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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史家的角度，将什么样的人写进历史？更不但是个问题，还是一个大问题。 而《后汉书》的特点之一，就是史家范晔，把在他之前的正史很少写的人物写进了历史。 在导读《后汉书》的时候，著名历史学家马勇老师就讲道，相比之前的《史记》和《汉书》，范晔的《后汉书》有很大的「创新」。 「比如东汉时期有个「党锢之祸」......范晔在《后汉书》里面专门开列了一个《党锢列传》，就是「党锢之祸」的受害者们的列传，这就是专题人物的列传，把某一种特定类别的人放在一起立传。」
▲《后汉书》 作者: 范晔 出版社: 中华书局 出版时间: 2007年 01. 《党锢列传》所记，是一群刚正不阿、忠肝义胆的受害文官。比如其中的郑玄。 「受党锢之祸牵连，郑玄被禁止出门，整整二十年，对他来讲失去了言说的自由和旅行的自由。他利用这二十年把到那时候为止的中国文化典籍全部整理了一遍。后来的学者能够读懂先秦以来的作品，很大程度上就依赖于郑玄的整理......《后汉书》对郑玄有很多的赞美。」 如果比照之前《史记》和《汉书》的标准，《后汉书·党锢列传》里的每个人，单独列传恐怕都是不够的。但范晔却显然认为，他们抗争的行为应该被后世所知，他们无畏的勇气必须得到褒扬，就为整个群体开了「列传」。 并且，不止于书写受害者，在《后汉书》里，范晔也专门为「党锢之祸」的始作俑者们立传，尽管他们原本只是一群皇帝的奴仆——宦官。 《后汉书》所记录的东汉，是后来被公认中国历史上政治比较「黑暗」的一个时期，「黑暗」的来源之一就是「宦官」。 「东汉刚刚建立的时候，光武帝、明帝、章帝这几个皇帝的时期还算是比较有盛世的感觉，好像总算是摆脱了王莽新朝的政治困境，但是从光武明章之后的汉和帝开始，东汉政治就陷入了很黑暗的状态......宦官和外戚交替专制。」 东汉长时间被这些人统治，范晔专门为其中的宦官写了《宦者列传》。 「整个东汉时期参与宦官专政的人很多，如果每个人都列传，要占很大的篇幅，而且他们的很多经历都很相似。范晔就把他们都归到一个《宦者列传》里边，除了极个别的单独列传之外，都放在了这一个大类里面，这个体例是范晔创造的。」 「宦官干政」在中国有很长的历史，东汉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而为宦官单独列传，《后汉书》却是首例，也被后世史家与史书所称道和借鉴。 「《后汉书》在体例上有很大的创新，它开启了一种专题性的列传......宦官专政是中国很长时期没法解决的问题。到晚清我们还能看到很多八卦的晚清历史里，和正史不一样的地方，可以注意到李莲英、安德海那些宦官，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就代表了慈禧，可以发号施令。」
▲电影 《绣春刀2》 信王就是后来的崇祯 单独列了《阉党传》 说到底，这些被写进历史的人，都对历史有重要的影响，虽然可能不是「好」影响。记录宦官的历史，实际是为了更好的记录事实，同时批评他们带来的「黑暗」。 「我们可以看到，东汉的政治混乱，特别到东汉中晚期的政治混乱，是个事实。在范晔的《后汉书》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这种政治黑暗的批判态度。」 但混乱与黑暗，并不仅仅是宦官带来的，就像「李莲英——慈禧」这个组合一样。宦官的背后，经常有个真正掌握权力的太后。 02. 所谓太后，本来只是前朝皇上的大老婆、当朝皇帝的妈。在《后汉书》之前的正史——《史记》和《汉书》里，是被列入《外戚世家》和《外戚传》的。东汉的特殊情况是，汉章帝之后，继位时年龄最大的皇帝也只有17岁，权力再没有掌握在皇帝手里过：太后实际掌权，垂帘听政。 《后汉书》不光把这些垂帘听政的太后都写进了「本纪」，还专门单独写了《皇后纪》，开创了给太后立「本纪」 的史学先河。这不仅是创新，更是尊重历史。 而在《后汉书》之前的历史记述传统里，只有皇帝本人才有资格专享「本纪」，甚至有些不重要的皇帝，连自己的「本纪」也没有。 「《史记》当中有个特例，并不是都是一个皇帝一个「本纪」，《汉书》基本上是一个皇帝一个「本纪」......《史记》后来到了帝制时代，到了秦始皇这个「千古一帝」的时代，千古一帝之后，还有有个秦二世，秦朝二世而亡，但是后边还有一个秦王子婴，也是一个小皇帝。那么这两个小皇帝其实在《史记》当中都附在了《秦始皇本纪》下面。《秦始皇本纪》的量就变得非常大......从他开始创业一直到秦统一六国，建立帝国再到他去世这个内容非常大......秦始皇之后的两个小皇帝的内容又非常小、非常短，司马迁就把两个小皇帝的内容作为《秦始皇本纪》的附录来处理了。」 到了东汉，皇帝年龄小、在位时间短这种情况更加严重。 「东汉的情况很特殊。《后汉书》在汉和帝后边附了一个汉殇帝，汉顺帝之后附上了汉质帝、汉冲帝，一方面是为了节省篇幅，另一方面实际是尊重事实，就是小皇帝在位时间很短暂，不构成一个完整的时代......东汉这一百九十五年有六个太后临朝称制，如果仍然像之前不给太后单独写，而是附在皇帝本纪里的话，离历史的真实就差得很远。」
