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我也应该跟着我妈去看这部电影了,但是我实在毫无记忆,这不科学。看电影这样的大喜事怎么会不带孩子呢,流年过尽后我才想明白,应该是看电影的时候在我妈怀里睡着了。 我妈和隔壁姐姐不停讨论的电影内容,是说一个叫贾宝玉的人,他想娶他的表妹叫林黛玉,可是他家里人给他娶了他表姐叫薛宝钗,可是这个叫贾宝玉的他不乐意娶他表姐薛宝钗。 我妈她们就是这么说的。虽然我小,但是她们说的遍数太多,我就记住了,记得很牢。我在炕上玩用围巾包娃娃的时候,她们天天都在边上说这个。 我觉得这实在是个不值得讨论的问题,我听得烦死了。那个叫贾宝玉的他当然不会娶他表姐啊,因为他嫌他表姐大呀。我不止一次打断她们的讨论,大声说出我这个看法,我那时候懂得,一家子夫妻,女的都必须比男的小,妈妈都必须比爸爸矮。 但是她们都说我小孩子家懂什么,别插嘴。 反正那部电影火了,那时候没有“火了”这个词,那就是越剧红楼梦,当然我是后来知道的名字。那时候大人们谁要是不知道王文娟徐玉兰,简直就是二傻子,相当于现在不知道周杰伦范冰冰。 然后大家讨论着讨论着就到了年下,乡下人都买画来贴。那一年年画的内容,有百分之五十是红楼梦。 我家炕头上贴了一副年画,是两个很好看的女的,穿的衣裳像仙女一样,袖子又长又大,年画上有字,我认得几个字了,就念道:
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怎么和西院的郝二龙一样?他可皮了,我们女孩都不和他玩。他哥叫大龙,他还有个弟弟,不过不叫三龙,叫郝文革。 我家炕梢上也贴了一副画,画上有很美丽很大的蝴蝶,有一个很俊的女的拿着很好看的扇子,她的衣服颜色鲜艳,长长的裙子盖住了脚,袖子和裙摆又长又飘,头发梳成我形容不出的样式,我念下面的字道:
最后那个字不认识。 这次我爸听见了,我家的大人就只有他识字,他说:
我说,宝钗就是这个女的的名字吗? 我爸说是。 我嘎嘎嘎的笑起来,这名字太难听了,拆什么拆啊的,为啥不是芝啊玲啊的。小我三岁的妹妹也跟着笑起来,也嘎嘎嘎的,和我声音一样大。 后来我们再做游戏,就不玩围巾包娃娃了,而是把床单系在身上,模仿画里面那“二龙”和“宝拆”的姿势身段,乐此不疲。我甚至要求我妈把我的头发梳成画里的样子,我妈表示那不可能。 我可不会,一边玩去,我妈说。
然后我妈立刻想到一个问题,和隔壁姐姐讨论电影里她们那头发咋梳的。 然后我外婆坐在炕上嗤嗤的纳着鞋底,说:
我忽然叹了一口长气,觉得那些不编麻花辫的头真好看,而那所谓“会上妆”的人,像在天边一样遥远,我就算长大了也不会碰见。 我们家的年画也还罢了,我到隔壁姐姐家去一看,她家的年画还更别致呢,她们家买了那种连环画年画,一大张画分成若干小幅,方方正正,下面都有字。要是那些字认全了,就能念一个故事出来。 我带着妹妹去她家看画儿,这张画的大标题我居然全都认识,得意的教给我妹妹说:这个画的名字,叫“刘姥姥三进荣国府”。 然后我指着画里的一个老婆婆说:
我妹妹使劲点头。 然后我们在其中一幅画的角上看到一个小男孩,发现连环画所有人物中就这一个是小孩儿。我妹妹说:
我答不出来了,但是怕妹妹轻视我,想了一会儿,说:
其实那是板儿。 然后我就开始读画上的故事,因为不认识的字太多,终究连不起来。但是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王照凤。 对嘛,这才像女的名字。我们班里的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们就叫金凤和银凤,照凤,和她们差不多。 我的麻花辫齐腰了又剪短,剪短了又留长。日子长长短短,后来我就去县城读了初中。妹妹把她攒的压岁钱分给我,加上我自己的,还有其他什么节约的钱,凑起来,我偷偷买了一部共三本《红楼梦》。 那时候我读书如饥似渴,是本书都要拿来读,连外婆夹鞋样的发黄书本子都被我读了一遍,繁体字都慢慢抠着顺下来了。那时候没有任何娱乐,我们家乡穷也没有电灯,书也很少有,暴风骤雨,青春之歌……都是借的同学的。这部红楼梦,是我除几本小人书之外拥有的第一部属于自己的书。 我从没发现过这么好看的书,简直是震撼,不写斗争地主,没有上山下乡,简直是让一个只吃过窝头咸菜的人面对一桌满汉全席。我才发现小时候的我错得多离谱,我读过的书中没一本里有这么好听的人名:晴雯,碧痕,紫鹃……还有这么软糯的故事:泪是用来还的,花是用来葬的……我第一次读到这样的句子:
我的心刷的一声就化了。不,孩子们啊,你们不能了解,现在的时代爱情二字泛滥成灾,女孩子唱着“天天都需要你爱”,略清俊些的男子就被称作“情歌王子”,我们那个时候,是这样子歌咏爱情的:
