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RE WHITE 白瓷:无用之美 撰文:美帆 摄影:Hiroshi Kai 翻译:武岳
真正优美的民艺品, 是从“功用”中毕业的东西。 器虽然是日常使用的东西, 但当器超越了功用时便会成为美。 就算有不会用到的器、无法使用的器, 但只要它是器的话, 我认为这样也是可以的。 ——黑田泰藏 黑田泰藏不仅在日本,在欧美也获得了很高评价。被称为“Pure White”的他的白瓷作品似乎已经超越了“无垢”的境界,充盈着不可思议的光泽。他在纽约艺术廊展出的作品与其说是陶器,不如说是艺术品更能获得人们的认同。直接登门拜访黑田的海内外艺术家和收藏者不计其数。黑田的住处位于东京以南120公里处的静冈县伊东市,坐落在一道能够眺望太平洋的断崖之上。通往那里的田间小路曲折蜿蜒,如果没有人引导很难找到。黑田让我们到附近以后给他打电话,于是采访当日我们便照做了,五分钟后,黑田本人出来迎接了我们。他拥有一片6000平方米的广阔土地,以自生树木为基底,天然石材与木材、浮莲的水池构成了一幅充满禅意的风景画,是一个没有丝毫冗余的娴静空间,不愧为黑田的风格。估计任何人都会先为这一景观所折服。他的住所和工作室都是朴素的三合土建筑,素材和设施都能感受到人手的温度。“住在这里20年了,开始喜欢挥汗在田园里劳作了。赫尔曼·黑塞写过《园圃之歌》,莫奈晚年似乎也痴迷于园艺,所以我对于人老后喜欢归居田园的生活有切身的体会。”在早春的温暖午后,我们和黑田漫步在他最喜欢的田园中,逐渐进入了他与白瓷的不解之缘。 《生活》:你能谈谈最初开始做陶瓷的契机吗? 黑田泰藏:我生于1946年,1966年时去了巴黎。出发时还是19岁,但那时坐船到巴黎要40天的时间,所以到了以后我就满20岁了。去巴黎的理由是:单纯的憧憬。想去国外看看。不是为了去干什么,而是为了去而去。一起上船的日本人中年龄没有比我小的了,几乎都是30岁以上的人。有为了经商的,有为了学钢琴的,大家都抱着一个目的。只有我处于一种“你要去干什么呢?”的状态。我当时真的什么都没想。当时是日本的经济低迷期,我只带了500美元,总之想先在国外待一段时间。开始在日本餐馆当服务生。一天,一个风度翩翩的大叔来我们餐馆问“话剧的票如何才能买到”,我会一点儿法语,就说“那我午休的时候帮你买吧”,然后大叔就说:“不如一起去吧?”于是我们就一起看了话剧,还吃了饭。那时我才知道他就是之后成为了人间国宝①的陶艺家岛冈达三。他也问我:“你之后想怎么办呢?”我答道:“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想旅行世界一周后回日本。”“如果你去美国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人。”那便是加拿大的陶艺家Geatan Beaudin。我一开始在Geatan Beaudin那里以打工的心情工作了一段时间,他告诉我休息时间可以做点喜欢的事,我问他我可不可以转拉坯机,他同意了。一切都从那里开始。
《生活》:你是作为助手工作的吗? 黑田:不是,在外国陶瓷卖不了什么钱,Geatan的主业是学校的老师。因此我最初一直在打扫卫生,虽然做不出什么东西,但试着转了下拉坯机,结果一下就转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就想:这辈子就做这个好了。我在日本的时候是很不认真的高中生,高一念了三遍。用一个月的时间赚点零用钱,后两个月玩儿,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本来去外国也想继续这种方式,但从那天起的7年,我一直在Geatan那里踏踏实实地干活。说白了还是机缘巧合。真的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一辈子的事业。至今已经46年了。
《生活》:可以说那位加拿大的老师对你的影响最大吗? 黑田:是的。我在他那儿学到了最基本的东西。虽然他在学校任教,没有做与陶艺相关的工作,但是我非常喜欢他,因此也受到他很大的影响。我还有一个年长七岁的哥哥黑田征太郎(编辑注:在日本很有名),他从小一直学习绘画,现在是插画师,我受他的影响也很大。我一直都在观察那些处于创作中的人们。我上的是工艺高校,原本就对制作东西有很大的兴趣。而这种无形的兴趣具体化为意识的时候,也就是我觉悟的那一天。
