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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散文:鲁本·达里奥的三幅肖像

 山间溪流阅览室 2018-06-14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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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森特·阿莱克桑德雷(1898—1984)
    西班牙诗人、散文家。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197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其作品有诗集《天空的轮廓》(1928)、《如唇之剑》(1932)、《毁灭或爱情》(1933)、《大地的激情》(1935)、《天堂的影子》(1944)、《最后的诞生》(1953)、《心史》(1954)、《在一个辽阔领域里》(1962)等,散文集《会见》(1958)等。

【鲁本·达里奥的三幅肖像】全文

    一、所有的渴望,所有的热情,纯洁的感觉。
           ——鲁本·达里奥
    那个男孩,我在马德里圣赫罗尼莫街那所学校上学时的同学,叫恩里克·菲。那所学校就是“特雷莎学校”,许多年前就不存在了。那所房子,不错,它曾牢牢地占据着文杜拉·德·拉·维加街街角。在一层楼的阳台上引人注目地挂着一个巨大的牌子:“俄罗斯旅馆”。它也消失了。恩里克说一定带我去他父亲的书店。有名的书商费尔南多·菲接待过上世纪末的一切文学家,后来又接待本世纪初的青年作家。据他儿子讲,他保存着一本包括那个时代所有遐迩闻名的作家的肖像簿。恩里克·菲已经不在,很年轻就去世了;不过,我仿佛还看见他在书店的后堂里——三月的那个温和的黄昏——自豪地把几位作家的照片指给我看,我无比尊敬地看了那些照片。我当时十六岁,几乎是个铁石般的读者,恩里克的那次邀请满足了我的一个强烈的愿望。里头有堂佩德罗·安东尼奥·德·阿拉孔的照片,他身躯粗壮,精神疲惫,秃顶闪光,胡长髭密;他幸存于世,生前的几年对文学保持沉默。另一位作家留着长长的山羊胡,戴一副金丝眼镜,一缕灰色的长发飘在额前:他是堂何塞·玛丽亚·德·佩雷达。“你看这一位。”身材肥胖的堂娜艾米利娅,“帕尔多·巴桑”,穿着紧身背心,圆鼓鼓的像个枯萎的大绣球。花朵萎谢了,香味没了,但是依然很饱满,她的眼睛像两个没有表情的花瓣似的“视而不见”地望着我们。“加尔多斯!”这个名字说明了一切。我凑向那张成熟的、但是刚毅的脸,不过离他那张尊贵面孔还很远。他的额头很高,上唇的灰髭线条清晰,和那一对纯洁的眼睛相比,他的嘴唇显得不相称。跳过几张肖像。现在是后来的一代作家。贝纳文特,看上去非常敏锐,不只是由于他的髭尖。巴列·因克兰,依然留着比下面的山羊胡还圆还浓密的连腮胡。阿索林,面孔宽阔,面带惊色,眼睛略显冷漠,不再注意细小的事情。再跳过一些照片,翻到了最后一张。“你看,你认识他吗?”他是个尚很年轻的男子,整个人显得很健康。我记得那副身材,一定称得上潇洒;上身穿的坎肩紧紧地扣着扣,双肩上的脖颈很结实,脖子上扎着一只僵硬的“小鸟”,从那里吐出一条宽领带,领带像水一样流下来。那个强壮的形体仿佛包裹在布里,或仿佛面对着被监禁的挑战。经过一番巨大的、冲击性的努力,从上面钻出来的、像获得解放一样冲出来的,是脑袋。它就那样,像刚刚出来时那样,多么牢固地待在一堆粗糙的肌肉上。如果你慢慢地瞧着,那颗脑袋仿佛使凿子用一块粗石头凿成的。头上的突出部分就是这样形成的。颌骨凿得很饱满;使又大又阔又累的嘴向前突出。嘴上面的鼻子像某些文明中的偶像的鼻子一样只是一种不满足的突出物。应该说,它又高又大。对它的感觉来说,世界,整个世界,都紧迫得要命。显然,那张面孔,整个几乎像泰坦的塑像的面孔,从眉弓那里开始,向深色的眼睛投下了阴影。多么突如其来的意外啊!结实、潇洒、带表情的石头本身,突然被一道异样的光芒闯进来。那是一双慈善、极为忧伤的大眼睛,它们从深处发射着光芒。我看见一个书写的日期:一九○八。看照片的那个男孩子不认识还注视我们的人;但是我记得那个孩子把目光投向那个人的整个头发,投向发白的额头,投向放射着可以感觉到的光辉的大月亮。他感到他胸中有一种像是充实感的东西,这是和一种已出现的自然力量接近的第一个感觉,那种力量可以辨认,但是说不清楚。我依然看见很年轻就死去的那个男孩恩里克·菲用手指高兴地指着说:“看见吗?他是鲁本·达里奥。”
   
