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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崆峒樵隐 2018-06-23



作者 | 慕兮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清·纳兰性德《金缕曲》

风声穿过竹林呼啸而去,惠山下又是一年秋叶飘零的时节,暮色渐深,年已古稀的顾贞观与昔年旧友重逢在楝亭,满座衣冠恰有人即兴而画《楝亭夜话图》一幅,此情此景,众人纷纷握笔题词一抒情怀,突然不知是谁,提起了曾经名满京华的纳兰公子,想来,竟已故去十年了。

秋风时断雁声声,四下唏嘘悲叹声里,顾贞观执笔的手忍不住轻颤,目光穿过眼前这幅丹青,仿佛看到了更为久远的过去。

那是一幅自嘲自画的《侧帽投壶图》,那是一阙写尽了疏狂的《金缕曲》,画中青衫侧帽且从容的人是顾贞观,一旁低眉含笑题词于画上的人是纳兰性德。初见之时,他是刚过弱冠之年的翩翩公子,他却已是年余四十的潦倒之客,只是在那一句“德也狂生”里,顾贞观重又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

江南书香门第,一袭青衫布衣,少有才名的顾贞观生性狷介,为人有侠气,那年他辞亲远游初来京华,正是轻狂而满心傲气的少年郎,后来中举入仕一切都顺理成章,只可惜他的性子太过耿直,康熙十年受到同僚排挤,落职归里,落魄无依的他也只能自嘲一声飘零词客。

官场沉浮里,棱角被一点点打磨,潦倒的现实让人失去了曾经引以为傲的光华。所幸在一生最为黯然之时,他遇到了那个少年。

那一年,顾贞观第一次走进内阁大学士明珠府中,以西席先生的身份,恰与明珠之子纳兰性德相识。身为世家子弟,至性至情的纳兰公子如官宦泥沼中的一枚美玉,不仅以师礼相待顾贞观,还与他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同样是看透了功名利禄的红尘中人,同样惊才绝艳妙手著文章的两个人,春品清茗,夏吟枯蝉,秋日听风,冬雪论诗,日子一天天过去,诗词曲赋里他们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顾贞观按听松庵竹茶炉旧制,造了一只竹茶炉,纳兰性德便汇成一卷《竹炉新咏》,纳兰性德将闲时所作尽数交付,顾贞观便为他编订了家家传唱的《饮水词》。

这至性至情的少年总让顾贞观想起当年的自己,一次次词曲唱和后,犹记他写过这样一首,中有一句“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莫负当初我,是自说自话的独白,也是对他们二人之谊的承诺。

可是顾贞观依旧难以安稳度日,一桩事压在他的心头已有经年之久,每每午夜梦回,还忍不住要扼腕垂泪。心中苦涩化作两首写尽别离泣血而成的《金缕曲》,一声问,问季子平安否,一声叹,叹我亦飘零久。

牵扯出那段十年前的旧事,又关乎他另一位知己。彼时风华正茂、少年意气,顾贞观喜好游兴、结交知己,江南名士云集,便结为慎交社,终日相和吟咏,畅叙幽情。顾贞观在其中年龄最小,才华却被众人所仰慕称道,并与社中吴兆骞结为生死之交。吴兆骞号季子,其人性情简傲,虽少有才名却不拘礼法世俗,常常遭人嫉恨。

那年他上京赶考,一桩南闱科场案闹得满城风雨,牵连考官二十余人,下场凄惨。便有平日里看不惯吴兆骞的人趁机诬陷,将他牵连其中,一朝流放宁古塔苦寒之地,再难回京。江南名士为他平白被冤枉而扼腕叹息,纷纷写诗作词和泪相送,唯有顾贞观不着言语,只久久伫立在朔风中,承诺一声必归季子。

从此人生千里与万里,一个流放边疆归乡无望,一个潦倒落魄失意官场,就在顾贞观以为此生难再相见之时,纳兰性德看到了那两首饱含血泪的《金缕曲》。是夜烛火久久未熄,一如纳兰性德的内心难以平静。出身世家一路平步青云的他,不懂得这人生千里与万里的别离,却读懂了顾贞观那分牵念故友的执着。君子重诺,他虽心有余而力不足,却从未有一刻忘却旧日之约。

纳兰性德感慨同情之余,也向顾贞观许下承诺:“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吾者,梁汾耳。”

他们都是重诺的君子,他们都没有失约。

康熙二十年七月,吴兆骞回到了阔别二十三年的京城,曾经飞觞赋诗,才华横溢的狂客,在苦寒风雪中白了发,苍老了容颜,那颗倔强的心却从没有变过。从此三人对饮,游兴赋诗,品论词曲,仿若红尘三千皆过客,天地间再没有余事可以惊扰到他们。

那真是人生里一段最为宁静而美好的日子,后来的顾贞观,恍惚间还是会常常想起。当他小有才名正是初生牛犊的年岁时,遇到了同样孤傲如皎皎白鹤的吴兆骞,当他学着将一颗浮华的心安稳于尘世的角落里,寂静度日时,遇到了纳兰性德。年时酒伴,年时去处,年时春色,直到岁月将影子拽得越来越长,眉眼间覆上了沧桑,那些将他们紧紧相连的岁月,都不曾褪去分毫。

可惜不过三年,饱受冰雪苦寒的吴兆骞便离开了人世,又一年后,纳兰性德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猝然离世时只有30岁。

岁月对活着的人永远最残忍。

那之后,顾贞观回到了故里,在凤竹幽幽的惠山下修建了三楹书屋,从此避世隐逸,日夜拥读。他曾是个热衷交游的人,如今却只愿守着故人旧日笔墨,如山中隐士。生死之交,忘年小友,既然他二人皆故去,这苍茫天地还有谁是值得他相交的呢?

醉眼蒙眬中,几十年如一梦,又回到了眼前这一幅《楝亭夜话图》,含泪执笔的已然是个古稀老人了,顾贞观长叹之后,久久落笔在一句“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此去经年,前尘旧梦,多少情谊便都在这轻描淡写过的一声叹息里了。

他们都怀念他,惊艳于那样清丽真挚的词句和才情,只有他不忍卒读,潸然泪下,因为从始至终他所怀念的都不是一位薄命的才子,而是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故友。

穿林而过的风声拂过那一片绿竹,天地寂然,归于来处,仿佛还有人在耳边言语,掷地有声:“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今生来世的缘劫,永远逃不过一语成谶。

如今旧约已成生死诺,从此山一程,水一程,多少尘嚣之事也再与他无关,任凭风一更,雪一更,故园他乡再等不到故人的笔墨来和。

慕兮,95后作者,大学在读。一枚往来于徐州和南京的汉服同袍,愿执笔写情怀,愿每个故事都被喜欢。微博@慕兮啊慕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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