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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先生与碑帖鉴赏

 星河岁月 2018-06-08


启功先生不仅对碑帖相关的金石文献、书画著录、校碑考帖书籍非常熟悉,而且于经史子集中有关的中国古代文史方面知识,亦有深入了解。其深谙古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又精研历代书法,凡名家墨迹、碑帖摹刻之优劣、鉴藏流传之经过,皆了然于胸。他有数十年临池的实践经验,特别是对书法字体结构有深入独到研究,用于古书画特别是碑帖鉴定,便有了一种触类旁通、游刃有余的居高临下优势。这方面的例证很多,仅举几例如下:

上世纪80年代初,某地发现了一部宋代名帖《潭帖》,被推荐到文物出版社出版。启先生一看,即指出其伪:《潭帖》刻于北宋仁宗庆历年间,不可能刻有宋徽宗、南宋高宗的题和画押。帖贾无知,造出这样的破绽,不足为怪,但要为国家文博单位做专业工作,这样起码的文史知识是不能少的。而启先生挟国学大师之博学,来审视碑帖问题,自然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又:日本友人捐赠给故宫一部法帖,帖上有三个题签:清王铎题为《宋米芾帖》,无名者题为《宋名贤帖》,日本宇野雪村题为《宋拓宝晋斋帖》。帖后有清翁同龢两跋,虽言及程兰川《帖考》记有《松桂堂帖》事,但不能断。启功先生过目,即断“此米友仁孙巨容刻其曾祖所藏《宝晋斋法书》,与夫溪堂手泽一册,即所谓《松桂堂帖》者也”。因为先生不仅熟悉相关的文献资料,而且,这之前就曾留意过《松桂堂帖》的相关问题,如《松桂堂帖》的帖目等。

近来,晚清裴景福曾经收藏的所谓赵子固《落水兰亭》现世,有人到处喊要国家重金收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即将影印的清乾隆内府摹刻《落水兰亭》(有启功先生题跋四十余行),考辨《落水兰亭》的问题,指出裴氏藏本,是“伪中之伪,歧中之歧”。先生的题跋,对《落水兰亭》的种种问题,如不同本的鉴藏流传,前人的考证得失等等,了解得极为详实明白,特别是关于《落水兰亭》的真伪判断,相对于那种以耳代目、道听途说、不懂装懂的言论,尤其显得准确和有实际意义。



启功先生鉴赏碑帖,顾名思义,是通过先生鉴藏评判考校的碑帖,其重要意义是让人们了解先生对碑帖赏鉴研究的方法和见解,而不是这些碑帖的版本价值。先生为清室帝胄,生在民国,早年家道中落,中学不能卒业,虽自幼爱好书画,却无力购求善本。中年书画名声俱起,却命运坎坷;晚年德艺双馨,名震寰宇,到了取富贵如探囊之际,先生却淡泊名利,志在捐资助学,并未用意于个人收藏。其版本的价值必是无法同博物馆所藏善本相提并论的。但是,以先生的慧眼,先生的学识,以及先生对书法的理解和对碑帖的精鉴,这些碑帖(包括影印本)一经先生题跋,即可使人领略到其书法的妙处,了解了版本的优劣,增添了鉴赏甚至考据方面的知识,可谓点铁成金。况且,以先生对碑帖的喜爱,长期的关注,甚至是节衣缩食的搜集,这些碑帖中也并不乏精品,明拓《张猛龙碑》便是其中之一。

这本《张猛龙碑》,蝉翼拓,拓手精工,墨色浓淡燥湿恰到好处,字口清晰,锋棱俱见,神完气足。先生得此碑时正值其母去世不久,经济颇为困难,但因特别喜爱此碑的书法,所以最后以所藏旧帖七种易得。碑中适有“冬温夏清”四字不损。先生缘此想起自己自幼失怙,靠母亲抚养,多年艰辛,而今竟失去侍奉的机会,情何以堪!所以碑后题诗中有:“小人何处通温清,一字千金泪数行。”

启功先生有论书绝句百首,论《张猛龙碑》竟占了六首。其最后一首云:“出墨无端又入杨,前摹松雪后香光。如今只爱张神冏,一剂强心健古方。”先生的注释中有“余于书,初学欧碑、颜碑,不解其下笔处,更无论使转也。继见赵书墨迹,逐其点画,不能贯串篇章。乃学董,又学米,行联势贯矣,单提一字,竟不成形,且骨力疲软,无以自振。重阅《张猛龙碑》,乃大有领略焉”。盖赵与董都属于注重笔法精美一路,初学者往往着意点画的形态修饰,而疏略了字结构的协调和体势的劲挺。先生称此碑为强心健骨方,正是补学赵、学米、学董的不足。但先生眼界宽广,学书转益多师,博采众长,书法家之外,更是一位学者,所以即便是最喜爱的碑或帖,亦要将其置于书法艺术的发展史上来审视其优劣得失。他评此碑为“较《龙门造像》,自属工致,但视《刁遵》《敬显隽》等,又略见刀痕。惟其于书丹笔迹,在有合有离之间,适得生熟甜辣味外之味,此所以可望而难追也”。



唐《栖岩寺智通禅师塔铭》,是唐碑中行书书碑的佳作,但研究碑帖的人很少论及。此碑中有先生边题六,后跋一。凡碑中涉及的人物官职、地名沿革、文献著述,皆一一考校明白,对其书法艺术之特征,师承影响之源流,评判尤为准确。先生称此碑“天真烂漫,寓古淡于遒媚,足以上逼山阴,下开米老”。较之当时名家,先生边跋有补充说明:“李北海过能,张从申稍俗。”由此见先生对此碑的重视。

