发生在元丰二年的大事变,是苏轼人生中的重要关节,之前的苏轼一直优哉游哉,虽然经历了服丧、再婚、外放等许多变故,但文名渐盛,官运也亨通了,已经做了几任从五品的地方行政长官,在密州,老夫聊发少年狂;在徐州,拍手大笑使君狂;现又调任湖州知州。文坛、政坛都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了。当然少年得志的志士情怀也使得苏轼有些张扬放纵,诗词唱和、文书往来和友朋迎送中往往表现出不拘小节或故作姿态,所以早已积累下了从上到下的猜忌之心和不满之气,而苏轼还自作聪明,不以为然着。乌台诗案算是给了他搂头一棒子,把他打得方寸大乱,心有余悸,以致于思想情绪都从儒而转向道、佛,为人处世和诗词文章都沉淀了,不是那么张扬了,虽然隐含的锋芒还在。乌台诗案的发生不是偶然的,当时恰逢王安石变法失利,朝野上下互相埋怨,当然需要找出一个替罪羊来推卸责任,为变法立威,所以王安石的学生御史中丞李定,还有何正臣、舒亶等一帮小人,便罗织了苏轼一些所谓“谤诗”,臆断出有“不臣之心”和“妄议中央”的政治问题,皇帝震怒,派钦差把苏轼从湖州知州任上押赴御史台(即所谓乌台)审问,即刻上路,刻不容缓,上下人等顿时慌作一团。苏轼也应该是笑不出来了的,但他强颜镇定,故作轻松,说了杨朴被征召为官妻子送行赠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的典故,问妻子讨诗,逗得妻子王氏破涕为笑。其实苏轼的笑是装出来的,他当时方寸大乱,吉凶难卜,生怕受辱和连累他人,押解途中曾两度意欲自杀,在狱中也写过绝命诗。李定等一干小人确是想要把苏轼置于死地的,好在太后等一些贵人相救,加上有太祖遗训护佑,坐了四个月牢的苏轼还是被赦,贬官为黄州团练副使,不得擅离,不得签署公文,逃出生天的苏轼从人生巅峰跌落谷底,情性和见地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应该说乌台诗案是个文字狱,对苏轼的打击是致命的,不仅苏轼,还牵连了几十个官员,一时苏轼成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异类,很多朋友连书信都不回了。在黄州的几年苏轼是痛苦无助的,连倾诉和安慰的对象都少。但苏轼是伟大的,他学会了和自己对话,和天地对话,和古今对话,境界反而开阔了,他经营东坡,筑雪堂,参佛道,诗词文章中多了许多洞穿人生的真知灼见和破解古今的机锋警语,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轻狂和放纵。其实乌台诗案应该是对苏轼的砥砺提升,砥砺掉苏轼性情中的弱点。在这之前,才名和官运已经使得他不能自控了,不能说屁话连篇也可以说是口无遮拦了。除了对尊长者有很多微词和游戏文字,还有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自我膨胀,他的眼下已经看不惯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太多的是是非非。所以,他从徐州调任知湖州之时,就不合时宜地对皇帝发了一通牢骚,其实职级不变,都是从五品的知州,而且是来到富庶的湖州,应该知足和庆幸,真个是应该诚心诚意地谢恩。但他的《湖州谢上表》却有什么“知其生不逢时,难以追陪新进;查其老不生事,或可牧养小民”的屁话,结果被小人们罗织罪名,臆断居心,差点断送了自己,当然,乌台诗案客观上成就了苏轼,催生了黄州三绝的问世,对文学史也是有价值的。
       写《石钟山记》的时间是元丰七年,五年过去,苏轼已经逐渐走出了低谷,移任汝州团练副使,长子迈也长大成人入仕,加上文名大盛,友朋聚集,人气渐炽。而苏轼隐忍已久,心中的恶气始终难以吐露,这时渐渐有些按捺不住起来,所以才在《石钟山记》中又不觉露了些锋芒,这也为文章增添了许多神采。首先是这三笑,然后是这句申斥,都可以看出苏轼的用意,至于几次归于陋者、简者的刻薄之语,还是有些过的。因为作为苏轼,即使是探幽访异的考察文字,也应该留有余地,对前人的见解给予必要的尊重,没有绝对真理,人类探寻真理的道路是艰难的,曲折的,可以分析是非曲直,不要显露轻慢鄙夷,这才是科学的态度,才是长厚的做派,否则,否定了再去讥嘲,嬉笑怒骂,万一自己探索的也并不正确,岂不后人复笑后人也,反而贻笑于人,反为不美。倒是确乎经俞樾和曾国藩记述,我们现在都清楚了,石钟山外圆中空,如钟覆地,以形为名才是正确答案。因为苏轼是夏季来访,看不到水下的洞门,所以无法识破庐山面目,这本怪不得苏轼,但他太过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甚至轻薄为文,就有些不好了。
        所以,苏轼的笑还是早了,笑到最后才最好。当然,苏轼的笑也不应该只理解为关于石钟山,还可能是笑给世人看,笑给对手看,笑给皇帝和太后看,这是姿态,也是风度和气度,苏轼的这三笑使得这篇文章有了更大的魅力。这还是那个恣肆轻狂的才子吗?还是那个口无遮拦的名士吗?不是了,他沉稳了,沉淀了,也更加地气定神闲、笑意盈盈了,更加有了无法抵御的魅力,有了笑声才有了精气神,才更加显山露水。也许从这篇文章出发,苏轼才迎来了仕途的真正巅峰,原来的从五品贬为从八品,现在是连升六级,成为从二品的兵部、礼部尚书兼侍读学士,苏轼终于一度可以扬眉吐气地俯视那些曾经臆断歪曲的小人们了。
       苏轼是有资格笑的,虽然让我们感觉有些哑然失笑,因为他经历了脱胎换骨的磨砺,才情得到了蒸馏和升华,心性也真正旷达和成熟了,这时口无遮拦的锋芒具有了无法抵御的杀伤力,已经无所谓对错。
       我还是欣赏余秋雨对苏轼的品评: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颜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细流汇成了湖。是的,这才是对苏轼之笑的最好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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