你们只有看了这个,才能了解我是怎么跪着读完红豆曲的。我只读了一遍就背下来了,因为太震撼了。当然,那时候年轻,记性真好啊。 那时候我是班干部:学习委员。立刻号召几个平时玩得好,作文也写得好的女同学,成立了一个海棠诗社,还起了别号!是的你没看错我当时就叫潇湘妃子!我们还三不知的出了社刊,是手抄本,还自己画美编…… 年少无知,无知者无畏啊。话又说回来,谁少年时没做过几件轻狂事儿呢。 那个时候没有电视,所以没有人在百家讲坛对红楼梦说三道四,更没有网络,所以也不会争论出红楼梦有几十个作者。我用一个少年的干净的眼睛去读红楼,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袭人姐姐真是温柔会照顾人,宝钗姐姐真是懂事识大体。 但是不幸的是有一天我从一本书上,看到了一篇分析红楼梦的文章,忽然觉得开始走火入魔,那感受一如令狐冲从思过崖的山洞里出来时,最初的迷茫。原来宝钗和袭人都是封建的卫道士?她们温柔的外表下都藏着害人的心?原来香菱是不知觉醒的奴才还在想着学诗?……这和我读到的完全不一样,难道我一直根本没读懂?我仔细找了一遍又一遍,毫无线索,一无所获,我一定读了一本假的红楼梦。 我坐在那里发呆,想着我那些“错误”了的理解,郁闷非常,不肯相信。目光无意间落在窗外墙上褪色的旧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句话真是高瞻远瞩,直到很多年后,我们可以依照自己的初心去读红楼梦了,还是有人没忘记阶级斗争。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有红楼梦一书的事情终于流传开来。有一天,我的同桌忽然对我说:
我吃了一吓。我同桌是个白白净净的男生,有个外号叫小日本。他大部分时候都很斯文,这么说吧班里男生玩斗拐互撞的时候他基本不参加,因为他撞不过别人,老输。但是他很会损人,嘴巴硬,别人撞他就在一旁负责把输赢双方都损个透,他损人的时候看起来就不斯文,有点贱。他作文写的也很好,但是没我好,我的作文是每一篇都被语文老师当范文读的,还被别的班级的老师拿去读过哩。不过他画画特别好,还会写各种字体的美术字,是我们班负责黑板报的。我犹豫了一会儿,说:
他一连说了十几个行。 我又说:还有,你要帮我们的诗刊画一期美编。 他又一连说了二十几个行。 我给了他第一部,说,看完了还我的时候换第二部。 那时候我们班的男女生之间是不大说话的,但是我们有了红楼梦这个话题,说的话就渐渐多起来,越来越多。 他问我:你最喜欢红楼梦里的谁? 我说那当然是黛玉啊。 他说我喜欢宝钗。 我严肃的看着他说你怎么能喜欢宝钗呢,你没读懂书中的内涵,人家说了宝钗是封建卫道士,你得喜欢黛玉才行。 他用很轻的声音嗯了一声。我有些心虚,怕他损我,便又问:
他想了一会儿,眼神很温柔的看着我说:
我心中大为得意,飘飘然起来,正要假意谦虚一番,忽然看见小日本白净的脸一红,特别明显,他又用很小的声音说:
他平时损人或者损于人,是从不脸红的。我忽然就不想谦虚了,我觉得那样太见外了。 共读红楼梦的感觉,就像在陌生的地方遇到故人,彼此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亲切。 又像两个潜伏的地下党,在敌营里接上了头,知道彼此是一伙的。 红楼梦使我们的心变得柔软和微妙,这本书在悄悄的改变着我们。就那一句平常不过的的话,却像白开水里加了一勺糖,甜美而温热。 寻常一样窗前月,自有梅花便不同。 在那苍白单调的季节里,疯长着我们最好的青春。那一年,我们大概刚刚好也是宝黛钗们的年龄。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然后过了几天,考试后老师调整座位,他就不是我的同桌了。 再然后,忽然有一天,老师捉到他上课的时候看课外书,赫然发现看的是《红楼梦》,我们那位年过半百的老师脸都绿了。要知道那个时候,邓丽君的歌都是毒害人的靡靡之音,小资情调更要被掀翻在地并踏上一只脚。红楼梦虽然属于四大名著,你青少年怎么可以随便看呢,何况还上课偷看,大逆不道啊。 红楼梦,我的第三本红楼梦,就这么被没收了。后来,小日本找了个机会对我说对不起,我会想办法还你的。 我没吱声,他又是罚站又是写检讨的,已经很倒霉了,我俩都倒霉。唉,为倒霉浮一大白吧。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 那时候还没有这首歌,也没有电话可留,各奔东西之后,日久天长,便再也没有了联系。 从我买第一部红楼梦算起,到现在,几十年就过去了。年华如同麻花辫,说短也短,说长也长。这几十年中,红楼梦反复读着,越读越觉得,这真是一部可以用一生来读的书。后来时兴了QQ群,在红楼梦群里,有个人说他读了二十遍,然后又有个人说他读了一百遍,我不由得学刘姥姥念了一声佛,真是细致!人家必然是读一遍在墙上划一个记号的,不然怎么有这么精确的数字?我可不行,我是个糊涂人。而且很多时候翻到哪读哪,不论遍。 有时候读到夜深,窗外有雨潇潇,一些旧事便偶然飘过。小时候那些幼稚复幼稚的诗,或许还记得一句两句,那些和我一起傻乎乎起诗社的女同学,飘零各向天涯。于是时隔几十年后,再写一句诗于空旷的白纸上,不画美编: “料得故人应梦我,梦中犹是旧容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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