​    二、在火红的金‍子似的尼加拉瓜阳光下。
          ——鲁本·达里奥
    一两年后,同一个男孩在马德里商业学校读书。在卡雷塔斯街上,从太阳门上行,有一家多样性的小剧院,即罗密欧剧院。剧院上面一层,是教育中心。有多少次我们按照流行的歌谣的节奏授课啊!“意大利狼蛛是一种可恶的小动物/把它打死,不用棍子也不用石头。”音乐在远方回荡,鼓舞着教授们的“文学”课。“商业”课听来像一曲探戈;一支进行曲使“高等代数”听来浪漫潇洒;在写作练习时,听不见一只苍蝇飞……但是却能听见女艺术家的跺脚声。令人难忘的“贸易”课全部在音乐和响板的伴奏下进行!在大楼后门面对的一条小街上,有一家总是静悄悄的古旧书店。那是一个露天的街角。一九一七年十月,我从拉斯·纳瓦斯·德尔·马尔克斯回来。在那个夏天,对我来说鲁本·达里奥是诗歌的启蒙者。我每天下午都去那个书店。在那层书架隔板上的这卷书是“阿索林”的《人民》;上面的一本红皮书是《折编筐柳条的女人》。在这些的一个书架上,忽然出现了鲁本·达里奥的一本书。我只知道由安德烈斯·贡萨莱斯·布兰科选编的作品集。那次突然在那里看见一部让人眼花缭乱、完整、毋庸置疑、闪闪发光的作品,即《流浪之歌》。我记得我问过书的价钱:二百五十比塞塔。我摸了摸口袋儿。我好像还看到那本书的奶油色封面、黄褐色的文字和中央的一种花饰:阿波罗的侧面像,像头上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光环。那种光线会让我眼花,会让我数错钱,会让我去拿那本书,让我结束那天下午的课,乘有轨电车带着那件宝贝回我的家。塞拉诺楼梯,九十八号,我的房间。旧写字台,是我祖父的。在上面的防水布上,打开的书明亮、妥当、和善、顺从。男孩急速地翻着书页,突然把速度放得非常慢。时而“狼吞虎咽”,时而极端缓慢。从他做的完全像发誓一样的阅读保证起,那本挑战性的、富有教益的、神秘的或感染人的书带来的是什么样的和平与战争啊!什么也还没有读,整本书就已属于男孩了。受到他抚爱的书页飞速地翻过去,突然,啪的一声,这是怎么回事?是某种东西跳起来,飞起来,掉在了地上。我捡起像一块硬纸片,也许像一张图片似的东西。不,是一张照片,更确切地说是照片的版画。我仔细看了看。画上有一个男孩。我记得那件白衣服,几乎拖到脚面上;那是一件带花边的衣服,衣服上有活动的荷叶边,有皱褶饰、蝴蝶结、不规则的布条和带子。手很小,双臂快乐地张开,迫切希望得到某种东西。在被称为无袖短上衣的衣服上头,挺立着一张小巧的、但是真正的、突出的、焦急的脸。小胡子已经很密,嘴巴快乐,面颊上肉多,仿佛渴望那双眼睛,眼睛对着面颊睁着,眼睛是那张早熟的、不平静的面孔的关键。啊,持久的生命。我把硬纸片翻过来。可以读到用缓慢的、几乎是花体字写着这些字:“六岁的鲁本·达里奥。”这张照片肯定是从一份杂志上剪下来的。年轻人一动不动,望着那只好奇的手翻阅一种准是来自故乡尼加拉瓜的出版物。他发现了那张照片,深情地把它剪下来。我也许有一天在马德里买了一九○七年首次出版的《流浪之歌》。他可能用照片标出了他偏爱的一页书。或者,他只是把照片夹在书里。原来的所有者怎么样了?男孩生前想象不到。有人卖掉了他的书。那张无名的(因为没人知道)小照片就夹在其中一本书里,夹在轻轻的书页中间,在博尔萨街,在阿索林的一本书旁,在比加尔多斯的一卷书稍远的地方,有人在熬夜或睡觉。那是一个孩子,六岁。男孩望着小的,但是放射着光辉的月亮:那一个在喜欢叫喊的嘴巴上方的沉默的额头;那一双询问的眼睛。男孩想道:他可以问:“这是什么?”这……是世界。
    是的,一双伸开的小手臂在等待着整个世界。

