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衛・哈維(David Harvey) 《資本論》的三種時空然而,馬克思在《資本論》裡的研究,毫無疑問地獨厚時間勝過空間。價值,是通行於世界市場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它與指針走過的具體鐘點不同,具體時間生產具體的使用價值。剩餘價值本身是重要的,但在更可見的層次上,工作日畫分為必要和剩餘勞動時間的比例、攸關絕對剩餘價值多寡的工作日長度,為這些時間進行的鬥爭在生活中比比皆是,資本機關算盡,只為了既在工作場所裡、又在工作場所外巧取更多額外的勞動時間。雖然資本看似唯有將勞工囚禁在名為工廠的「恐怖之屋」裡,才更能達到自己的目標,但這純粹是偶然,實際情況不一定如此。 最近,東巴(Massimilano Tomba)和圖姆巴索(Stavros Tombazos)的兩本專書,雙雙繼本賽德(Daniel Bensaid)極富啟發性的一篇論文之後,深入探討時間的概念如何在馬克思著作中發揮功用。他們有志一同地認為,時間在《資本論》第一卷裡是線性漸進的,對於無盡無窮的技術變革和資本積累,這種時間性恰恰符合研究的需要。在第二卷裡時間是反覆循環的,這是為研究一路經過價值增殖、實現、分配然後重回增值價殖原點的資本再生產過程。第三卷裡的時間,據這些作者所稱是「有機整合」的,然而,此敘述所表達的含義並不是非常明確,我們唯一能從中得到的印象是,它是種適於將資本演變視為一個整體的理解方式。若將第三卷當作前兩卷觀點的綜合,那麼時間在第三卷裡當屬螺旋形的。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裡,馬克思不只一次提到螺旋形的幾何意象,以此和簡單再生產的圓圈做對比。「資本畫了一個圓圈,做為圓圈的主體而擴大了,它就是這樣划著不斷擴大的圓圈,形成螺旋形。」大致而言,此意象結合了表現為不斷提升之勞動生產力的線性技術變革,以及構成馬克思利潤率下跌趨勢理論之無窮資本積累的循環運動。運動形式從圓圈轉換為螺旋,正是資本許多難解問題的濫觴。「螺旋形失控」的潛力即來自於此。 要理解人類活動其中的時間與空間,有兩種基本思考方式可茲運用。為了闡述它們,我將冒險踏入令人費解的境地,但這絕對值得一試。 其一:我們預設某種恆久普遍的時空框架,並在此框架內定位、排序和調整自身活動。這一切都奠基於標準時間制度,還有以歐幾里德幾何學為本的笛卡爾與牛頓空間體系。對資本主義國家、行政官僚、法律、私有財產和資本主義會計來說,這種時空框架正合他們的胃口。此思考方式如何逐步支配人類世界,經濟和文化歷史學者已多有著墨。在這框架下,私有財產權和領土主權可以用地圖畫分,諸如八小時工作日和三十年期貸款等契約可以明定。資本、勞動、貨幣和商品的移動能夠據此協調、於對的時間出現在對的地點,即時化生產體系就是最好的例子。除卻這類框架,現代政治和商業秩序根本沒有立錐之地。因此,社會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寫道:「如果柏林的所有鐘錶突然以各種原因壞掉哪怕僅僅一個小時,就會使整個經濟和商業活動在一定時間裡脫軌。」 其二:對於時間與空間有多種被感知的方式這一點,我們欣然接受,並且承認每種事物在其發展中都內化了一組專屬自身的時空性質,而我們要做的,就是當來自不同時空領域的現象在特定情境下強碰時,耐心面對因此而生的衝突、矛盾和混亂。一棵橡樹在其生長過程中內化的時空尺度,和一株玉米截然不同。候鳥遷徙的時空規模,也無法和板塊位移、放射衰變相提並論。工廠勞動的時間和空間,與家庭生活、養兒育女和勞動力再生產格格不入。禁制童工的法令,免不了和人類社會對童年的定義彼此拉扯。馬克思記述道,依照某種資本主義人類學的裁決,童年結束的時間可以是十歲!