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心有他属

 龙岛主 2018-06-13



我的中学同学朱丽昨天打来电话,邀我参加毕业二十年的同学聚会。自从初中毕业她直升本校高中部,而我因几分之差去了一所普通高中,我们就再没联系过。


但我依然记得朱丽年少时的样子,她身形秀颀,得高高的右摆动,眼睛辣辣的。她是我们班唯一穿运动短裤上体育课的女孩。她的背越式跳高,总是能一下子引起我们的注意,把我们从心不在焉的自我放逐状态、从嘻嘻哈哈的笑闹中吸引过来。她肯定没想到过,在她受到的众星捧月般的关注中,其中一道含着仰慕的羞涩的目光来自我这个不太起眼的丫头。我像她那样扎起头发,像她那样睁大眼睛同人说话,在课间休息时假装冷漠地从男孩面前经过。


现在回顾自己的年少时光,也为时太。但是听到朱丽的声音——电话那端,她的嗓音一如从前,热情爽朗,传递着令人愉悦的魅力——我担心自己的变化是否太大了些?我仿佛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女可笑地抱着一瓶“雷司令”,默默地跟随在一群年轻人的身后;带头的就是朱丽,她的手里提着一只双卡录音机。录音机播放着齐秦的歌。少女白色的球鞋上沾着几片草叶,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这是一个多么迟钝、晚熟的孩子啊。在漫长的青春期,当同龄的女孩受着身体里不断滋生的旺盛的荷尔蒙作用而开始为异性心旌摇荡的时候,我茫茫然睁开了眼,追逐的却是同龄女孩们的身影。似乎在她们身上我才能找到方向,然后举步前行。不过,也许我另有一个形象,只是当我没有意识到罢了:独来独往,内心复杂且摇摆不定,那会是别人眼中的我么?


梅萍萍是我初二时同桌。她似乎很早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喜欢穿白色连衣裙,跟人讲话时总是低垂着眼,声音轻柔得人想起微风吹荡河岸柳梢。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十六岁了,那种感伤少女的纤弱身材苍白肤色从未我身上出现一张太阳就变得通红的脸,穿的衣服都是妈妈从我家附近的小商品市场买来的。我最怕上体育课。一想到自己胖乎乎的身子像只脏皮球般在操场上滚来滚去,我就受不了。


梅萍萍似乎并不介意我那粗拙的样子。我们都讨厌父母给我们取的名字,觉得平庸又俗气,于是为对方取了笔名。我喜欢金庸笔下的女子,感叹人如其名,她沉浸于琼瑶女士编织的故事中。水手衫,蓝裤子,头戴一顶军帽,她偷偷地对我说她喜欢穿军装的男子。大概三年前的某天晚上,我在新华书店门口遇到了她;她位身材高大挺拔的军官丈夫也在,手牵着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好奇地盯着我,大概我是她妈妈口中某个古怪的阿姨。


也确实古怪做出的事情总让人啼笑皆非。和笔友第一次见面。笔友是名海军战士,常常给她来信,信封上总有一个潇洒的“缄”字。走在海山公园有点崎岖石板路上,梅萍萍显得比往日活泼不停地笑,笑声娇嗔令人莫名其妙高跟鞋轻叩石板的声音尤其清脆。好几次我注意到林中的鸟儿呼啦一声惊飞,树叶泥尘静静飘落。和我走在一道是位四川籍战士,他似乎和一样,有点不耐烦这样的陪衬角色。一株我叫不出名的古树下,梅萍萍和笔友挨在石阶上愉快玩起了电子游戏,我和四川小伙被在一旁,只好心不在焉地聊天。为了一个字的读音,我跟他争了起来,他的语气夹杂着讥讽,而扭头就跑的样子可能他大吃一惊


