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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屏障

 nizijun 2018-06-19

 
​ 生命的屏障

  作者:孙文辉

  外婆故去时,我刚上六虚岁,懵懵懂懂。出丧那天,道地里充满了哭闹声、争执声、诵经声和各色碰触声。我还不太懂得像大人们那样去悲恸或愤怒,只觉着平日里只有外婆洒扫声的小院太嘈杂了,便躲到水缸边,独自玩起置于一旁的引魂竹来。事后,阿爸阿娘们常常提起这事,说外婆病重时还夜夜摇着蒲扇哄我困觉,而我竟没在外婆的丧礼上啼哭一声,足见小没良心。

  在众多外祖辈的亲人中,外婆是最先离我而去的,卒年七十有余。母亲是家中的幺女,仅比大舅的女儿大了一岁。这样算来,外婆之于母亲几乎长了两辈,而于我则长了三辈。外婆的病逝犹如远洋传来的余震,借着外婆辈、大舅辈、母亲辈众亲人的层层缓冲,确实未给我混沌待开的心灵带来多少震动。失去外婆的日子里,还有外公、小外婆、大舅公、小舅公等长辈供我叫,更不必提接下来的两辈亲人挨挨挤挤地围着我,护着我,让我觉得大地依然是安稳固实的。

  颇富意味的是,我对于外婆家的记忆,是在外婆过世后逐渐鲜明起来的。那时,外公还健朗,看管着村里的“绿化队”,也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古窑浦的水蜜桃专业种植队。几乎是每年夏天的夜晚和清晨,我在外公看管的桃园里睡去又醒来,醒来又睡去,闻透了各种水蜜桃的香味,并一度以为这是世上最安稳最恒久的气味。外公还有几分自留地,种着一种特别壮满的茄子,我们称其为“大炮茄”。每次大镬煮饭时,外公都会在羹架上蒸几根大炮茄,然后用筷子剁糊,浇上酱油和麻油,里外一拌,便成下饭佳肴。

  在金华读书的那些年,我常常梦及这种“剁剁茄”的味道,松软鲜香,让人止不住地暗咽涎沫。史铁生说“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而我却觉得味道是最明晰有力的,每一种烙在鼻腔内和舌苔上的味道,都会领着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生命的故土,给我安靠,给我憩息,也给我无尽的给养。

  在我上初中的某天夜里,外公默默地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先是气紧了一会儿,继而缓散下来,终至于两手冰凉。外公享年八十又八,众人都说这是一个大吉大利的寿数。小舅也没有过多的感伤,只是为最后的日子里没能让外公吃上一口肉而稍感后悔。大爸却显得有些落寞,隐隐地感到眼面前有一道屏障无声地坍塌了。大爸是外公的大女婿,比大舅还要大一岁,外公的故去让他一夜之间成了亲眷中的最年长者。大爸暗地里说:“阿爸走了,轮到我了。”听到的人都不声响,只急急地忙道场去了。

  外公走后,小舅又起了一回新屋,外公外婆的家园彻底消失了,我们便极少再去古窑浦了。在一段长长的空白时光里,大家各自衰老着,或者成长着,零星地得知着彼此的消息,却一直碰不上一个足以再次共聚的因由。上了些年纪后,我对亲友间的这种沉寂状态,越来越敏感,时时怀着某种惧怖之情,生怕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会掀起生活的狂澜。

  记得正是清明节后的一个晚上,多年未联系的力宏表哥突然来电,说阿乔哥出车祸走了。阿乔哥是小舅的大女婿,属马,比我大了一肖,为人爽气,一度与我家过从甚密。我连夜赶到太平闸,看着躺在门板上的阿乔哥,禁不住回想起若干年前他在这间屋里做新郎官的情景,一时分不清何者为真,何者为幻了。隔着一排簇新的花篮,我神思恍惚地守了一宿,仿佛守着离自己最近的一道铁门。

  次日一早,大爸也来了,坐着轮椅,说不出一句话,只呆呆地看着众人为阿乔的事而兴兴轰轰着,许久才流出两行辛酸而又困惑的泪来。显然,大爸可以理解当年外公的老去,却无法看透眼下阿乔的猝殁——这不符合生命屏障的逻辑啊!难道看似充满理性和秩序的生活,根本上是混沌而随机的么?看着因故疏远多年的亲人,为着一件至不幸的事而再次会聚拢来,小舅及其子女们悲欣交集,大家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只顾相互叫着,应着,犹如在四面环海的孤岛上彼此确证着生命的讯息。

  几年后,大爸也魂归道山了,一向不走动的大舅,竟也搀着大妗母颤颤巍巍地来了,一场简朴的葬礼使血缘的联结显得分明、有力而又温暖。

  《红楼梦》中的跛足道人尝唱道:“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然而,对于那些未闭眼的人来说,每一个亲人的亡故,都是生命集团中一道屏障的倒塌,无异于自己身上某部分的消亡。人们在哭他人,事实上也在哭自己。可以说,生活中的每一场白事,都是关于生命屏障的事。众人的会聚,既是在向生命举哀,也是以此来荡涤附着于生命周遭的恩怨利害的尘埃,还原每一道屏障最纯粹的价值与意义,并在这个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人世间互为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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