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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梦见你瑟瑟发抖的样子，也总是胆胆怯怯。我们没有照顾好你的身前，也没能安排好你的身后。让你始终是那样的瘦削、疲惫，而又行色匆匆。 你总是忙碌，不分白天黑夜。有时是半夜从月色下回来，带进了寒风，也带来了暖意，手里的麻花，糖圈，烧饼，是你一夜加班劳作的报酬，但却成了那个饥饿年代我们躺在被窝里嗷嗷待哺的希望。尽管睡意很浓，我们还是喜欢让你的寒风惊醒。 有时是挑灯夜战，在一盏玻璃油灯微茫的光下，一夜一夜的算账。做账的算盘噼里啪啦得响一个通宵，也催眠了我们的少年梦。手中的笔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口中念念有词，毫无倦意。你是生产队的会计，你得把一个队上百号人，几十个家庭一年的收入，理得清清楚楚。年终的决算是每个人的期盼：盼着分红，惦着欠款。然后一页页，一张张的贴在队房的墙上，件件无出入，笔笔有来往。 更忙碌的是过年。在炕上放一方祖传的条桌，摆满了要写的对联红纸。我们有时也打下手，拆纸、折纸、倒墨汁，拿走写好的对联放在太阳下晾晒，或者一家一家的卷成一捆，一炕一地满满的。人，挤得满满当当，有送来要写的，有等着要拿的，有在一旁观看的。烟，散的满炕满桌，有官厅，有迎宾，也有少见的恒大。只有这时候，你手里的烟锅才自惭形秽，躲到一边。而你也会自豪的，丝毫不带愧疚的拿起这些纸烟，或点上叼在嘴里，或别在耳际，或者收在一个空的烟盒里。我特别能理解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在耳朵上插一支铅笔的悖谬，其实烟是最合适的。 但是母亲总是说你懒惰。其实你是神忙心忙，而身懒形懒。给人外表懒散的内心却是焦灼匆忙和无奈。一大家子靠你一个人养活，母亲一身的病痛，有时还神经质，要靠你护理开导。她发病时，你无奈而急切的找遍了所有的人，敲遍了所有的门：不管医院还是政府，不管领导还是普通人。什么脸色没见过，什么危险没趟过。一次，半夜你跳进三米高的铁栅栏，上面都是锥形的尖头，而院内却是凶猛的狗。但是你跳进了，那是公社书记的家，只有他能给叫来汽车，能够把奄奄一息的母亲送到县医院。 母亲是第一批计划生育的手术者，留下了后遗症，先后入院七八次，肚子上留下四次手术的疤痕。这次母亲已经安排后事了，不止一次的嘱咐我们衣服在哪，鞋子在哪，尤其是对不满十八的哥哥姐姐一再断断续续的申说。现在想来都会心酸落泪。如果不是那次你的鲁莽一跳，哪有今天的母亲，尽管她今天依然重病缠身。 还有说不清的邻里亲戚之间的矛盾抵牾，都要你来调停。唯一的内弟，比我的哥哥还小，曾经也是你的掌上明珠。成家后弟媳河东狮吼，搅扰得鸡犬不宁。为了不让母亲知道，多少次你背着母亲早早起来，去十多里外的岳父家里调解说和，晚上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还要编艰难的谎言。多少次又要为朋友的子女的婚事奔走说和，成人之美。你把心掩的实实的，不让人们看破，可是我们却也只是单纯的看见你不管田间地头，不管椅子草垫，倒头就睡的懒惰；看见你不管炕上地上，一坐下来就不停抽烟的闲散；看见你一喝就醉的一塌糊涂的没出息。 其实你曾经也是家中的佼佼者。中年得子的祖父母也曾视你为掌上明珠。殷实的家底，聪颖的头脑，好动而又仗义的青春激情，再加上多才多艺而又微微一点的纨绔气息。即使在今天这个时代，你也是翘楚，可是成家后，时代、家庭、内因、外因，使你困窘，也销蚀了你的率性。你不能再洒脱放诞，不能再纵情于不管柴米油盐的精神世界。但却又不想不为生存而丢掉固有的天性禀赋。看淡钱财，不慕名利，保有着一个儒者做人的标准，守护着一个儒者的道德人格。不装不隐，不卑不亢。有一些小权利，但首先约束自己的妻儿，有发达的机会，但又首先想到自己的家庭。也正是源于此，你没有将民办教师做到底，你放弃了去外地做兽医的机会。这种矛盾影响了你的性情，也重塑了你的个性。胆小，窝囊，但清晰的头脑对纷扰的人事又洞若观火，寡言少语，但凛然的正气又胜于武夫的鲁莽粗暴。 你经历了多次历史风波。曾经许多人以每天贪污一分钱的逻辑来推理你的罪行。但是，理所并不当然。你风雨无阻，一路平坦，十六岁就做着会计，从合作社、集体食堂、生产队、互助组，一直到大队、乡里。就是现在我们都能想象到你讲述的年终全大队、全乡决算的场面和魅力：几十个人地上炕上坐满，每人一张桌子，一把算盘。一人报数，众人计算，满屋子的噼里啪啦，挨个高声朗朗的结果报数。你没有一次出错，你的荣光和威名就是那时流布出去的。 拨凤凰琴，讲传奇，唱晋剧。都不精，但都会。可是开柴油机抽水、磨面、铡草、脱粒却样样在行。毛笔字写的也有板有眼，至今村里大街的墙壁上还有你写的标语。 也许，你若不眷顾这个家庭，你会有另一样的人生，但你没有。于是承认了生，也承认了死。没有埋怨没有难缠没有疾痛，你平静而突然地撒手人寰，果断的让所有的人措手不及，干脆的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身前的慷慨激昂，和离去的缄口不语；生前的为众人辛劳和离开的孤单寂寥，可悲的比较出你不愿看到的人性卑劣，亲情淡漠。仿佛生前一倒头便呼呼大睡一样，这次一躺下便再也不起来了。 在母亲，埋怨变成遗憾；在我们，惊讶变成痛哭。 似乎是没有一点征兆，其实是我们的疏忽。在一家人大睁圆眼的视线里，你一步一步向衰老走去。看着你并不健壮的脚步，没有觉得那是蹒跚；看着你常常犯困的眼神，还以为是从前的懒散；甚至你吃饭时流的口水，甚至你变得滴酒不沾。没有人注意到衰老，没有人意识到离去。尽管我们想努力的呵护，但你的生命如同手里捧着的水，不知不觉间就渗透的没有一星半点。张开手掌时，唯一的水滴就是眼泪。 当一阵旋风逐个吹开我的院门、堂门、家门时，我知道，你告诉远方的我，你走了，不准备再来。（2018/4/5清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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