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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 记朱家溍先生和他的朋友及学生

 铁血老枪 2018-06-18

朱家溍

1914-2003

字季黄,浙江萧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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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溍

先生其人

朱家溍,浙江萧山人,1914年生于北京,朱熹25世嫡孙。高祖朱凤标是清道光进士,官居一品户部尚书,京师“赐第”台基厂,死后谥“文端”。从朱凤标到朱家溍居京五代,仕家子弟、钟鸣鼎食,家学深厚、阅历丰富、见多识广。

其父朱文钧,字翼庵,1902年留学牛津,是中国首批公费留英学生,归国后任财政部盐务署署长。朱家溍家学渊源,自幼崇拜元朝大画家黄溍,由于在兄弟中排行第四,伯仲叔季,故表字季黄。耄耋之年作画,落款还署季黄之名。

朱家溍先生这一代,小的时候家庭教育都与现在不同,长辈中没有谁对你直接提什么要求,有些习惯就是自我养成,包括基本功的锤炼。朱老上中学时就点读了全部《资治通鉴》,其文化修养可想而知。

朱先生毕业时正是沦陷时期,当时谋事很困难,所以朱先生1941年到了重庆,在国民政府的粮食部工作过一段时间,可是他一点都不喜欢,那是“没法子,混饭吃”,他那时要查很多档案,要起草很多公文,对他来说如同嚼蜡,是极没意思的事情。

年轻时的朱家溍

抗日战争爆发前夕,故宫博物院曾将大批文物迁至西南。1943年,故宫博物院在重庆市区的中央图书馆内举办了一次短期展览。参展的83箱文物,均为1934年参加伦敦艺术展的中国古代名画。

当时,朱家溍被借调去当临时工,这使得从十几岁起就随着父亲每日接触金石书画的他十分兴奋,这些卷、轴、册的打开收起对他来说就如生活中其他事物一样熟悉。他一边工作,一边欣赏,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时候的享受无法形容”。因为,这是他离开校园后第一次接触自己熟悉的事物。

朱家溍

钟情文物、与故宫结缘

抗战结束后回到北京,朱家溍正式成为故宫博物院的工作人员,从此,他与故宫结下了半个多世纪的缘份。

走在红墙环绕、宏伟壮丽的宫殿里,他的心情是如此的舒畅。几十年来,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来故宫,故宫里的990多间房屋他都去过不止一次,边边角角全走到。对生来就钟爱文物字画的朱家溍来说,在故宫工作,他如入宝山,目不暇接。

1959年,朱家溍先生主持修复了太和殿上的宝座,可以算是最为世人所称道的一段轶事。这个还要从袁世凯称帝说起,袁世凯在登基之前改革太和殿,把须弥座上的雕龙髹金大椅,换成中西合璧的高背沙发,一直到袁氏丧国,故宫博物院成立,那把中西大椅就摆在太和殿上没有动过。用朱老自己的话来说“不能让国内观众整天看假货”,就这样,朱家溍凭记忆和摄影爱好,根据康熙画像、日本旧照片和其他线索,在一间废弃的老库房里发现已经残破的雕龙髹金大椅。不用花梨紫檀,施以金漆大漆。遍延国内能工巧匠,亲自督造上千日,终于大功告竣,恢复到太和殿的须弥座上,就是现在我们去故宫看到的那把万人景仰的龙椅。

一次,朱家溍与启功逛故宫。朱家溍对启功说:“到君家故宅了。”启功纠正说:“不,是到‘君’家故宅了。”言毕,二人相视一笑。

朱家溍说:“到君家故宅了”,是因为启功是雍正皇帝第九代孙。

启功说:“到君家故宅了”,是因为清代的皇宫是爱新觉罗氏接受明代朱家的旧业。

朱老先生在启功亲笔的“蜗居”下享受阳光,用心感受光阴的流动。他说,人生的苦恼无非是失落,无所求就无所失落,无欲则刚。人生脆弱就像一只蜗牛,小心翼翼,缓缓爬行。爬到适于生存的地方,可以终其天年。爬到烈日下,很快就会干死、晒死。人生留下的亦如蜗牛,只有爬过的痕迹,朱老身后留下一条闪光的亮迹。