要形成一支仰賴薪資維生的勞動力隊伍,就必須讓勞工屈從於一套時間與空間的規訓體制,而這套體制若不藉由脅迫和暴力,往往難以成功灌進工人的腦袋。 開發例如石油等自然資源的最佳速率,和以地質本身為出發點的時間觀顯然有極大差別,更不同於由貼現率這類經濟範疇定義的時間。任何建立在這種框架下的計算,與我們應對全球暖化所必須之時空觀都有很深的扞格。形形色色的文化和宗教觀,對時間和空間的建構各有不同,這些觀念始終存在人們的視野裡,不停地被探討、被談論著。從相信世界正在逼近終點這種末日預言,到相信未來共產主義勢必降臨在某個應許之地那種歷史目的論,其中差異不可謂不大,先民的原始宇宙觀與現代科學對時空起源的解釋更是天差地遠。打從資本主義興起,自早期基督教延續至封建晚期的時空概念也面臨根本動搖。在這方面,似乎就連我們當代的科學認識都不太穩定,對於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先是經歷了從牛頓到愛因斯坦相對論的演變,然而在波耳(Niels Bohr)的量子力學裡,又隱含了時間和空間的嶄新關係。 雖然對時間與空間的理解多種多樣,但在日常經濟生活中,仍然可能有某種對時空的概念獨占鰲頭,例如以鐘錶為憑的標準時間和歐幾里德式的標準空間。若非如此,情況必定如同齊美爾所說的,沒有什麼活動能夠被妥善協調、規畫和控制,就連像巴士、火車或飛機時程這麼簡單的東西都無法確定。為了促進全球通訊和交易,縱使每個地區各有各的時間,都不得不服膺於一組國際共通的時區畫分系統。資本的流通和積累,同樣塑造並反覆重塑時間與空間的定義。當代金融市場所定義的時空尺度,和一九四八年完全無法相提並論。資本這股毫不含糊的革命推動力,徹底轉換了日常生活、經濟算計、官僚行政和金融交易的時空框架。週轉所須的時間縮短、勞動者在工作生涯中面臨的不穩定性加劇以及因距離而生的障礙減少,這些因素不僅改變了資本積累的節奏,也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時間或許是利潤不變的要素,但與實際經過的鐘點相比,勞動的強度越來越重要,它給予時間性一種完全不同的定義。如今,以信用之反價值形式存在的未來時間,對當下時間的宰制程度達到空前。看看現下那些身陷辛苦乏味工作的人們,當中一心只為兌現陳年債務的可不在少數。 綜上所述,如果我們對以下三種不同的時間與空間概念進行區分,必定是有益的。但這也是事情開始變得有點複雜的地方。 1. 絕對時空就一塊土地訂下二十年租約,意謂這塊土地被清楚標示在地籍圖,並受到私有財產法律的保護。它的面積確定無疑,因此要算出其每平方公尺的租金成本也不是問題。若租約始於二○○○年一月一日、終於二○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那麼除非合約上有載明特別條款或限制,承租人在這二十一年間可以對這塊土地做任何事,這就是所謂絕對時空的概念。一名勞動者於以小時計的工作日內,被限制在由資本合法支配之工廠的封閉空間裡,也是此概念的體現。絕對時空的概念,主導了《資本論》第一卷的開端,尤其是關於工作日和絕對剩餘價值生產的章節。馬克思稱之為「具體勞動」的過程,就發生在絕對時空之中。本賽德寫道,「物理學上的時間與空間帶來一片荒涼,這幅景象如今構成了任何知識的形式條件,它所推崇的絕對與真實結成了常勝聯盟,共同對抗顯而易見的尋常認知。」 2. 相對時空相對時空意義下的位置因素,會影響一塊占據了絕對空間的土地、在組約規定的時間內能夠達成何種事情。承租人當然想要最大化土地收益,但若這塊土地座落的位置既缺乏勞工,距離主要城市的市場又太過遙遠,唯一途徑是條顛簸不平、僅能讓馬匹和推車通行的道路,在這種情況下,承租人絕對無法藉由種植新鮮蔬果獲取他所期待的收益。假如十年之後一條高速公路於附近完工、更多勞工前來定居,那麼在冷藏貨車的輔助下,承租人就可以棄糧食作物改栽種獲利更高的新鮮蔬果了,因為收成能在一天中最好的時間送達市場。