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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画美景,一种对抗时间的力量

 老沈阅览 2018-06-09
          解放日报记者 王一
   
  当描述一处风景时,人们会使用“美丽的”、“漂亮的”或“幽雅的”,而几乎没人会提起“如画的”这个词。
  究竟怎样的风景才是“如画的”?肯特大学荣誉教授马尔科姆·安德鲁斯在他的著作《寻找如画美》中给出了答案:绚烂的晚霞、颓败的希腊神庙、山间茅舍、正在修补渔网的粗犷渔夫——这一切鲜有共同之处,然而,他们都是“如画的”。这个词是一枚值钱的硬币,在全世界旅游界流通。
  的确,“如画的”这个词并不简单,通过它,可以从18世纪英国如画风景思潮的兴起,看到如今全世界风景趣味以及审美视角的演变。
  如画是一种“家”的承载

  18世纪80年代,“如画美”思潮兴起,也掀起了旅游的热潮,所以说“如画美”就是英国风景大众游的源头

  读书周刊:怎样的灵感激发您创作了《寻找如画美》?
  马尔科姆·安德鲁斯:这本书的源起,要追溯到我人生中一个颇为纠结的时间点,当时我面对着“定居加利福尼亚,或是留守英格兰”的难题,为此我陷入了两难,甚至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分裂了。
  在对我的最终决定产生影响的诸多因素中,重要的一个就是英国的风景,它承载着某种与“家”相关的东西;我知道如果去了美国,英国的风景肯定会让我异常想念。随后,我也开始思考,英国人最早是从何时开始认为家乡的风景有其自身的独特之处,他们又为何会如此认为。那么我就在想,要是对这个问题研究一番的话,也许会有助于我做出最终选择。
  当时,我有个远房亲戚住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伯克利市,所以我差不多会每年夏天前去拜访,并在伯克利大学作点研究。在伯克利大学的图书馆里,我接触到了主要来自18世纪的诸多诗歌与绘画作品,因为我觉得,就是在那个历史时期里,一种风景中的“英格兰性”,或者说叫“英国性”,开始发展成形,这就是整个研究的开端。不过其实当时我并没有任何特定的关注点,也没想过要为此写本书什么的;我不过是想解决前面提到的那个与我个人情感相关、与我对家乡风景的热爱相关的问题。
  读书周刊:所以您对英国风景研究的开始却在美国,这很有意思。
  马尔科姆·安德鲁斯:是这样的。或许在异国他乡,你更能感受并想念家乡的美景。
  那时,我有个美国朋友,他写的东西都是关于美国大型公园的,而他本人也是个自然荒野的坚定拥护者。我们当时经常一起到美国塔霍湖这种自然景区散步郊游,并且常常谈论英国风景与美国风景之间的区别,而这些经历也有助于我确立研究的具体对象。最终,各种个人事务尘埃落定,我还是决定留在英格兰。而后,我觉得之前考虑的这项研究本身就很有趣,我应该试着把它进行下去,因为我发现自己想探讨的这个话题,还没有其他人做过什么文章。
  读书周刊:对于这个其他人没有做过什么文章的话题,您是如何开始搜集资料并实地考察的?
  马尔科姆·安德鲁斯:在我推进这项工作的过程中,研究的重点似乎自然地就来到了英国风景大众游的源头,它大约开始于18世纪80年代。无独有偶,“如画美”思潮正好也是在这个时期兴起的,所以说“如画美”似乎就是英国风景大众游的源头。我在英国图书馆查阅了大量关于这些旅行的记录,但我也意识到,也许还有许多未曾得到公开或者出版的日记和旅行日志,而我也非常有兴趣把它们找来看看。所以我辗转苏格兰、威尔士和英格兰各地的图书馆,查阅之前那些旅行者众多的手写日志,里面常常包含了相应的速写和小幅水彩,我在《寻找如画美》里也收入了若干幅。
  就这样一点点地,我积累着这项研究的文献材料,而它们随后让我意识到,在18世纪90年代,已经存在多条特定的旅行路线了,旅行者们正是沿着这些线路,前往湖区、北威尔士、苏格兰高地那些著名景点,一同出现的,还有这些线路中的特定观景点,人们通常会在这些观景点驻足,欣赏或是描绘所见景色。那么我就想,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去看看这些观景点,看看它们现在怎么样了。于是我开始了旅程,最初是自己一个人,而就在旅程中,我遇到了我妻子,我们开始相互了解,并一起去参观我们能找到的那些著名观景点。
  就这样,我把对学术研究的心得和实地考察的经历总结整理,完成了《寻找如画美》。

