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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中国传统艺术的心境和智慧 下

 雨颐墨 2018-06-22

中国传统艺术的趣味

清代画家八大山人,在1695年画了一幅《鸡雏图》,画上有题诗:“鸡谈虎也谈,德大乃食牛。芥羽唤僮仆,归放南山头。”这四句诗讲了四种不同的人生态度。

“鸡谈虎也谈”,是讽刺魏晋时期的清谈,道家哲学在知识之外,追求一种内在生命的表达,这是中国思想的重要传统倾向。人没有知识不能生活,我们都是求知的,但在今天信息爆炸、知识高速累积的时代,我们有时候发现,知识的寻取正好跟我们生命依存成反比的,我们积聚了很多跟我们生命追求相反的东西。“德大乃食牛”,是说无数的标准,支配人们的生命,人们只有遵循的命运。在五代北宋以后,禅宗思想和道家哲学汇流,带来重要的变化,追求生命自觉成为文人艺术的重要方向。“芥羽唤僮仆”,由古代斗鸡的习惯说争斗对人性的摧残,在一个熙熙而来、攘攘而去、为利益角逐的世界中,人很难获得心灵的平衡。“归放南山头”,是说一种从容的、自在的生活,生命的自足。

八大山人这首小诗,就是要超越为利益而角逐、因知识而纠缠、匍匐在别人阴影之下的存在方式,还是一种自在的独立的生命展现方式,追求内在生命的圆满,这正是中国人趣味之所在。这可以说是中国传统艺术趣味的一个缩影。

一、 拙趣——大巧若拙

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中有:“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拙”是中国艺术的灵魂。可以说,在中国不懂得“拙”,就不知道怎么做建筑、造园林、刻印章、写书法、画图画、品戏曲,它是艺术中的一种根本性趣味。拙跟巧是相对的,老子讲“大巧若拙”,大巧是最高的巧,拙是不巧,最高的巧是不巧,他的意思并不是要追求不巧,老子的根本思想,是要超越巧和拙的知识对立。一般来说,人总是喜欢追求巧,而不喜欢不巧的东西。如工艺,就是追求巧的过程,但古代有一句话叫“大匠不斫”,是说最有本事的工匠人,没有雕琢的痕迹,中国艺术在巧拙的思考中包含着深邃的智慧。

扬州八怪之一金农,是清代康熙到乾隆时期一个著名书画家,他把中国古拙传统推到极高地步。他曾在一幅梅花图上用他特有的古隶题有七个大字:“损之又损玉精神”,“玉”是梅花,“损之又损”来自老子:“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老子的道是“损”道。“为道日损”是中国艺术的一个定律,是要从表象世界走向真实世界,追求内在的东西,“损”道不是做减法,“损”道就是拙道。中国的艺术,如黑白的问题,就是一种“损”道,有一句话叫“大白若黑”———最光亮的东西看起来并不明亮,它要超越外在的光明与隐晦之间的知识对比,让内在的生命世界明亮起来。

中国人特别喜欢石头,“石头”也呈现了一种拙趣。老子说:“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老子不愿做一块琭琭的美玉,虽有令名,但经过刮垢磨光的无数次打磨,成了被塑造的对象,这样就是有为,背离自然之旨。他宁愿“珞珞如石”———做一块坚硬的未雕的石头。道禅哲学认为,“既雕且琢,复归于朴”,它重视的是原初的、本原的生命真实。

儒家好玉,道禅好石,两种不同的思想指向,正好反映对秩序的不同看法,也体现出不同的人格指向。没有理性的社会是混乱的社会,缺乏礼仪的人生是粗鄙的人生。但当知识、理性、礼仪发展到与人的真实生命追求相反的程度时,就成了人的生命的负面力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这两种思想都有价值,相互补充,以成传统中国思想之大观。