《生活》:你同岛冈达三先生也一直保持着联系吧? 黑田:是的。岛冈先生曾多次给我写信说到“回日本来吧”,于是在一次回国的时候,他问我:“做我的内弟子吧?”当时岛冈先生已经成为了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大家都毕恭毕敬地向他低头:“让我做你的弟子吧!”而岛冈先生愿意主动收我为徒,让我感到莫大的荣幸。但是考虑了很多以后——那时Geatan老师占据了我的脑海——觉得如果离开了岛冈先生介绍的Geatan老师也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因此我谢绝了岛冈先生的邀请。但在我心里,他们都是我的老师,也像是两位父亲。我的生父在我8个月的时候就去世了,因此岛冈先生对我来说更像是父亲般的存在。其实我时至今日还是很想成为他的内弟子。
《生活》:你很小就失去了父亲,是二战刚结束时的事情吧? 黑田:是的。我是1月1日出生的,二战结束后新的一年的第一天。战争结束时还在母亲的胎内。1月1日也是天皇发表“人间宣言②”的日子,同时还有和平宣言。因此我对自己的生日非常自豪。
《生活》:你最初制作的是什么样的作品? 黑田:咖啡杯等普通的食器。不是白瓷而是陶瓷。我觉得想称之为自己的作品还太早,因此选择制作一些普通的食器。开始制作白瓷则是在45岁的时候。也就是21年前。但是我一直都很想挑战白瓷。
《生活》:你是如何被白瓷所吸引的呢? 黑田:因为岛冈先生是民间艺人、著名陶艺家滨田庄司的弟子,因此一旦滨田先生那里来了外国客人,我就陪同岛冈先生去帮忙。虽然我的英语也没有那么好,但至少能够交流。因此有一天,滨田先生给我看了一件李朝白瓷③,当时我便觉得喜欢。之后我背着老师偷偷收集了一些白瓷胎的碎屑,回去用水化开后做了一个小小的酒壶,然后藏在窑的角落中烧制出来。估计岛冈先生也知道我喜欢上了白瓷。但那时陶艺界的风潮说:“白瓷吃不透。白瓷很难。不是年轻时应该做的东西。”岛冈先生也经常这么说。因此我也接受了这一观点,没有马上着手,但在心里埋下了一个种子:早晚我都要制作白瓷。
《生活》:那么你45岁开始白瓷事业的时候,是因为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与自信了吗? 黑田:并不是,我完全没有那么壮志勃勃的构想。的确我在40多岁的时候平均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对工作埋头苦干,但表达自我的作品和维持生计的作品之间无法融合这一点让我非常矛盾。两者共存于我心中,使我越来越苦恼。我做了很多不同的作品,却无人问津,就算偶尔有人感兴趣,也因为我没有自信而不好意思卖给人家(笑)。就这样,我卖不掉、吃不饱、没有钱,生活完全陷入了死循环,这就是45岁时的状态。但也因此决定敞开心胸,孤注一掷,反正都卖不掉了,又没有别的技能,不如就来做白瓷吧。结果做出来之后,一家陶器店帮我摆出了5件作品,又被一家名叫桃居的有名的陶器店老板相中,我就把自己的白瓷全部卖给了他。从那之后竟然一路高升,瞬间就成了人气作品(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真是一恍神的工夫。在之后一年内,每做出一批都能卖得一干二净。让我感觉人生真是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
《生活》:直到今天你的白瓷还一直保持着那样的风格吧,那你觉得为什么那时一下就卖出去了呢? 黑田:大概是能够坦然认可自己的作品了吧。就算是做得不好的白瓷,也不会产生抗拒别人购买的心态,变得很达观。也许是因为从那时起的作品,才是我真正出于喜爱而作出的东西。在那之前我对自己不够坦诚。所以说“白瓷很难”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句真理。只有在经历了很多事之后,才能达到那样一种境界。
《生活》:从技术方面来说,白瓷难在哪里? 黑田:首先就是瓷土比陶土更难加工,毫无疑问更容易失败。
《生活》:你用的是什么土呢? 黑田:我用的是新西兰的黏土。这是我在试验了很多之后找到的品种。日本的黏土估计是多种类别的混合物,因此很容易成型。我不喜欢这种没有个性的黏土,而新西兰的黏土有它特有的个性,虽然很难加工,但是有种独特的魅力,仿佛具有生命一般,色泽也很美。因此我一直在用。
《生活》:你觉得自己白瓷的特性在什么地方呢? 黑田:白瓷制品多种多样,有在白瓷坯上上色烧制的,也有在白瓷上用彩釉作画的。还有人会在白瓷上雕刻花纹,这些虽然都叫白瓷。但是我开始制作白瓷时给自己规定了以下三点:一就是用拉坯机制作。除了拉坯机制作出来的形状之外不再做任何加工;二是不离开器皿的范围,不会做像人偶一类的东西;三就是单色。这三点我一直遵守着。虽然有时会出现形状奇特而无法使用的器皿,无法向别人解释的器皿,但在我心中它们全都在器皿的范围之内。