  如画有一种粗粝的魅力

  “如画美”就像条活蹦乱跳的鱼,当你认为自己抓住了,它却一下溜走了,而且会不停地变成其他东西

  读书周刊:我们在您的这本书里读到,“美丽的”、“幽雅的”或“如画的”,都是18世纪英国美学中的重要词语,它们为风景画家和艺术评论者提供了考察自然的新视角。我们都能很好地理解“美丽的”和“幽雅的”的具体意思,那“如画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马尔科姆·安德鲁斯:“如画的”或者“如画美”意味着“像画一样”,表明每种景色从题材和构图方面都可以满足某种图画性的描述。它也许美丽,也许幽雅,也许古意斑驳,不过只要它是如画的,就会马上引起联想,将它与我们所喜爱的事物做个比较。
  我觉得我应该提一下的是,“如画的”是非常复杂的一个术语。它就像条活蹦乱跳的鱼,当你认为自己抓住了,它却一下溜走了,而且它会不停地变成其他东西。19世纪的著名批评家约翰·罗斯金曾谈论过“如画美”,我记得应该是在1850年前后吧,当时“如画美”热潮已经过去有半个世纪了。他曾大致这样说道,在英语这种语言里,除了神学表述外,也许没有任何其他词,能频繁而持久地令人争执不休,也没有任何其他词,像“如画的”那样,在其被接受的过程中,意义一直含混不清。这里是一位大批评家在说,英语里最复杂的词,就是“如画的”,他这句话有什么含意?
  我觉得答案应该包含一点,那就是“如画的”这个词不停地改变着自己的意思。在最早的时候,它的意思相对简单,就只是用来形容你能在画中看到那种“如画的”风景,那是一种标准化的优美风景,这种意义持续了二三十年,然后这个词开始变得复杂,因为它也可以意味着“以画家的方式,画家范儿,像画家那样”。这种特质常见于一种使用特定技法的手绘,这种手绘有着粗野而夸张的风格化特点,它们将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了画家的风格上来。
  绝大多数有关如画美的讨论,从克里斯托弗·胡瑟的经典之作《如画美》到约翰·狄克逊·亨特最近的论文,一直都强调该词在18世纪欣赏趣味发展史上的重要性。胡瑟这样评论,如画风格前承古典艺术,后启浪漫艺术,为使想象能够形成通过眼睛感觉的习惯,这种衔接很有必要:“当艺术从对理智的诉求转向想象,如画美就产生了。”亨特则描述了该词复杂的运动,“从一种学识性的、具有普遍可译性的如画风格转变为一种更适应于各种形式的语言,更适应于那些幽玄的、富于地方色彩的、感伤的、主观的情感的如画风格”。
  读书周刊:但有意思的是,现在人们似乎仍然经常用到“优美的”和“崇高的”这两个词,却几乎不大提起“如画的”。您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觉?
  马尔科姆·安德鲁斯:就我的感觉而言,在今天的英国,人们仍然在频繁使用着“如画的”这个词。很多国家的旅游业还会使用“如画美”,用以描述希腊、罗马、湖区之类的特定景点能给人带来的那种愉悦感。“如画美”在他们的宣传中是某种关键词,这个词不再具有它在18世纪晚期时的那些复杂意味。现在,它所唤起的意象更为普通寻常,差不多就是一座古雅的,通常是老式的村庄,过几天我打算去桂林,我认为当地有些石头修建的村落也是那个样子。人们会把那个样子的风景形容为“如画的”,它有着饱经风霜、弯曲不整、久经岁月的特点。
  总的来说,人们如今使用“如画美”也就意味着好看而已。英格兰有个说法叫“美如画”,比如人们会说,“伊人美如画”。这是个奇怪而又有意思的表达,因为说完你也许马上会想,这个“画”到底是什么画,这个“美如画”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当人们觉得某种东西是“如画的”时,其意思是,它让我想到了某幅画,我曾在某幅画里见过它,或者它看起来就像是该出现在某幅画里一样。
  读书周刊:您将“如画美”作为这本书的一个关键概念,理由之一就是,它在18世纪的美学趣味发展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那么,您能否告诉我们,它给艺术家和普通人都带来了哪些改变?
  马尔科姆·安德鲁斯:衰老、憔悴、饱经风霜、呆滞、满脸皱纹;穷人、乞丐、吉卜赛人;还有废弃的村庄、教堂、城堡、水磨坊、被雷劈过或半死的树木,这样的一系列事物,它们自身已经毫无用处,但却有了一种粗粝的魅力。它日益成为平坦光滑的美学的对立面,那种美学代表的事物,是笔直的线条、庭院中平坦的草坪、修剪整齐的树丛等。于是,一种分裂的趋势出现了,人们将“如画的”这个词脱离了“优美的”这种意义。
  所以说,要说“如画美”的影响的话,我觉得首先一点应该是,“如画美”发起了一种对现代化的抵抗。因为人们开始觉得“如画自然”是对他们日渐规整的房屋和园林的反衬和补偿。我一直在想,在中国,随着城市化的进展,也会激起这种向往日渐消逝之物的“如画美”的回响。因为你会发现,我们能够掌控得越多,我们就越容易发展出对于不受掌控之物的趣味,这种不受掌控之物是自发的,它能自由生长。
  此外,还有重要的一点是,到18世纪90年代,有越来越多的英国游客选择在自己的国家旅游。之前主要的旅行者都是选择横穿欧洲,或者是南下罗马,他们都是些家财万贯的贵族,而到这个时候,整个中产阶级,包括医生、律师、牧师、教师、商人等都突然对旅行这种潮流产生了极高的兴趣。他们会挑选旅行地点,学点在笔记本上绘画的技巧,以及相关的专业用语。就这样,他们成了业余的风景行家。
  读书周刊:在中国,我们经常会谈到“乡愁”,类似您提到的“如画美”的回响。
  马尔科姆·安德鲁斯:在英国,第一个站出来建议,说自然空间需要在工业城镇的侵蚀中得到拯救和保护的人,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华兹华斯。我记得他曾在19世纪40年代发起过多次抗议,以反对各种铁路修建计划,因为铁路很早就进入英国了,其中有项计划,是打算将铁路延伸到湖区腹地。为此,他曾给各大全国性报纸多次去信,痛心疾呼“我们要反对这项计划”。
  他说,像湖区这样的地方,就应该作为全国性的宝地被保护起来。这种想法逐渐得到全国人民的支持,并在19世纪80年代得以变成现实。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人们会日益焦虑,不知道乡村还会剩下些什么。我觉得,人们应该意识到,人类会非常渴望失却之物。

