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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路線:姑蘇暮春的方糕,裁縫,以及白十盤

 昵称40612982 2018-06-22

        


        江南暮春,黃梅天前夕,溽暑薰蒸,濕漉漉的日日夜夜。一身細汗皆是悶出來的,遠不如三伏天裡淋漓盡致。思忖去蘇州散個心白相相,彼城友人體貼,提前幾日來問,darling想哪能白相?黃昏燈光下,剪了一角報紙,拍給友人看,報紙上在敘述一位蘇州裁縫老婦人的故事。跟友人講,去看看這位婦人好不好?這邊是一句閒話,那邊就當了要緊事來辦,忙了幾日,總算弄到了地址和電話,幾度電話長談,好不容易跟老婦人約妥了日子。這婦人在家裡做裁縫,並不開業,也不接生客生意,年紀亦大了,所以,不是那麼好講話,橫出來一個上海客人,鬧著要去白相,這算什麼事情呢?軟磨硬磨,才勉強答應了。



    友人開了高大威猛的車來接,爬上大車親熱一下,友人一邊開車,一邊遞過來早點心,陳補興的玫瑰方糕,吃吃看,比黃天源靈。打開袋子,先看一眼,四塊方糕。友人知道我在看什麼,講,這家就玫瑰好吃,薄荷方糕不行。呵呵,真是知己。通常方糕麼,一枚玫瑰,一枚薄荷,粉紅翠綠,溫潤洇在粉糕裡。四枚清一色玫瑰,不見薄荷,那一定是有原因的。這個玫瑰方糕,真是絕色一流的,玫瑰餡子制得極美,蜜中含香,調了微弱的一點點鹹意思,蘊一抹恰到好處的豬油,腴美不膩,那個甜蜜,於是複雜得一言難盡。粉糕亦制得穩妥,軟硬兼施,功夫無窮。一邊吃這個早點心,友人一邊在跟我講話,可惜,好像一句也沒聽進去,全幅心思,都在這個糕身上。謝謝天,一到蘇州,就吃得好了。想想隔夜在上海,陪國際友人吃的桃園眷村的一碗小餛飩,真是惡味惡趣至極。那晚因為時間匆忙,慌不擇店,就入了眷村去吃。吃完國際友人悵然若失,一點不鮮,小餛飩麼,就是吃個鮮。更麻煩,是海海一大碗,枚枚一兜實心肉餡子,窮凶極惡,非要你吃飽不可。小餛飩這種食物,最恨,就是吃飽。一碗家常小餛飩都弄成滑鐵盧,想想也真是辛酸的。



    友人開著大車,繞來繞去地尋路,裁縫婦人住在一處略為偏遠的老式小區裡,總也繞了一刻多鐘,方找著了。老式小區,簡陋得令人心慌慌,裁縫家在四樓,緩緩爬樓梯,一邊跟友人講,萬一,老婦人要是真的很難搞,darling儂負責搞定。話剛說完,爬到三樓半,老婦人在四樓自家鐵柵門裡,已經看見我了,朗聲講,上來上來,我等你們來。我一聽,放了心,老婦人至少很開朗,不是陰絲促刻那一路的。從小的印象裡,裁縫們,大多不好搞,人人一肚子的心計。



    屋裡侷促,過道廳裡,擱了一張吃飯的大圓台面,撐得屋裡只剩了轉身的一點點空間。這大桌子,想必是拿來攤開了料子,裁衣裳的作務桌。內裡一室,就是老婦人的裁縫間了,滿坑滿谷的,皆是制好的衣服以及半成品。四望一周,明白這婦人的裁縫手藝,屬於家常水準,並非精工細作那一路的匠人,好是好在,伊是規矩拜師學的手藝,中式衣裳的手法十分正,這在如今,也是鮮有其人其事的了。



    婦人71歲,耳聰目明,腦筋清爽伶俐,一口字正腔圓的蘇白,利落得不得了,手裡盤各種的扣子給我看,琵琶扣佛手扣盤香扣蝴蝶扣,繁複的眼花瞭亂的穿針引線,滿地都是吳門當年的錦繡年華。蘇杭熟,天下足的富饒,在一粒衣扣裡,一枚方糕裡,仍留著千年的崢嶸。