但栽植一棵果樹耗時八年,因此在既定的土地租約下改栽新鮮蔬果並非理性的舉動,除非承租人能夠就合約內容重新談判或商榷相關法律,以配合果樹生長所需的時程。這一切思考,都預設了相對時空的存在。《資本論》裡的相對剩餘價值即存在於相對時間的框架之中,其衡量不以勞動小時為準,而是依據勞動生產力和勞動強度的變化,雖然依照馬克思的解釋,相對剩餘價值的生產仍立基於工廠的絕對空間。《資本論》只有在處理不同國家的勞動力價值差異、即工資差異的章節時,我們才看到了相對空間的初步概念。不過在第二卷裡,運輸成本和市場距離的差異以及其他投入要素等問題,都被馬克思納入了分析。 3. 關係時空關係時空的概念更加難以掌握,因為它就如同價值,無形且不可觸及、不可測量,但卻具有極大的客觀重要性。我改建自己的房子,不只影響它的貨幣價值,也影響周邊房子的貨幣價值。這股影響的空間範圍,隨著距離的增加急劇降低,房貸審核人員正是如此對房屋進行估價。一家銀行放出房貸進行投資,那麼在銀行的帳目上,這筆投資的價值應該怎樣呈現?對於每一筆房地產,我們可以就絕對時空的角度加以研究,也可以探討其相對時空上的位置,但最後的估價結果,還是須仰賴所謂的「最佳估價實踐」方法,此方法的基礎,即是圍繞著資產最有效使用的觀念建構起來的關係時空。某家金融機構帳目上的房貸有多少價值,究竟該怎麼評估?「按市值計算」是最受歡迎的做法,但假如金融市場本身如同二○○八年那樣面臨崩盤,人們又該如何是好呢?答案是依據各種訊息進行猜測,關係價值亦步亦趨地跟著市場的情緒、信心、預期和估計而改變。若突然發生像美聯儲調整利率、英國退出歐盟這類事件,世界上許多地方的資產價值肯定大受影響。 我們無法辨識造成影響的每個原子,但客觀的後果仍然清晰可見。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政治鬥爭的領域。一場發生在土耳其蓋齊公園的抗議,既受到阿拉伯之春的影響,事發數週後又影響巴西的大規模群眾示威,在那裡,人們為了日益惡化的城市生活條件發起政治抗議。在社群媒體的推波助瀾之下,明顯的傳染效應隨處可見。拉丁美洲也不例外,左翼政府曾經一個接一個上台掌權,在當時蔚為風潮,但十多年後這整個風潮似乎已處於退散中了。 對於時間和空間的關係,前述三種分類產生了一種有趣的協調: 絕對時空屬於具體勞動、工作日、工廠,屬於為工作日長度而鬥爭的絕對剩餘價值。相對時空屬於相對剩餘價值,屬於游移的生產力、受工作日間隙影響的勞動強度以及變動的勞動力價值,運輸所採取的模式、相對位置、便利與否以及耗時多寡也變得更加重要。關係時空屬於抽象勞動,其發展關乎「具體勞動發展為包括世界市場的各種不同勞動方式的總體的程度」。抽象勞動即是關係時空下的具體勞動總體。在更區域性的層次,空間受到的外在影響至關重要,未開發土地的估價就是個例子。 這三種形式的時空,被《資本論》同時收束在資本整體的邏輯內。本賽德寫道: 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具體勞動與抽象勞動等二律背反,體現在第一卷中商品所併發的斷裂上。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統一,表現了不同時間屬性的衝突。普遍抽象的勞動唯有透過具體特殊的勞動才能存在,當這兩種時間構造了一種相互關係,價值就以社會時間的抽象形態浮現了。兩相影響下,被構造出來的時間,本身就是一種須受衡量的衡量尺度。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決定,源於資本整體的運動。 基於這個理由,「時間之範疇位於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核心」。然而,對時間的不同理解方式,併存於馬克思的論述裡。