过后我觉得应该自己鲁莽的行为弥补些什么位四川战士写了一封信。他马上给我回信了。信中他呈现出另一种形象:温和友好,说起话来慢吞吞的,你听着听着,一颗奔跑又急躁的心像被催眠似的安静下来。只有一次他的信很短,薄薄一张纸,信中自己马上要离开部队,回到那个贫穷的家乡小镇找工作。离别的伤感情绪迅速在心头涌,逐渐蔓延开来,几乎同时我已经想好了用什么样的诗句来安慰他。他还说他女朋友在家乡等着他,他不得不回去。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提到女朋友,这个话题令我兴奋。对于爱情,我极力装出很懂的样子。现在我已想不起来当时在信中说了些什么,也许絮絮叨叨了很久,直到以为自己已恰如其分地履行了人生导师的职责。但他没给我回信。


梅萍萍与笔友的通信似乎从未间断,不过她看起来不像以前那么开心了。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学不久,课桌上躺着封上海来信,仍然那个熟悉的“缄”字,只不过信封变成了牛皮纸,透着成人的从容沉稳。梅萍萍低声说了句“他退伍了”,我才意识到什么。原来四川战士的那封短信是来告别的呀。难堪,羞愧,刺痛,仿佛有虫子在噬咬皮肤,渐渐就形成了伤口,红艳艳的仿佛少女受挫的自尊心老是去视它,一次又一次,尽管脸上着高烧病人的茫然的微笑,人却愈发变得抑郁消沉了。


那时我常常农村的外婆家过周末。有时整个暑假我都呆在那儿。一条宽阔的马路,到了夏天路边的夹竹桃开着艳丽花儿。外婆的家就在公路边上,有着高高的台基,屋后是山林。


在这条定海往沈家门的唯一道路上,你总是忍不住去注意那些来往风琴公交车。看它在黑漆漆的柏油路上摇晃着快速驶过,仿佛在努力挣脱什么奔远方,让我隐地感到失落。无数可能的命运就这样一次次与我擦身而过,回走时发现脚上的塑料凉鞋已炽热柏油黏住——于是少女时代的形象呼之欲出:想奋力摆脱鞋底黑乎乎的柏油,却又摆脱不掉,只好拖着潮湿黏人的重量往回走,一方面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则暗喜于加在自己身上的负荷,仿佛脸上莫名出现的那几颗恼人的青春痘正好可代表多灾多难的青春。


一个礼拜天的上午,阳光明媚,我看到我的同班同学乔颖莹骑着自行车出现在公路上。那之前我从未在这条路上遇到里同学。齐耳短发,天蓝色的夹克衫,一双白色的跑鞋,她起来清新又惬意。而我手里握着一把路边采的野花,站在田埂间冲她挥手,这模样肯定怪可笑的。她在行道树下停下车来等。那大大咧咧的样子很快打消了我的顾虑在车上,一条腿支地,一只脚踩在踏板上,我注意到男生们常常这么做。我问她去哪里呀。沈家门,她微笑着告诉我。沈家门,离这里很远哩。我想起自己曾计划自坐车到达那个小镇,在长长的滨港路上步,看被风吹的帆自由翱翔的海鸥。只是想想而已。


去那里干嘛?玩呀。她脸上浮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略略带点调皮。这是我第一次看真切她的脸,她的模样。她与一个叫徐晴的同学坐在第五排。我坐第二排。在我眼里,坐后面几排的同学都显得有点神秘,像有故事的人。她平常不太说话,脸上的神情总是显得庄重而冷漠;课间,老低着头看书。有一回我从她身边经过,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刚好被反扣在课桌上,我的脚步迟疑了一会儿。我没有与她搭话的勇气。她好像老在想着什么问题。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感觉自己像那种好不容易找到玩伴的小孩,极希望延宕两个人难得的相处时光乔颖莹坦诚地注视着我,像大人耐心地听着小孩说话:下午吧。那你中午吃什么?我又一次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她许是被我逗乐了,使劲拍了拍她的肚子:有饼干呢。我这才注意到她这件衣服的独特之处:一件圆鼓鼓的套衫,一只大口袋,就在她肚皮的位置。我想象着这个口袋满了的样子,是一只袋鼠,还是企鹅?她微笑着,好像猜到我在想什么。我还想再问点什么,比如旅途中自行车坏了怎么办,碰到陌生人搭话怎么办,不过最终没说出口。手里的那些花花草草不知什么时候已惨遭我的蹂躏,只剩下枝干了。我盯着她渐渐拉远的背影,直到变成遥远的一黑点,消逝在拐弯处,才不太情愿地转身,闷闷不乐地走回家去。