文人艺术对假山有一种偏爱,它有特别的美感。西方建筑前一般有雕塑,多是与宗教有关的人的形象;而中国人的建筑没有这种东西,但一般却有假山,假山就是中国建筑前的雕塑。

据一园之形胜,莫若山。无山则不为园。叠山理水,其中叠山又占有重要位置。水系易成,山势难立。山势立,则一园风景之大概已具。假山是人们运用石料“叠”的、“掇”的,做出一片风景,也演绎着创造者的一片灵心。真正的叠石者,不是简单的“石工”,而是独抒性灵的艺术家,杂乱之石,叠起胜景,配之以明花疏树,延之以陂陀平冈,引之以涧瀑清泉,幕之以藤情蕉影,再辅之以蓝天白云、月上柳梢,其凛凛风神,爱煞人也。故应知,不到园林,哪知春色如许;园无假山,怎疗烟霞痼疾!

前人以瘦、皱、透、漏四个字来概括假山的美,这四个字核心意思就是“拙”。“拙”就是把巧的东西去掉,把目的性的东西去掉,要巧夺天工。我很喜欢明代计成的一句话:“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他强调:一切艺术都是人作的;作得就像没有作过一样;作得就像天工开物。他突出中国艺术的一个基本思想,一切艺术都要在遵循自然的原则下规避人工秩序。这里面正体现出一种追求“拙”——天趣的精神。

所以,大巧若拙不是愚蠢哲学,而是让你放弃外在目的性的攫取,追求内在真实的体验。

二、 古趣——超越时间

讲古,一般会想到复古,它是对过去法式的遵从,但古趣并不是复古。真正的古趣是超越时间的,古趣是把“古”请到眼前,和“今”来做对比。就像松尾芭蕉俳句道:“蛙跃古池内,静潴传清响”,青蛙跳到千年的古潭中,突然传出幽幽的声响。一个当下的鲜活,突然融入到往古的幽深中去。明初有人题倪瓒画的两句诗说:“千年石上苔痕裂,落日溪回树影深”,千年的石头上,苔痕历历,黄昏时分,人来到山林,落日余晖落在历历的苔痕上,影影绰绰,当下的顷刻与往古照面,这两句评论就是要突出云林画的不同凡常的永恒感。这种对永恒的追求,这种高古的情怀,是中国艺术追求的崇高境界之一。

中国艺术似乎总是为这种永恒而存在的。当进入它的世界中,似乎使你抽离现实的时空,抽离那无限的一地鸡毛,被置于一个孤迥的境界中,突然感觉是如此的孤寂,冷月高悬,永恒就在心中。岁月如流,人生不永,我们所把握的是非常短暂的片刻,但即使有绚烂的展现,亦是暂时的。超越时间,在时间的背后,在花开花落的表象世界背后,在生成变幻的物质变化节律的背后,去追踪生命真实的显现。这是中国艺术中非常微妙的东西。

宋代罗大经写道:“唐子西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他在唐子西的诗中识得人生的韵味,体会到独特的生命感觉。时间真是一种感觉,在无争、无斗、淡泊、自然、平和的心境中,似乎一切都是静寂的,一日有两日,甚至片刻有万年的感觉都可以出来。正所谓“懒出户庭消永日,花开花落不知年”。

明末清初著名画家陈洪绶,总是以高古的气味而坚持他的特点,他是一个造型能力极佳的艺术家,尤其对色彩的辨析流露出天才的禀赋。但他的画往往有一种变形的呈现。他的《蕉林酌酒图》,高高的芭蕉林,旁边有奇形怪状的假山,假山之前有一长长的石案,石案边一高士右手执杯,高高举起,凝视远方,若有所思。画面左侧的树根茶几上放着茶壶,正前侧画两女子,拣菊煮酒。整个画面极富张力,昭示着时间的久远,穿过时间、超越生命,这幅画气息高古,更是一种对心灵永恒寂静的肯定。