  如画能反哺一种民族认同感

  人们对风景的体验,正日益呈现出快餐化的特点,来去匆匆,用相机把一切打包带走,然后回去慢慢消化

  读书周刊:在今天,尤其是在诸多社会与技术的发展留下了种种负面影响后,自然似乎再次成为人们的关注中心。在您看来,在21世纪,“如画美”具有怎样意义或是影响?
  马尔科姆·安德鲁斯:英国风景有其自身的独特之处,而人们则需要通过“如画美”的视角来欣赏它。但当你描绘这种风景时,它反哺了强烈的民族认同感。
  通过风景美学来推广民族认同,这种做法推动了一种更宏观的民族意识的发展,也加强了人们那种“留住风景”的意愿。对于画家和作家而言,“如画美”促使他们更加关注本土的风景,它也为康斯坦布尔这样的画家铺平了发展的道路。康斯坦布尔本来就对本土风景怀有深厚的个人情感,即使这种风景展现出的“如画美”,并不像克劳德或其他画家作品里那样。通过康斯坦布尔及其同时代画家的努力,一种关于英国风景的视觉性、图像性的传统,被建立了起来。我记得在之前一次关于“最受喜爱的英国绘画作品”的调查中,康斯坦布尔的《干草车》名列前茅,我想,这应该是因为他抓住了与民族认同相关的某些共同点吧。
  读书周刊:于是,文化需求的满足,在一个全民旅游时代,似乎成了最迫切的事情之一。
  马尔科姆·安德鲁斯:我觉得有一种随“如画美”一同兴起的东西流传到了今天,那就是对于获取图像的狂热和对于“捕获”风景的渴望。现在大家都带着相机四处旅游,通常还没来得及观看实际景物,就把相机拿起来挡在眼前;实际上是相机的镜头在看风景,一处接着一处,就好像相机在囫囵吞枣地摄取着眼前的一切。当人们回到家中,他们可以看风景了,也就是把相机打开,浏览里面的照片。
  这些人也有这么一套用语,比如“取景”、“捕捉景象”、“将景色带走”、“偷来几分风景”等。但是我觉得,正在形成的这种潮流,很像是一种视觉消费主义。我认为人们对风景的体验正日益呈现出快餐化的特点。你也知道吧,人们来去匆匆,用相机把一切打包带走,然后回去慢慢消化。
  这种现象持续下去的话,人们可能会把用相机拍摄的照片当成其他某种体验的替代品。但其实这类体验是非常难记录的,也更耗费时间,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休憩、漫步,去感受自然环境,还有对于自然生命的好奇心。我认为,现在存在着一种“摄影热”,它妨碍了某些更为悠闲的活动。如果你只是四处拍照,那么你就相当于是在乡野中重新找到了在城里才会有的压力。如果你只是拍一大堆照片带走,那么你就基本上没从自然中得到任何益处,这是一种新型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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