朱家溍

王世襄——总角之交

王世襄的家具收藏声震天下,《明式家具研究》横空出世,一时间成为古典家具领域的圣经级读物。可鲜有人知,那些做模特儿的“明代家具”大多出自萧山朱门之下,所以王世襄请朱家溍为其作序。沧海桑田,被大革命洗过礼的朱家溍淡薄物欲,响指一弹,就全都捐给承德避暑山庄。

朱先生和王世襄两个人是发小,说得文雅一点就是总角之交。两个人在家世及经历方面差不多,但爱好却不相近。除了他们共同的文物方面学问之外,朱先生喜欢戏曲、书画之类;王先生比较好动,喜欢熬鹰走狗、蓄养秋虫,对蟋蟀、鸽子以及古琴、木器、文玩杂项诸类都有独到的研究。

王世襄先生的父执虽然也当过外交官,本人又是北京的美国学校出身,但是朱先生却比王先生更洋派。朱先生喜欢穿苏格兰呢子的花格衬衫,宽条灯芯绒裤子,保持了三四十年代的老式洋派,到晚年都是如此。王先生则喜欢穿中式的对襟褂子。很有意思的是他们晚年经常一起出席各种活动,朱先生总是正装西服领带,而王先生却是一身中式便服,风格迥异。这两个人都不是特别修边幅,但是相对来说朱先生更注重仪表。

王世襄先生

1952年,他们两人都曾遭到不公正的待遇,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关到朝阳门外的东岳庙。这一段经历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一个难以释怀的结。王世襄先生直到晚年都不能提这个事,一提到就义愤填膺,直到晚年都过不去。但是朱先生说到这个事的时候却是泰然自若。其实他也不大爱提1952年那些事,但是提到时也就是一种很诙谐的态度。当然,他心里也有痛苦,但表面上却能一带而过。

朱家溍先生和王世襄先生在中年时赶上很多次政治运动,再加上学院派学者对他们的不认可,所以他们在各方面境遇并不是很好,但是他们的晚年却非常荣耀。

这不得不承认,我们中国近30多年的改革开放,他们的知识得到了社会的认可,他们的文化得到了认同,他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也是一个比较宽容的时代。今天的人们开始喜欢收藏,喜欢书画,喜欢旧学,喜欢掌故和诸多传统文化方面的学问,这也说明我们社会的进步和价值取向所发生的变化。但老先生们没有变,他们还是他们自己。

朱家溍

学生眼中的朱家溍

胡德生先生1975年8月由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被分配到故宫专业保管和研究中国古代家具。当时的老院长吴仲超及部处各级领导对刚出校门的胡德生抱有很高的期望,希望我在五年内把院藏明清家具的四大名作分出来。

胡德生回忆:

为了尽快熟悉业务,我首先翻阅了故宫博物院历年出版的《周刊》、《院刊》,还有《文物参考资料》等刊物,从朱家溍、王世襄两位老先生的文章中受到很大启发。我又多方打听两位老先生的情况,然后专门拜访了两位先生。

此后,我便时常登门求教,他们都诚恳耐心,有问必答,有时还根据情况深入指导。自此我与两位先生结下了不解之缘。

有一次见面,朱老就风趣地说胡德生,“你是全国唯一专职保管、研究古代家具的人。其他人有专职保管而没研究,有研究的又都是业余。”

朱老说自己没有专门研究过古代家具,都是和祖上留下的大批家具朝夕相处感悟出来的。即便如此,朱老仍有《雍正年的家具制造考》、《龙柜》、《漫谈椅凳及其陈设格式》等诸多研究文章传世。

△北京故宫博物院研究员胡德生先生

在朱老逝世十周年之际,胡德生先生特地撰文纪念,现摘录片段——

朱老对我要求很严,1984年,我的第一篇处女作文章《黑漆描金靠背》请朱老批改,本来1500多字,被砍成800余字。还把自己早年摘抄的资料补充进去,为我的文章增色不少。并对我说,写文章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要掺杂杂质。你这文章就水分多,杂质多,我都给你挤出去了。回去好好看看,以后就照这个路子写。凡是形容词、语气词尽量不用。这个教诲我一直牢记在心,对我以后的写作起到很大的指导作用。