「因此,生產領域的機械式時間、流通領域的化學式時間和再生產領域的有機式時間,彼此相互纏繞並鑲嵌在一起,就像圓圈裡面又有不只一個圓圈,這層關係決定著具體歷史領域裡的時間、決定著它那神祕的圖像及其政治的本質。」 《資本論》第二卷採納了一種循環的時間框架,此種取向對於資本流通所需的那種時空框架並不能探究得很深。其假設科技和組織形式保持不變,因此將主導第一卷的漸進動力從分析中排除了。在第二卷裡,馬克思將大部分心力用來分析簡單再生產,此種循環形式可被歸為善的無限性(good infinity),而不是用來分析資本無窮積累,那種螺旋形式可被歸為惡的無限性(bad infinity)(譯注:善與惡的無限性,差別在於簡單再生產的循環能夠永續,資本無窮積累終將走向失控)。這些假設讓馬克思得以排除干擾,更仔細觀察不同資本形式之不同運動形式的某些面向。 他的焦點在於不同的週轉時間──不同資本經歷價值增殖、實現、分配然後重回貨幣形式所需的相對時間。馬克思將整個流通過程分割成生產時間和流通時間,前著依價值的生產而定義、後者則被定義為價值的否定。接下來,他檢視了勞動期間和生產時間的關係,勞動期間意指生產中實際進行勞動的時間,生產時間則不然,很多情況下也包含了勞動沒有發揮作用的時刻。以農業為例,作物的生產時間往往需要一整年,相比之下,實際進行勞動的勞動期間則短得多。葡萄酒、各種烈酒在其漫長的發酵時間裡不費任何勞動,陳年老酒先是在桶子裡、接著在罐子裡日漸成熟。這些也該被算作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嗎?馬克思不這麼認為,雖然酒的價格確實因此提高。不過這類酒通常以壟斷價格交易,因此不受制於決定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普遍競爭規律。為協調不同週轉時間、生產時間和流通時間的關係,整體資本流通面臨不少難題。構築房屋、建設郵輪、製造行動電話、漢堡和音樂會等五花八門的產品,資本和勞動在其中運作的時空框架大不相同。 相關書摘 ▶大衛哈維《資本思維的瘋狂矛盾》:資本主義發展的七項要素 書籍介紹本文摘錄自《資本思維的瘋狂矛盾:大衛哈維新解馬克思與《資本論》》,聯經出版 *透過以上連結購書,《關鍵評論網》由此所得將全數捐贈兒福聯盟。 作者:大衛・哈維(David Harvey) 在「一帶一路」大戰略下,一個穿透中亞奔向歐洲、高速高承載的鐵路網正在醞釀……眼下一場革命正席捲著全球經濟的相對空間,是的,又一場!這場革命之所以興起,並不因為它本身有多麼美妙或多麼可欲,只因為這是資本逃避衰退和貶值的最好出路,其目標正是吸收過剩資本。 資本主義歷史中那些看似在劫難逃、表現為不可抗力的過程,為何實際上皆是資本自身的產物……馬克思在《資本論》和其他政治經濟著作裡想走的路,就是斬斷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日常運作的迷障,直取其內在運動規律的本質,用經過抽象的模型編織出一個資本無窮積累的簡化理論。 大衛‧哈維,全球最知名的馬克思研究權威,現職紐約市立大學研究生中心特聘教授,講述馬克思三十多年,風格活潑生動,見解新穎獨到。在《資本思維的瘋狂矛盾:大衛哈維新解馬克思與《資本論》》一書中,大衛哈維引領讀者通讀三卷《資本論》,建構資本運動的完整圖像,點出潛藏在資本流通路徑上的危機引爆點,剖析全球政治社會運動背後的經濟基礎。他不只以清晰、精練的語言闡述《資本論》的洞見,更參照一百五十年來資本主義的發展,更新了馬克思的理論。就連初次接觸馬克思的讀者,都能藉本書一探當代資本危機的來龍去脈。 責任編輯:游家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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