那以后我偷偷地注意起乔颖莹来。伴随着因此滋生的喜悦,我把自己注意到的细节都记在了日记本里。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来上学,她无意中丢落的一张纸片儿,她被语文老师当范文诵读的一篇文章。有一次,她与徐晴讨论着一个在我听来非常陌生的词“蒙太奇”。那天下午,我记得自己几乎是小跑着回家,为了查出“蒙太奇”是什么意思,当时内心就像一只鼓胀的气球,我意识到自己在遨游,而没有任何爆破的危险。课间十分钟,我总是在她的身边转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留心听着跟她有关的所有事情。偶尔,因着别人突然引发的一个话题,我们也对上几句话,或者互相会心的一笑,就再无其他了。


当别的大同学——比如班上那个漂亮又高挑的朱丽,她少女的性感活泼引得同班的几位男生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纠缠于浪漫的青春恋情,令同龄的女生羡慕不已的时候,乔颖莹对此始终是置若罔闻。倒是我这个旁观者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庄重而略显滞缓的举止,她脸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是不太可能引起青春期男生的爱恋的,因为她的面容、她的气质无一处透露出强烈的女性气息;但恰恰就是她身上的这些特点,还有她宁静的眼神,她稳健的步伐,她沉着的背影,让我着迷。我喜欢她提起某个心仪作家时羞涩的笑容。贴在她额头上的一绺头发,像个不听话的孩子般让她气恼,她时不时地把它拂到脸庞的一侧。还有她衬衫里隐现的那种老式的背心式布胸罩。她也从来不穿展现女性曲线的健美裤。就像一个善于思考又恪尽职守的修女,她旁若无人地过着备受尊重的生活。而我像个羞怯的孩子,无意中经过一个美丽的花园,想敲门进去,怕不被接纳,又怕惊着了里面的花花草草,反而显得自己多余,这么一犹豫,便逃开了。只有一次,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她的目光与我热切的眼神霎时交织在一起。她笑了,我也傻傻地笑着。我们的初中时代已一去不返。


我记得吴小真是因为,有一段日子栖身于的族群,她温暖皮毛足以安变中脆弱迷茫身心。


那时我们都骑着自行车上学。我骑的是一辆18寸的自行车——我外婆送给我的礼物,我接受它的同时还有点担忧——它对我来说未免太高了,而且式样老旧,一根横档连接着把手与坐垫——当你穿着裙子骑它,则无疑是历经一次冒险。那年夏天,太阳裙流行。本以为自己进入了一个长发飘飘的抒情季节,可总不能尽如人意:那飘逸阔大的裙摆被风扬起后,总是被伺机等待着的自行车后轮夹住滚转。我看到一个可怜的女孩沮丧地站在路边,提着已被碾烂的裙边不知所措。这类如今看来颇显滑稽的场景,大可以一笑了之,不过在当时恰恰相反:它给正处于青春期的我施了拌脚,给我在本来就备感艰难的成长过程中增加了障碍。我压抑着自己的烦忧而不敢说出来,我不知道别人是否这样,同年龄的人很少交流这些。