还有一次,我在《收藏家》杂志发一篇《紫檀木与紫檀家具》的文章,着重介绍一件酸枝木雕龙纹架子床。当时我还没有照相机,是请同事帮忙翻拍的。不承想这位同事没有拍好,也没和我说,就换了一件方凳的照片给了编辑部。杂志出来后,朱老先看了。我还没有见到书,朱老就打电话叫我,朱老问你在《收藏家》发篇稿?我说是呀,朱老严肃地说,“这样的文章不如不写,丢人”。我一时摸不着头脑,问怎么回事,朱老指着杂志说,你自己看看。我一看,才知我描述架子床的那张图变成了凳子。

朱老学识渊博,又和蔼可亲。无论什么人,都能和他说的来。在清代档案中记载千叟宴的宴桌上有个“银折孟”。这是什么东西?很多人都不知道。有一天胡德生去朱老办公室办事儿,顺带就和朱老说了,朱老当时也闷住了。

他坐在椅子上,闭目思索,连抽了两袋烟,忽然一拍大腿,我终于想起来了,那不念“银折孟”,那念“银折盂”,清宫档案大多由秉笔太监用毛笔书写,“盂”字写快了很容易变成“孟”字。“折”读平声,即把吃剩的菜汤鱼骨等都倒在这个器皿中。就这样,朱家溍先生解决了档案中多年未解决的难题。

1987年,王世襄先生和朱家溍先生主编《中国工艺美术全集 竹木牙角》卷时,胡德生有幸与两位先生配合工作,而在此时,胡德生已是朱先生家的常客。

2000年,根据故宫安排,胡德生配合朱老主编《故宫文物珍品大系 明清家具》卷,从选文物、定目录、提文物照相、写文稿,经反复修改,历时两年多,在与朱老合作的日子里,胡德生积极探寻,自然少不了时常讨教。

通过编书,师徒之间的感情不断加深,用胡老师自己的话说,就是“使自己对古代家具的认识有了很大的提高。非常感激先生多年来的教诲。由此萌生一个念头,决心拜朱老为师”。但是在当时,二人之间的关系却是有其实而无其分。

谢稚柳、徐邦达、朱家溍、黄君实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鉴赏书画

朱家溍、启功和黄苗子一起研究碑帖

2002年初,胡老师正式向先生提出了这个请求。朱老一笑,说不用请求了,事实上我早已承认你这个学生了,你的为人和你的成绩已表明了你的请求,我先后给你写了两副对联、一首诗和一个“大德曰生”的匾,后面的题款你没注意看。“赠德生贤契”是什么意思?“贤契”就是徒弟,弟子呀。

听到这样的回答,自然是满心的喜悦,胡德生老师便提出要举行拜师礼,朱老却说:那只是个形式,你的成绩已经证明了你自己。

从此,胡老师便是唯一一个没有向朱老行拜师礼,而朱老本人承认,朱老的家人都承认的朱老的学生。胡德生老师在继承朱家溍及王世襄等老一辈先生的基础上,不断创新,在更高的高峰上竖起了当代古典家具研究的大旗。

2017年7月,胡德生先生收徒、龚雅闻先生拜师仪式在南京正大古典家具艺术馆隆重举行,在收徒仪式上,胡老师表示,很多人都想拜在自己名下学习古典家具,但是他们接触不到真正的明清时期的古典家具,学习家具必须要有家具实物,而龚雅闻接触过大量的古典家具实物,在治学上又求学若渴,于是首开山门将其收入门下,这也是胡老师所收的唯一关门弟子。

△龚雅闻先生向胡德生先生奉敬师茶

从朱老到胡老师再到龚先生,这种师徒制的传承是我们中华民族做传统的教学模式,其本身也是一种传统文化的深刻体现。三个青年人,不同的时空下,都是在年纪正当的时候执著地追求着自己的愿望和梦想,做着自己喜欢,别人羡慕的事情。

朱老生命的最后是在305医院度过的,医院的楼道很长,楼道最东头的窗户可以俯瞰故宫和北海。据说朱先生经常请护士把轮椅推到东窗下,长时间地伫望着故宫——那是他五十多年为之贡献的所在。

朱老虽已离开我们已有十多年了,但其精神不老,学术不老,闪闪照耀着我们前行的道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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