对柳公权《玄秘塔碑》,先生的论书绝句百首也有论及。先生总结自己的学书历程云:“先摹赵董后欧阳,晚爱诚悬竟体芳。偶作擘窠钉壁看,旁人多说似成王。”此碑的先生题记云“余获此碑,临写最勤,十载以来,已有十余本”,“一九九五年复临一本毕,此余八十岁后所临第一通”。可见先生于此碑的用功之勤。大师巨匠的天赋和成就,不是人人所能企及,但他们的勤奋,却人人应当效法。看先生的赏鉴碑帖,既是专门的学问研究,又有学书实践的心得体会。不仅是艺术审美的阐发,还时时可见其破除前人玄论谬说的警策精辟。先生虽称柳公权书是“竟体芳”,但对历史上柳公权所谓“笔谏”即“心正则笔正”的说法,则给以辛辣的讽刺批判。论书绝句题柳书《神策军碑》《玄秘塔碑》:“劲媚虚从笔正论,更将心正哄愚人。书碑试问心何在,谀阉谀僧颂禁军。”唐代中期,政治昏暗,宦官操纵御林军,专横跋扈,皇帝死生更替亦出其手,更有甘露之变的惨祸,玄秘塔主僧端甫,闢佞比于权奸。唐宪宗迎佛骨即是出于端甫蛊惑,韩愈谏而贬官潮州,而柳公权却一一为之书碑。先生问道:“当其下笔时,心在肺腑之间耶?抑在肘腋之后耶?”这种学书和做人牵强地扯在一起的说法,缘于古代将艺术视为兴教化助人伦的工具的封建思想。到了宋代道学家朱熹那里,更发展到书学钟繇(“汉之篡贼”),字写得好也要惭愧,书学颜真卿(“唐之忠臣”),字写得丑也可以骄傲(朱熹《朱文公集》卷八十一《题曹操帖》)!这种混淆不同性质门类事物特质的谬说,今天当然要给以分析清理。



先生的鉴赏意见,很多是题于影印本上,如王氏《一门法书》(即《万岁通天帖》)、恽南田书诗札真迹、宋拓《皇甫君碑》等。先生的考校,同样精心用意。从中不仅可以看到先生对这些碑帖的评判,还可以了解先生研习书法的变化历程,甚至可以体会到先生对一些古人的情感好恶。限于篇幅,仅以欧阳询《皇甫君碑》为例略作评说。

欧阳询《皇甫君碑》,先生所校,为翻印的文明书局影印本。考校精细,帖中有白粉小正书,分析字的安排结构,是过录张效彬之本。碑中有“精民感化,黠吏畏威”句。先生批注“精民,出淮南子,善人也”。只此一处,即非只知死记硬背《金石萃编》《校碑随笔》者所能梦到。前后两跋,前跋特抄录别本中倪熺光论体质形质之说。可见先生对前人议论,凡有启发道理,不论人之名气大小,都充分注意。先生论书,根据人体的生理结构,书法工具的特点性能,乃至执笔的方式,书写的姿势变化,又结合自己长期的多方面的反复实践,总结出规律性的理论,破除迷信,不尚空谈,平实易懂,切合实际。这同先生善于吸取前人哪怕点滴的合理说法有着密切的关系。而后面的一跋,针对翁方纲讲何义门批点书帖的记载,先生评云:“总之,何氏好批点书帖,于是若干不知谁何之批本,亦俱属之义门矣!不见原批字迹,终当以传闻待之。”对这位大考据家的言论,竟毫不以为然。先生论书绝句,言翁方纲鉴定欧阳询化度寺的荒谬,其注云:“庸医杀人,世所易知,名医杀人,人所难知,而病者之游魂,滔滔不返矣。”由此可知,先生这里对翁氏,已经是十分客气了。

启功先生校碑,最大的特点还是学问的融会贯通和书法研究的紧密结合。一般临习书法者观碑,多意在书法而不注意文句,先生则文意、史实、典故、用语修辞乃至音韵等都注意到了(《集王兴福寺碑》《龙藏寺碑》)。草书则旁注楷字,诗文则校订版本(张旭《肚痛帖》、彦修《草书诗》),典故则注明出处。很多评论,直接从文字演变与书法体势的关系,讲到书法史及临学前人必然出现的问题(跋《范式碑》)等等。这些见解的独到之处,是从任何书本上找不到的,特别是一些观碑和学书的经验总结,如《龙藏寺碑跋》:“近每习唐人楷法,以墨迹之点画使转,推证此碑笔意,真有顿还旧观之乐。”即先生论书绝句所说的:“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这对于那些按模脱墼地要写出“枣木板气”或碑刻风化残损后的“金石气”,特别是一些六朝碑的三角点、方头画的学书者,无疑是当头棒喝;而对于那些所谓“碑学”(实际上是学碑)书法家如包世臣、何绍基、康有为等关于书法问题的迷惑,可以说是指路的明灯一盏。

至于先生的临帖,这里看到的基本是先生早已形成了自己体势风格后的作品,已经完全脱离了“规规于形似”的入帖阶段。虽曰临,实际上是遗貌取神,是完全贯注先生自己的艺术再创造。即董其昌所谓“如哪吒析肉还母,析骨还父,自现一段清净法身”。所以无论临欧临柳,人们还是望而便知是先生之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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