自行车车胎被扎破的那次,正是傍晚放学时候,吴小真和我一前一后从教室出来。我跟她并不熟。上自习课时,我漫天飘飞的思绪总是止于她从远处传过来的爽朗的笑声,她和她旁边的几个男生似乎相处甚欢,而我总是厌恶地扭转头。但我知道自己并不讨厌她。取自行车的时候,我用眼角瞟了她一眼,心想着要不要同她打个招呼,一低头,发现两只车胎瘪瘪的,车子如一匹不堪重负的老马瘫倒在地。我不敢置信地蹲了下来,脑子一片混乱。依稀听到吴小真问了一句“怎么啦”,一个硕大的人儿已经出现在我眼前;她伸手触了触我的车后胎,说车子被扎破了,得去补胎。我陪你一块儿去,她说完去取自己的自行车,紧接着我听到她惊讶地叫起来:我的车胎也被扎了。就像冥冥之中有人导演了这一幕——让吴小真和我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开始我们的友谊:身高悬殊的两个女孩一起推着自行车往校门口走,边走边笑,时不时还停下来看各自的车子。那段路并不长,经过围墙两个大沙坑,穿过操场,从篮球架下走过时那里空无一人,暗暗庆幸没人看到我们的糗样。她穿着一条碎花的连衣裙,这与她结实、丰满的身材颇不相称,但她灵活修长的四肢、宽大的臀部以及专注的眼神使得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母性气息。太阳西下,晚霞满天,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芳香。


在自行车修理店前,我俩任由修车师傅弯腰忙乎,在一块儿兴奋地聊起天来。我的自行车被扎了十八个洞,她笑着说,你要发了。她的车子,洞洞比我少些,但也有七八个,她说,车子太旧,该报废了。她还列举了自己车子的“种种罪状”:她穿着一条崭新的裙子上学,途中裙子被车子的后轮咬住不放,她拼命往前冲,但车子像被施了魔咒,一动不动;另一回,她放学取车子,突然身后一声炸响,大家都往她那里瞧,她扭头一看,被后车胎上鼓出的一只粉红色肉球吓了一跳。那个傍晚,我那无来由的紧张情绪最终在湿润的空气中、在相互的嘻嘻哈哈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其间还伴随着帮我们修车的中年师傅几声低低的咒骂,他用他的方式表示着对我们的同情。不知怎的我有点感谢那个扎车胎的家伙,感谢他把我和吴小真当成了一伙吴小真的高大丰满,那天生具有感染力的笑声还有班级里有遇到麻烦她常常挺身而出的样子,早已让我暗暗仰慕了。


吴小真住在城南一栋只有两层的老式宿舍楼里。她有南北两间房,中间一条走廊是楼上所有住户的通道。那儿你经常能听到各种各样的脚步声。有一次有人从外楼梯小跑上来,吴小真侧耳听了一会儿说:刘兆军来了。刘兆军隔壁二班的,她的初中好友。他长方头方脑,戴副眼镜,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但一开口就能把人逗笑。二班的好多有趣的事情,我们都是刘兆军那里听说的。


有一段日子——可能是进入高二学年的那秋天,刘兆军不断提到同班一个叫叶静心的女生。那是个身材高挑脸庞小巧迷人的姑娘,跟同行是他们几个长得高大的男孩女孩,那些人无论举止打扮,还是兴趣爱好,都其他同学不太一样,神秘优越仿佛来自一个秘密组织。刘兆军说叶静心的眼睛会笑,说她不像班级里那些老是凑到一起唧唧喳喳的女孩那么无聊——在他看来,她们都是一群不成熟的女生。还有,叶静心喜欢看书,特别迷恋侦探小说。他她有次收到了一份礼物——不知谁把一本包装精美的书在她的课桌内,她看到了不动声色地走到讲台,把书放入抽屉。她是这样说的:有谁丢了书?到这里来拿。


刘兆军讲这些时眼睛发,似乎光芒从镜片后闪现,他的喉结还微微颤抖。感到尴尬。还注意到吴小真撇开看着窗外


在一次只有我和吴小真的聚会上,她取出珍藏的相册给我看。我看到她从一个大眼睛瘦怯怯的圆脸小女孩怎样蜕变成一个鹅蛋脸的丰满姑娘。不知怎的照片上有种过分成熟的感觉,而她蹙着眉头的样子(也许拍那张照片时不巧遇到了什么事,或者是有点炽热的阳光让她睁不开眼睛)人想到走在大街上的那些吃油炸食品过多、又常常训斥自己孩子的丰腴严厉的母亲。与心仪的那种自由宽广的女性相比,她的形象忽然变得别扭起来或许因为我从没这么仔细地端详过她的模样,或许是照片放大她身上的庸俗气息。当然,这感觉一瞬即逝,我的注意力马上转到了刘兆军等的合照上照片是在照相馆里拍的,五个人站在那些过时而又造作的布景前,像准备去参加婚礼的伴郎伴娘。刘兆军的老成样儿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刘同学没变嘛。吴小真面色一沉:他变了。