《生活》:可以说是作为工艺品的器皿吗? 黑田:如果要用言语解释的话应该就是那种东西。例如民间工艺品会更加注重“用与美”中“用”的部分。虽然我认为这样也不错,但民艺馆中展出的一些东西真的非常美,我认为这些东西就是脱离了“用”而只留下“美”的东西,是出于“功用之美”的考虑而又升华了的东西。我并不认为满足了“用与美”的所有东西就足够好了。每个职人都各不相同,其中有些人更应该被称作艺术家。但是以前并没有“艺术家”这一概念,因此他们不得不做一个“职人”。这样的人做出的东西也是这样的。因此我认为,真正优美的民艺品,是从“功用”中毕业的东西。器虽然是日常使用的东西,但当器超越了功用时便会成为美。就算有不会用到的器、无法使用的器,但只要它是器的话,我认为这样也是可以的。
《生活》:超越了用途之后就能抵达美了吗? 黑田:也许绘画最初也被当做一种工具。为了传达某种信息,为了彰显某种权威的宗教画和肖像画,最初它们都是具备一定用途的。但到了印象派的时期却完完全全地变为了艺术。因此我认为对于器皿来说也会有印象派一般的时期,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够理解器皿的这种变化的可能性。实际上已经有很多人认为器皿是非常美丽的东西了。因此我觉得为器皿赋予绘画和雕塑同等的位置也是可以的了。因此我会想在纽约的MoMA那样的场所展出。如果能够通过西洋艺术的窗口——现代美术馆而为世界所认同之后,器就可以具备自己的文化了。
黑田泰藏为我们展示一件圆筒状白瓷 《生活》:经常能够听到黑田先生的作品在海外被评价为日本的代表,蕴含着禅意的极简、静谧之美,排除一切华饰,削去一切繁冗,成为无限逼近于“无”的作品。 黑田:嗯,这样的说法很多,我也认为自己的作品是“日本的”。
《生活》:虽然颜色截然相反,但我觉得你的作品同千利休的黑茶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黑田:以我的理解来说,利休思考的是无法化为实形的问题,因为无法用言语表达,因此便借用了茶碗等道具来比喻,他经常会说“养育一只茶碗”,茶碗不是做出来的,而是在不断的使用和培育中使其变得美丽的。但由于人类希望把所有意会的东西都转化为语言,因此才需要茶室与茶具来作为辅助吧。对我来说,器皿本来既不是用来卖的,也不是供人观赏的;不是用来把玩的,更不是能够做出来的。但还是很想用语言表达出这种意味,因此白瓷就是我表达的辅助道具。因此我虽然没有学过茶道,但我应该是喜欢茶道的。每当有人问我“先生不做茶具吗”的时候,我会回答“我做的都是茶具啊”。
《生活》:当把一盏真正好的器皿放在手心时,应该会有像把一尊巧夺天工的佛像放在手里一样的亲近感、神圣感吧。 黑田:什么东西都是这样的,器是手会直接触碰到的东西,因此会有这种特别的力量。如今器皿的绝妙之处已经渗透到世界的各个角落,许多人专程来到我这伊豆的工作室来,有埃里克·克莱普顿(Eric Clapton),法国芭蕾舞者希尔维·格蕾姆等,都直接来到过这里。最初我还以为是一个名叫埃里克的手工艺人(Craftsman)呢(笑),结果来了一看是克莱普顿④,吓了我一跳。用音乐传达的情绪用器皿也能传达,这让我觉得非常欣喜。通过这些事情,我坚定了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没有错的。
《生活》:在制作陶瓷的时候你除了技法以外什么都没有考虑是吗? 黑田:不,我反而会在制作过程中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宇宙是什么样的,没有结论的物理学问题等,我很喜欢思考这些问题。由于既可以思考这些问题,又能维持生计,因此我觉得做陶瓷真是一件美差(笑)。我虽说喜欢陶艺,但也没有“要成为人间国宝”的野心。能够一干40年,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了。
注释: ①人间国宝:日本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持者的认定称谓。 ②人间宣言:为1946年1月1日日本昭和天皇发表的皇室诏书。诏书后半部分否定了天皇作为“现代人世间的神”的地位,宣告天皇也是仅具有人性的普通人,从某种意义上减弱了长久以来存在日本国民脑中的忠君思想。 ③朝鲜李朝时代烧制的白瓷。受中国元末明初白瓷的影响,釉质深厚,精妙绝伦。 ④黑田把“克莱普顿”错听成了“手工艺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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