白居易的一首小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刚刚酿造出好酒,炉子已经生起来了,火正熊熊,天气阴沉,要下雪了,那我们能不能喝一点呢?文词极其优雅,天要下雪了,要喝酒来温热。其中含有禅宗所说的“红炉点雪”的话头,熊熊的火,飘进雪花,忽然间就融化了。这是中国艺术的崇高境界,是一个彻悟的境界。古,就是把永恒请过来和现在对话,衡量现在的价值,寻求艺术超越表象走向真实世界的内在魅力。

三、 活趣——气韵流荡

中国的艺术充满了活趣,那种内在的腾挪,那种鸢飞鱼跃的精神非常感人。中国的园林讲究生机勃勃,“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要追求形神兼备、气韵流荡,要有活泼的韵致。中国的艺术是要人加入到这个世界,去感受这种活泼,所谓“流水淡然去,孤舟随意还”,并能够在这种气氛中,人和世界相与往还。

中国文化中的世俗化非常重要,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是我们这个民族永远保持生机的基础。因为我们在世俗化中能体会那种活泼,尽管世俗,但是我们不至于庸俗。我们向往清静的生活,但是反对清高的做派,我们希望自己内在品格的身份,但不追求贵族的气息。所以中国的艺术就像山林里面的花草树木、林间的鸟儿一样,随和、从容、活泼。这是一种特别的哲学精神。

中国园林的亭子是定式,是园林中重要的设置,“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像拙政园的荷风四面亭,亭子是休息的地方,亭子也是气场中的一个点,人坐在上面,偶然看向远方,又把远方的景色拉到眼前,所以这就是舒卷自如,推挽自得,惟其胸中无一物,坐观天地得景全,“江山无限景,都取一亭中”。似乎坐在一个浮动起来的气场之中,加入到世界的洪流中,所以亭子的设置总是在很重要的地方,它能给人呼吸,让人俯仰自如,吞吐大荒,融到世界里。中国人对这方面的哲学真是太痴迷了。金农有一幅画,讲的是一个人睡在荷花上,“消受白莲花世界,风来四面卧当中”,清澈的河塘,荷风四起,在这个流荡的世界,人也加入其中的回旋,突然之间人像加入到一个高莽的宇宙中间,万物皆于我,浑然与天地一起。

南宋时期的大画家马远的《寒江独钓图》,这幅画现藏东京国立博物馆,曾经到上海博物馆展出过。月光下面微微的光影中间,一个人坐在小船中,专注的神情,船向前倾斜,钓者和着月,沐着夜色,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份清幽、独立,这份人和世界同流的精神,令人感动。

倪瓒的晚年作品《容膝斋图》,现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应该是他传世中的代表作。这幅画有极高的艺术水准,画面很简单,一座萧瑟的寒亭,亭子旁边有一些小石头,亭子的中间是一湾瘦水,远方是一痕远山。一痕远山、一湾瘦水、一座小亭、几颗枯木,就构成了这幅画的主体。亭中空空如也,象征着人的宅寓,人生如寄,在茫茫的天际中间,在浩瀚的历史长河当中,人所站的空间是这样的狭小,一座小亭子,一个容膝斋,只能容下一个膝盖的居所。他讲人的有限性,“一向年光有限身”,时光就是这么短暂,生命就是这样脆弱。

人生是有限的,但是中国哲学告诉我们,当你超越这种有限,荡去有限和无限的局限,融入到世界中,就会感觉到一个天大的世界,真是“半在小楼里,灵光满大千”。人的内在的大、内在的充实,不是知识的丰厚,也不是财富的累积,而是人心的灵静,“充实之谓美,充实而光辉之谓大。”一个充满圆融的人,他会影响人,他的生命中就有光,这种光芒就会照耀世界。因此,一切都是建立在自己内在的圆融中间,这是内在的一种超越,而不是外在的获取。

中国的艺术为什么有很多的深山老林、枯木寒林,有很多没有生命的气息和生机呢?这是因为它的活泼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这正是中国艺术的内在精神。佛教中讲“法固寂然”,最寂寞的地方就是最活泼的地方,就是要把心灵放飞出来,它挣脱世间种种的束缚,还自己内在充满圆融的生命以自由。(郭海瑾记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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