▲东汉历代皇帝即位及掌权情况 讲到这里，马勇老师也感慨，《后汉书》的这种「创新」，并没有被始终继承。 「清史稿里有一点我很不满意，就是慈禧太后被放到《后妃传》里去了。慈禧太后这个例子很难处理，因为在她的统治时期，从她的丈夫咸丰皇帝去世之后，她和恭亲王开始成为实际的最高负责人，一直负责到1908年。这个过程中经历了两个皇帝......同治皇帝和光绪皇帝。清史稿里只有《同治本纪》和《光绪本纪》，慈禧太后作为实际的最高统治者在书中没有呈现多少。」
▲电视剧 《一代女皇》 一代女皇武则天，无论名义上还是实质上都当了皇帝 却不是所有史书都实事求是 《旧唐书》将武则天纳入本纪 《新唐书》既入本纪又入列传 《资治通鉴》归其于《唐纪》 而《唐鉴》干脆将其附于中宗之下 马勇老师更以慈禧为例，讲了《后汉书》这种写法的价值所在。 「重新去做一个慈禧太后的本纪的好处在哪儿？就是以她为中心去编排史料，才能看清这四十多年中国政治大变动、社会大变动时期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马勇老师看来，东汉同样是一个大变动时期。而比起一千五百年之后的清史稿，《后汉书》则真正准确地抓住了动荡历史中的关键人物，从而做到了尊重历史、实事求是。 「《后汉书》所记载的也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变动的时期，《后汉书》的灵活性尊重了历史的事实：六个太后临朝称制，它就把太后都列到本纪里面去。这就是尊重历史事实而不是受制于体例的创新。」 「宦官」、「太后」，都曾是东汉真正的最高统治者，《后汉书》详细记录他们，目的是要把历史记录清楚明白。在此基础上的体例创新，本质是坚守「秉笔直书」的史家传统。 03. 《后汉书》保持的另一个重要传统，则是始自孔子修《春秋》「笔则笔，削则削」、为历代史家所秉持继承的儒家正统观。 《后汉书》在体例上的创新，远远不止《宦者列传》和《皇后纪》。《独行传》专写忠义孝悌之士；《逸民传》记录了一群学识丰富、修养高尚却不汲名利的隐士；《方术传》和《文苑传》讲神怪术士和文学家；最厉害的《列女传》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在正史里给女性单独列传，专门记录她们的德才。 清代王鸣盛评《后汉书》有言：「范书贵义德，抑势利，进处士，黜奸雄，论儒学则深美康成，褒党锢则推崇李、杜，宰相无多述而特表逸民，公卿不见采而特尊独行。」 《后汉书》这些被后人称道的地方，其实出自这本史书骨子里的儒家正统价值观。 「《后汉书》在讨论人物的时候，对人物基本的褒贬的价值标准、价值坐标，就是儒家的正统原则。其实也就是中国的正统原则。一直到今天我们的正统原则还是最重要的原则。比如有利于国家的稳定、有利于国计民生、正义、忠诚、爱国、爱家、尊老，这都是基本的儒家伦理原则......《后汉书》在这些人物评判上做了很好的处理。」 藉由对这些历史人物的记述、评论，《后汉书》对整个「黑暗」时代进行了批判。 「《后汉书》对政治的黑暗持批判态度，其中保存了当时带有人民性的思想家所留下的作品......这些作品都是在批评政治、批评朝廷......这也是《后汉书》的进步性和人民性的例证。《后汉书》对统治者的贪婪的批判，对刚正不阿、不畏强暴的中下层的关注表彰，都是我们应该去注意的。」 《后汉书》的叙事、褒贬，正是马勇老师所说的中国史学的正宗。 「《后汉书》继承了中国史学的正宗。中国史学的正宗就是「寓褒贬于叙事之中」。就是要在叙事的过程当中，表达价值观。」 与《史记》、《汉书》一样，《后汉书》写出了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中国人的独特历史观念：对历史敬畏，相信历史的评判。 「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就是你要对历史敬畏，就是你要相信历史，最终会给所有人一个评判......这种价值观要让「坏人」知道畏惧历史，让「好人」也知道历史的公平，「好人」应该英名永存，「坏人」必须遗臭万年。」 肯定王道秩序，赞美贤达忠义，鞭挞奸佞邪恶，并在体例上自有创新之处，无怪乎《后汉书》不仅是「正史」之一，且是最重要的前四史之一。
《后汉书》的创新，有些被后世学习，然后再创新。比如《独行传》，到《晋书》就被改进成了《独行传》、《孝友传》和《忠义传》三本，后两本更被基本上所有正史保留了下来，极少例外，《独行传》本尊虽然经常不出列，但它记载的忠孝之举却成了后世正史的必备内容。 但也不是所有创新都被继承和发扬了。比如为手掌大权的女性单独列传，就几乎不被继承。唐代出现了武则天这样的女强人，无论实际上还是名义上都做了皇帝，依然有史学家作传时只当她是前朝皇帝一个妃子，并无范晔为太后立本传的史家求真精神。 元嘉十七年（440年），范晔因谋反入狱，《后汉书》还没写完就被处决了。他在死前感叹，本来要用《后汉书》「以正一代得失」，却最终「意复未果」。 好在，此时所有那些「列传」已经完成，那些身在历史之中、但原本或会被历史忽略的人与事，因他而被写进了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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