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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岁老母话初恋
初恋总是美好的，可是听92岁的母亲讲她初恋的故事，总感觉异样，何况她在讲述中所表露出的情愫是那样的深情与眷恋。这里要声明一下，并不是我想听她的故事，而是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向我表述的。其实她的初恋故事听了无数遍了，内容我可以倒背如流。可她每次都像在讲述一个新故事，深深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看到她那满脸皱纹却洋溢着少女情怀的模样，实在不忍心打断她的话语。
新年前有个相互赠送贺年卡的习惯，年轻人已经不在意了，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多数还坚持这个传统习惯。记得三十年前，母亲发出的贺年卡超过100多张，多数是给同学和曾经共事的同事，也有交往多年的朋友。随着年月的流逝，年老病故的原因，发出的贺年卡渐渐得不到回音，发出去的数量也就减少了很多。每年收到的贺年卡中一定有一张来自爱媛县的贺卡，字体特别粗犷豪放。母亲一直保存着这个人的贺卡，还常常拿出来向我显摆。对方比她大三岁，此人就是母亲的初恋对象。他们相处的时候，母亲17岁，他20岁。
今年年初，母亲很沮丧，因为他没有寄来贺卡，担心有什么变故，毕竟对方也是95岁的耄耋老人了。不知这里是该用峰回路转还是好事多磨，新年后的第三天，母亲收到了他的电话，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接着母亲就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出于惊奇也出于喜悦，其实也在掩饰自己的羞涩。
事情要追溯到75年以前，地点是在大连。母亲17岁的时候经过笔试和面试，进了大连电信电报局工作（当时叫电电会社），这座大楼至今还在，就是位于胜利桥的大连邮电局。他同样经过考核，满怀着对大陆的憧憬进入了电报局。他们不在一个科室，一个在总务科，一个在业务受理科。看过我母亲十七岁时的照片，都会相信她的如花似玉的年轻貌美，注定会是青年男子追逐的对象。
他们开始相处了，一起去看电影，看棒球比赛，去公园看樱花，去商店买东西等。她如果先下班了，门卫老头儿笑眯眯地提醒她，他还没下班呢，你等等他吧。看来他们的相处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他住在公司的独身寮里，地点在青云街一带。为了能多呆在一起，她常常陪伴他从胜利桥（那时叫日本桥）步行回到他的寮里。有一次在路上碰巧遇到了她的姐夫，她又惊又怕，因为她与姐姐一家住在一起，姐夫的管教很严格，生怕女孩子出事，日后不好嫁人。其实姐夫还有个心眼儿，他想把自己的小弟（在大连满铁工作，很优秀。）和小姨子撮合在一起。一个是电电会社，一个是满铁，这两个会社在当时的大连来说，算是排在前列的大公司。我看过大姨夫（母亲的姐夫）的弟弟的照片，个子很高，英俊潇洒，他俩真要结合的话，可称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们最终还是天各一方，大姨夫的弟弟也被征兵离开大连了。
母亲的初恋对象不仅喜欢看棒球，也喜欢打棒球，参加了公司的棒球队。当时大连的日本人棒球运动搞得如火如荼，还曾在日本全国棒球联赛中夺冠。她经常去看他练球，有时在家里做了甜饼和他一起吃。她姐姐发现面粉渐渐凹下去很多，就知道是她“偷”用了面粉，但也装作没看见。谁还没有少女恋爱期？只有成全的理儿，哪有干扰的份儿？！
他字写得好，文笔也出色，经常给她写信。按现在的话儿，属于情书一类的。白天偷偷看了来信，但到了晚上，等姐姐一家人睡下的时候，她又打开来信，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反复地读着，像是与另一颗心在做无声的交流。可是母亲至今还辩解道：里面根本没有爱呀想呀的字眼儿，但又能感受到那种爱的情意。那时的人多拘谨多有分寸呀！母亲跟现在的同辈人说那时的交往连牵手都没有，更不用说亲吻了。她们都信，可是比她们小一点儿的都不信。
风云突变，战争越来越吃紧了。打仗需要人，以往的优待都取消了，恨不得能动弹的都得去当兵。他也不例外，被编入正式部队，送到了前方。开始还收到他寄来的糖果饼干之类，都是部队发放的东西，他舍不得吃，寄给了她。后来就断了信息。
电信局只剩下了老人和女人，维持着忙碌的业务。来发紧急电报的军人和普通人前拥后挤，人们都意识到了前景的绝望与黯淡。这期间，她送一位同事去日本别府疗养，那里有电电会社的疗养所。她趁着这个机会，独自去了爱媛县，见到了他的母亲。他母亲是把她当儿子的未婚妻来招待的，一定是从儿子那里听到的消息。他们在大连相处之间，还特意去照相馆照了像。她记得很清楚，他站在她的后面，她坐在前面。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时，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分手了12年。1957年，她带着弟弟和我回到了日本老家探亲。大姨夫告诉母亲，四年前穿着破旧军装的他从爱媛县来到了这里，打听我母亲的消息。他告诉我大姨夫，自己到了战场还没放一枪，就被苏军缴械了，然后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当苦役。在流放期间，很多人因为饥寒交迫和劳累过度而丧生。他苦熬了六年，终于踏上了回乡的路。归国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我母亲的消息，因为她的存在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希望。
大姨夫告诉他，她已经嫁给了中国人，一个心地善良的山东人。他们有了孩子，她已经决定在大连过一辈子了。他默默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一现实---命运本来就是被任意玩弄的东西，尽管它残酷，它无情。
可是上天有眼也有情，它竟让因战争而分手的情人有了再相见的机会。那是母亲回到日本定居后的一天，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约会在京都见面。离上次的分手整整相隔了40年。母亲对那次见面的情景描述得很清淡，毕竟双方都有家庭，本来就很传统的两位老人更矜持了，甚至有点儿见外的感觉。他在市政府工作，职务相当于副市长。母亲说到这些，怎么也掩饰不了自己的自豪感，意思说我的眼光不错吧！当然说到这里，她总是补充一句，你们的父亲也很优秀。其实父母的结合不存在谁看上谁的问题，时代的动荡激流把他们推到了一起。
90岁老人依然健康生活的人已经不大稀奇了，90岁以上的夫妇仍然健在的几乎没有吧。90岁以上的初恋对象竟然健在，简直是个奇迹。如果别人说，我会不相信。我来说，你该相信了吧？因为创造这个奇迹的就是我的母亲和她的初恋。
2018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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