他变得越来无趣,在我眼里。我还感到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聊天不像以前那么愉快了:除了学校发生的那点事似乎再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了。现在回想是在那时背叛了吴小真:获得了的庇护之后,在大模大样走进她的生活却又窃贼般察看了她那么久之,我忽然有点厌倦了。


高中毕业后的第二年春天,我在城西一家朋友开的书店里遇到了叶静心,她是来《读书》杂志的。我们都没有考上大学。她在学打字,我在家待着。接下来就是两个心底有失落的待业女青年相互安慰着走到一起的故事。我送过她几本书——是不是有侦探小说?我想不起来了,不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肯定在其中,不管有没有读懂那会儿我们几乎人手一册;她送了我一双黑白的匡威帆布鞋,我很喜欢。她邀请我到她家吃午饭,我毫不客气地吃掉了她蒸的一大盆土豆泥,她看上去还挺高兴的。我们俩都爱看电影。她买了很多的碟片,被她扔得到处都是,桌上、地板上、床上,躺椅里都会出现。她家还有烟蒂。


白天,与叶静心在一起的无数个白天!我们坐在一起看漫画兴致勃勃填字游戏,用望远镜探对面楼房的一个年轻女人,我们还一起骑车去废弃的船坞照。她还教我怎样煮咖啡,怎样喝咖啡。在这之前我的都是超市里卖的袋装速溶咖啡,现在我认识了咖啡豆,它们在她家橱柜中央的那几个标着外文的玻璃瓶里泛着诱人光泽。我忘不了第一次喝纯咖啡的感觉:令人意想不到的苦涩,还有点酸。她问我要不要加糖?我马上想到不是有性格的表现


有一次我去找她,忘了是什么原因,坐在她房间的地板上却不知从何说起。深色的窗帘阻挡了屋外灿烂的光屋里幽暗神秘,地板凉凉。她试图安慰,连着讲了几个笑话,后来却沉默了。或许这种茫然的时刻令人惶恐她忽然问我要不要来根烟,从靠床的桌屉里摸出一包已经拆开的三五。我说我还从来没有试过这个。她也不搭话,伸手从抽屉里取出打火机,自顾自地点火,吸了一口,进入状态。过了一会儿——其实只是几秒钟的样子,但时间在当时已被我夸张地延展,让我对她心生羡慕之后转而自惭形秽——她把那根点燃的烟递给我:你试试,像我刚才那样。我小心翼翼接过烟,像握笔准备去写什么似的,琢磨第一笔该落在纸上的哪地方。想尽量表现得自如些,不过事实是:我笨拙地把烟送进嘴里,手指紧张弯曲着,刚吸一口,就被呛着了。喉咙里的辛辣过了好久才去掉。她说第一次抽都这样。我问她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她说是快升高三的那年暑假。


回想起来,我人生中的好多个第一次都跟叶静心有关。第一次去玩保龄球,球馆里尽是些不甘落伍的年轻男女。女孩穿着T恤超短裙,投球时臀部微翘,惹得一些稚气未脱的男孩挤眉弄眼。他们穿着肥大的太子裤,嘴里吧嗒吧嗒地咬着口香糖。第一次看三级片,她跟我两个人,坐在地板上各自倚着写字桌的桌腿,我们抽光了整整一包三五:性的饥渴像咔嚓点燃的烟光闪亮了一下,然后化作喑哑的丝丝燃烧的声音,那声音只有我们自己方能听到。她是从哪里搞来的这种片子?她是否已经有过性经验?过后我怀着困惑而又羡慕的心情一遍又一遍地自我问答,希望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希望她能透露给我一些男女情爱的秘密。她带我去O酒吧玩的那次,也是我的头一回。同去的还有另外一个女孩,是她的同班同学,叫什么名字我早忘了,只记得她身材丰满,有一对特别突出的乳房。