​    三、对过去的担心‍,对未来的恐惧。
           ——鲁本·达里奥
    多年过去了。随着季节的循环和年龄的增长,那个男孩也穿过了阶段,即爱好。我始终记得贡戈拉的足迹及其消失、克维多的迟到和洛佩的闯入对他的意义。从最初的时刻起,在活着的作家中就有圣胡安·德·拉·克鲁斯、达里奥、古斯塔沃·阿道夫·贝克尔这样的杰出人物。过了若干年,鲁本一九一六年死去,第二年我读了他的作品。又过了许多年,积累了真理和他的形象。真实的半身雕像,来自雕像的影子。爱情与了解。缓慢的、非常缓慢的书页移动着,落在某个不同的时间上。与此同时,一代代人接连不断地延续着。
    在那个时刻到来的信来自尼加拉瓜。信里有一张硬纸片,不,是两张并列的纸片。那是一个形象吗?岁月落在手持信的人身上时并没有使记忆减弱。他把信拿到眼前。阳春的贝林托尼亚小花园具有时近黄昏的美丽夕阳,永恒的金光停留在万物上——一瞬间,是永存的——。那里的雪松有其不疲倦的绿色和指向天空的树梢。它威严地在炎热的金色黄昏中摇曳。我在那个花园中央,举着那张硬纸片和轻卡片,一线拯救人的阳光落在那里发展,不,在那里平静、一动不动地处在寂静的恐怖中的景物上。
    信是谁寄来的呢?是一个在死前的捐赠中特别喜欢我的人。也许是灰尘,但它是爱情的灰尘。那不是灰尘,而是他事先的礼貌。那是一个躺在灵床上的奄奄一息的人。躺在那个阴影即枕头上的是什么?是一个形体或铅块,也许是一个影子或钢笔,但那是一个毋庸置疑、不可抗拒的结束。最先看到的是依然真实的、生动的、像在一阵发怒中弄乱的头发。然后看到的是额头,那是预感到了最后时刻祓除的汗水。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额头变大了,他的月亮死去了;对一个空洞的空间来说,它是一块巨大的恒星石。不过,这不是主要的。在那个额头下面有什么?有眼睛、鼻子、嘴巴、胡子……不,嘴巴张着,张得很大,打着鼾,呼吸着所有的空气,因为没有人呼吸它。鼻子,过去宽阔,全是为了感觉;如今变得窄小了,几乎像象牙,光滑了,不,由于消耗性的挤压而扁平了。鼻子上头,一双眼睛——啊,依然有多么浓密的睫毛!——眯缝着。它们对人类的全部痛苦那么疏远,那么漠然,那么反感,已不再睁开来看。那是一双拒不接受最后的知识的眼睛。多日不刮的胡子,仿佛死后还在生长,围住了那张用绿光构成的、磷光皎皎的脸。那闪光仿佛是它借以幸存的光辉。但是他依然活着。那个脑袋整个放在一只不但小而且干瘦的手上,躺在枕头上,恢复那个无双的面孔最后的疲劳。另一只手,由于身体的翻转而放在前面,毫无生气地摆在那里,仿佛遗留下来的形象的最后的标志。脑袋是最后可见的部分,因为肉体正在消失,几乎只存在于使人想起他的衣服上。一条床单捆着那一堆又轻又沉默的东西。
    在深处,在躯体后面,有一堵平滑的白墙,鲁本好像把后背对着某种东西。他似乎以一种巨大的努力和最后的拒绝移动过,为的是死在他自己的破坏性的怀抱里。在那种容易感觉到的恐怖后面,他陷入了与外界隔绝的恐惧。
    黄昏降临了。在花园里,雪松的暗淡的绿色哑然不语。天上没有一只鸟儿叫。我站起身,用纸用力压着胸部,匆匆地走进房间的门厅。
    佚名译

【品评鉴赏】

​    有谁的面孔能如此清晰地停留在这个人的脑海?亲人、爱人和知己!那么达里奥是维森特的知己吗?原来都是神交啊!说到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鲁本·达里奥了!
    鲁本·达里奥(1867—1916):原名菲力克斯·鲁本·加西亚·萨米恩托,尼加拉瓜诗人,拉丁美洲现代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他是第一位对欧洲诗坛产生了重大影响的拉丁美洲诗人,在拉丁美洲被尊为“诗圣”。代表作有《蓝》、《世俗的圣歌》和《生命与希望之歌》等。
    《鲁本·达里奥的三幅肖像》,一共分三块,每一块都从鲁本·达里奥的一句诗歌开始。每一次,作者和鲁本·达里奥都是通过特殊的方式相逢:第一次是在书店里,越过众多作家的肖像,有一幅肖像的大眼睛慈善、极为忧伤,从深处发射着光芒,这就是鲁本·达里奥的目光。第二次是在买书时意外地看见一张鲁本·达里奥六岁时的照片,“一双伸开的小手臂在等待着整个世界”。第三次时一张鲁本·达里奥逝世时的照片。这时他的眼睛,“对人类的全部痛苦那么疏远,那么漠然,那么反感,已不再睁开来看”。
    这三个不同时期的诗人的肖像出现在作者面前,不但给作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能不说,维森特这位西班牙的诗人,对人物肖像有着极为神似的笔力;不能不说,维森特是懂得鲁本·达里奥的。虽然生前不相识,但是,却有着极为深刻的友谊。他懂得他。

   择自【世界最美的散文:外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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