    我童年,家裡一冬一夏,必請裁縫到家裡,做一兩個禮拜的工,縫制一年四季全家人的衣裳。似乎對冬天請的裁縫,印象格外深一些,恐怕是因為寒假在家,進進出出,屋裡多了那麼一個人,多年下來,比較熟絡的緣故。裁縫們做工,我是一點沒關心的,都是母親料理,小孩子不過是被叫來試衣褲,看顏色,而已。我印象至深的,是裁縫們的飲食,特別是點心。老派裁縫對東家供應的伙食,大多挑剔得很,想想他們做生活,是足不出戶的,一日到晚靜坐在那裡,枯燥單調得很。十根手指在忙,一粒心思能轉動的,也就是思忖些飲食吃喝了,尤其是老裁縫,吃得又精又刁,那是不在話下的。說穿了,就是裁縫們,在我的記憶裡,都是比較饞的。每年一到這種季節,母親是忙碌的,要顧著裁縫桌上家人們半年的衣裳鋪排,還要顧著廚房裡灶火上的出出入入。我後來長大一點,讀到紅樓夢裡賈母愛吃甜爛軟糯之物,立刻想起來,家裡請了多年的那個老裁縫,亦是此路口味。當年中式的好裁縫,多是蘇州人,年紀一大,口味不就是甜爛軟糯麼?讀紅樓讀到老裁縫心得,我也真真是腰細垮了。裁縫們的下午點心,更是說一不二,講究得來,比我們兒女們的,還勝一籌不止。乾點心,濕點心,甜點心,鹹點心,色色俱全,母親有時候實在周全不過來,打發我去門口南貨店買些現成糕點和水果,亦是有的。小時候,我甚至見過,裁縫吃下午的點心,母親端上來的,是我家母親獨享的冰糖燉蛤士莫,就是今天說的雪蛤,這個東西,在我家裡,一向是母親的滋補點心,天皇巨星級的,我們小孩子是沒有吃的,偶爾母親疼愛,給一小勺喂在嘴裡,那是不得了的美味。而裁縫師傅,在我家裡,居然就享有如此榮華。為什麼呢?老裁縫跟我講過,他小時候跟師傅學徒的時候,師傅教過的,東家要是伙食點心蹩腳,個麼不客氣,叫伊衣裳看看適宜,穿上身不適宜。這一句職業智慧,我一記,記了快半個世紀。張愛玲的紅玫瑰白玫瑰,寫到那個家裡的裁縫,陰陰的色,膽小而多鬼,實在是太懂經的筆致。



    聽老婦人閒話,請伊講講從前的事情。說起伊師傅的師傅,是從前蘇州做旗袍的好手,堂子裡姑娘的旗袍,都是尋他去做的。八十年代某日,有個客人來問做旗袍,當時不懂行情,就收了客人600工錢,然後去找師傅,請師傅教如何做。師傅一聽,只收了600工錢,跟徒弟講,行價1300,儂只收600。個麼算了,600麼,就教儂600的作法,13001300的作法。如何不同呢?1300的做工,一寸有13針,600麼,一寸只有6針。衣裳做好了,看看是一樣的,穿久了,就曉得不一樣了。這件旗袍做玩教完,師傅講,弄點吃吃的。徒弟明白,曉得師傅歡喜吃瓜子,去買了六斤西瓜籽,兩斤話梅的,兩斤奶油的,兩斤鹹的,再添了兩包金橘餅,一條香菸,拿去孝敬師傅。我聽得這種細節,不住點頭,這個太符合我心裡,裁縫大多嘴饞的記憶了。



    那日在老婦人家裡,還見到一樣有趣東西,端午時節,兒童們穿的老虎衫,雄黃色的烈烈,一虎一蛇,誇張生動,做成大襟的童子褂子,可愛極了。看我稀奇得腰細,友人瞠目,咦咦咦,蘇州男小倌女小倌都穿的家常衣裳啊,你們上海擰沒有麼?darling,上海是真的沒有。

    於老婦人屋裡一直白相到中午,才告辭出來,婦人客氣,一路堅持送我們下樓,四層的樓梯,伊一翻身,又利落無比地爬回去,根本不像七旬老人家。

    感恩友人,感恩老婦人,陪我白相了半日。其實,我這個中年老人家,是跑來懷了半天的舊。



    午飯友人帶去北碼頭的老閶門飯店,時間過了一點多,服務生就滿臉的不願意,好話說盡,總算開恩讓我們吃飯飯。蘇州2500年的斯文,在這種女孩子的嘴臉裡,漸行漸遠,無限可惜。



    友人撿的館子,果然極好。一碟白十盤,秀麗,白淨而且糯絕,這種講究,除了蘇州人,全國難找。一盤清蒸白絲魚,端上桌的剎那,真是銀光粼粼,登樣至極,魚好,蒸功好,清腴鮮嫩,入口即化。友人看我贊不絕口,停箸微笑,講,上次跟儂吃飯,在太湖邊上,儂也是點一白絲魚。彷彿,他們蘇州人,是不怎麼稀奇白絲魚的。上等白絲魚,在我心目裡,基本上,是舉世第一好吃的魚,細,嫩,鮮,肥,統統俱全。一切的海魚,無法望項背。只是,上等的白絲魚,亦是可遇不可求的仙品。再一碗青菜癟子糰,亦真是好,如此的糯食,似乎,也只有蘇州有得吃,我幼年,家裡是過年時節,糯米粉豐足,偶爾會弄這一碗東西。再一碟絲瓜毛豆,時鮮蔬菜,絲瓜炒得有水平,軟硬功夫到家,李漁講絲瓜怕生,其實絲瓜更怕軟爛,那一個碟子,絲瓜炒得恰到好處,滑嫩裡帶著爽脆,充滿時鮮蔬菜的水靈。敗筆是毛豆,廚師偷懶,用的不是新鮮手剝的毛豆子,是冷凍的老毛豆,配那樣俊美的絲瓜,真是胡鬧了。特別要說一句,如此一餐,價錢大約只有上海的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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