我在那儿感到有点口渴。服务生是个戴耳环的男孩,看上去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他过来往我们桌上放了六瓶百威。我注意到他在冲叶静心微笑。她也笑,但并不同他说话。她掏出一包三五问我们抽不抽。女同学略略有点惊讶地说了句“还在抽这个啊,拿出一包摩尔扔在桌上,叶静心抽出一根,点上了火。淡淡的烟雾中,我和女同学轻声聊了起来。提及已经过去的中学生活她耸了耸肩膀,然后低头看着自己涂过粉色指甲油的手指。这种直接的、一点都不想掩饰的不屑态度,以及她稍显丰腴的身体透出的妇人气息,使我感到自己和她之间仿佛横亘着一条鸿沟:她早已进入成年人的世界,并且跟他们平起平坐了;而我站在门缝边,对还未展开的生活充满了渴望和惶恐。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忽然兴致勃勃地问叶静心记不记得一个人,然后报出一个我曾有耳闻的人的名字,那人在高中时就因参与打斗、与很多姑娘纠缠不清而被学校开除了。叶静心笑眯眯地听着,偶尔插一句是吗,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我觉得她这种心不在焉的模样特别迷人,仿佛热闹的枝头中远远伸展的那一朵清丽的花,仿佛在众人中隔离开了自己。


隔壁那桌坐着一对情侣,我们进去时他们就已经在那儿了。有一次那女的娇嗲的声音传到我们这一桌。“你听我说嘛”,那男的轻声说了句什么后去拉她的手,还向我们这边觑了一眼。肯定是叶静心他分神了。不知怎的这个念头既我沮丧,又有点蠢蠢欲动。拿过那包三五,就像在掂量什么似的看了一会儿,果断地取出一根,开始找打火机。的这个举动显然让两个同伴吃了一惊。接下来的场景变成我们三个女孩,各自手里夹一根烟,旁若无人地吐着烟圈。隔壁那桌的女子总算不再发嗲了,当她惊诧的目光往我们这边斜过来时,我自己被注意了。对墙挂着一只颜色缤纷而又略显陈旧的圆盘,盘中央插着几枚飞镖。离它不远还挂着一幅镶有镜框的小画:灰蒙蒙的天空下,一个独行者的背影。


后来我们对着圆盘扔起飞镖来。我感觉自己玩得不赖,像是通过这个发现了某种乐趣,当她们俩回到座位后,我独自又玩了一会儿。那天晚上酒吧的生意不错隔壁那桌男女离后,又进来几桌客人。酒吧的玻璃门外时不时看到跟我们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打量着霓虹灯闪烁的招牌,像在犹豫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我暗暗得意自己属于里面的那一群。那个服务生老盯着我们这一桌,我跟女同学都觉察到了,并且会意地碰了碰面前的酒杯。叶静心像懒得搭理。她的形象(这个形象存在我心头很多年起初我迷恋其中的女人味儿,那种介于女孩女人之间神秘气息,会令人想到蚕蛹化飞蛾的一刻后来不知怎的希望摆脱它,也许明白暗潮涌动的激情不过一场表演、一个仪式而已):一个神情略略有点玩世不恭的女子,挺直了腰板坐着,下巴微微抬起,目光专注地盯着烟雾,但又是没在看任何东西。那晚我除了抽烟,还喝了很酒。我感到整间酒里的人都在注意我们。如果有现在的我在场,在这些注我们的目光中少会有一道包含着怜悯,但当时我感觉好极。似乎就在那一晚,自己才算是完成了成人礼的仪式。我,一个初出茅庐的丫头,终于被成年人的世界所接纳。我已经想好接下来自己要去做点什么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