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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秦观词》主讲人:杏花疏影/陈旭

 xlf书虫斋 2018-06-23
 
 
题目:此情深处,令红笺无色——漫谈秦观词  

  秦观(1049——1100),字太虚,后改字少游,高邮(今属江苏)人。他少年豪俊,胸怀壮志,攻读兵书,准备驰骋边疆,建立不朽的奇功伟业,并以为“功誉可立致,而天下无难事”(陈师道《秦少游字叙》)。不料,世事艰难,他37岁时才中进士,到43岁才在朝廷谋得秘书省正字一职。不久即被卷入党争的政治漩涡,随着苏轼等屡受迫害,先后被流放到郴州(今属湖南)、横州(今广西横县)和雷州(今广东海康)。 

  由于他的人生期望值过高,对于人生的挫折和失败又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故一旦希望破灭,就异常失望和痛苦。秦观心理承受能力较弱,被贬到雷州时,曾自作挽词,丧失了对生命的信念,故此后不久即逝世,年仅52岁。他的诗被人称为“女郎诗”(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之二四),词中泪水盈盈,情调悲苦,与他的经历和个性气质都有关系。

  秦观的青年时代主要过着游客和幕府的生活,他经常出入达官贵人之府,词作也多以应 酬和艳情为主要内容,风格委婉缠绵,近乎于柳永。元丰、元祐年间,是秦观的科举宦游时 期。他八年方中进士,又在蔡州做了三年教授,直到元祐三年才进京供职。这期间他的心情 经常初在建功立业和宦海失意的矛盾之中,词作里流露出失落感伤的情绪。 

  此时的秦观词在 艺术上有了长足的进步,由密丽的描写到清新的抒情,由大量铺叙到比兴交迭、寄托深微, 其感情真挚、心地明净,直追南唐境界;他还注重音律的协和与字句的锤炼,以及着力塑造 生动优美的形象。

  后来因为受到新旧党之争的牵连,秦观被贬官外流,政治上的抱负已成为泡影,生活环 境的凄凉,更滋长了他柔弱性格中的感伤心理。这个时期秦观更多地从李煜、晏几道的词中 找到共鸣,他在创作上日趋成熟,艺术个性也越来越明显突出。秦观成熟期的风格,充满了 强烈真挚的感情,和苦闷凄凉的感伤色彩,他通常以清丽流畅的语言和细腻委婉的笔法,来 表现生动鲜明的形象和惨淡凄迷的意境,中间夹以寄托和感怀。

  与唐诗相比,宋词的内容要单薄得多。主要不外乎酒边花下,流连光景,男欢女爱,羁旅行役。所以我在谈秦观时不再单独谈内容,而是内容与艺术结合着谈。



一、将身世之感并打入艳情,低沉感伤 

  秦观屡遭坎坷,一生未得志,因此大多数时间里显得抑郁寡欢,忧伤悲苦的情调成为其歌词的主旋律。他的词很真实地反映了他这一心境,而由于词的内容与审美情趣所限,再加上个人经历,秦观的词在传统的男女爱情内容中更多地融进了他的经历和感受,这就是清代周济在《宋四家词选》里所评的那样“将身世之感,并打入艳情”。


       我们先来看他的《风流子》:

    “东风吹碧草,年华换,行客老沧州。见梅吐旧英,柳摇新绿,恼人春色,还上枝头。寸心乱,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斜日半山,暝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    青门同携手,前欢记,浑似梦里扬州。谁念断肠南陌,回首西楼?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

  此词写于1094年作者由汴京被贬至杭州期间。上片前两韵写景,东风送暖,碧草舒晴;然而对于迁谪人来说,隔年的梅花,新绿的杨柳,只能是徒增烦恼。第三韵抒情,背井离乡者的“寸心”真像一团飘蓬,东一头西一头,何处是个归宿呢?第四韵仍以写景结束,小数词的错落运用更显出天地广阔,自身渺小。横笛的声音破空而来,更显凄厉。下片第一韵转入回忆,化用杜牧的典故点出前欢如梦,第二韵从所思念的对方着笔,自己遭受贬谪已够难堪,无人想念岂不更添愁苦? 此处的“南”“西”与上片“北”“东”遥相呼应,可见章法之细。第三韵化用《长恨歌》直抒胸臆,让“恨”铺天盖地而来,尾韵再加一倍,不说自己愁多,却说怕与别人说,平添人愁苦,结得力重千钧。统观全词,回忆旧日欢爱只是个引子,借机抒发迁谪之恨才是重点。作者妙就在于以此代彼,以此衬彼。


       再来看一首《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睛。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此词开篇便点明“恨”字,可“恨”的内容并不明确。但是因为词人在这里点明此“恨”乃“倚危亭”眺望远方时产生的,而且还用了直喻的手法;“恨如芳草”,就使人很自然地联想到李煜的《清平乐》“离恨恰如芳草,更行更远还生”。不仅如此,以下三句还出现了“青骢别后”“红袂分时”这样的词句,其中“分”“别”二字把话讲得再明白不过了。鲜丽的色泽对比中包含着一段旖旎的恋情。“怆然暗惊”,依然在写突然遭此别离打击的心理感受。至于是一种什么样的别情,上片仍然没有讲透。 寒砚: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艳美无比。

  所以,下片换头劈面便是一句“无端天与娉婷”。无端,即不料,等于说事出意外。“娉婷”,行容女子姿容秀美。原来这句是说老天有意安排下一个绝色佳人,让作者享受“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然而这梦境很快就消失了,眼下却是这么残酷的现实,“怎奈向”三字呼起之后,一连串的形象与前面的温馨形成强烈的对比,旧琴声断,旧衣香减,再加上飞花弄晚,残雨笼晴,这一切集中起来,便组成了伤春伤别的大合唱。更有甚者,恰值此时,“黄鹂又啼数声”,这外景外情似乎有意要把词人拖进痛苦的深渊。此词对比鲜明,打破分片常规,“今--昔--今”的环形结构起到了极好的作用。


  在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最为人称道的是其《满庭芳》 :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词写与歌妓的恋情,同时又融入自己的身世之感。开篇三句写别时景物:向远处眺望,那片片微云仿佛被涂抹到山峰上一样;极目所至的天边与衰草连接在一起。“抹”与“连”两字生动描画出“微云”和“衰草”的神态,写出了季节与黄昏的特点,动中有静。“画角声断”一句,以凄厉的音响扣击着词人的心灵。中间五句,写歌女匆匆赶来送别。这一过程全是虚写,词人只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匆匆交待过去。同样,在“共引离尊”时,免不了要回忆往事,但词人也只用“空回首,烟霭纷纷”两句敷衍过去。此刻,他们几乎不敢相互凝视,只得把视线移向远处:只见斜阳照射几点寒鸦,闪光的河水紧绕着孤零零的荒村。 

  下片用“销魂”二字暗点别情。佳人以“香囊”赠送,暗示呢喃儿女私情。“谩赢得”一句写自己负人之深。此地一别,相会无期,下文很自然地用“襟袖上空惹啼痕”对此作了回答。这一段里有若干次感情的起伏,而每一次起伏都渗透了词人身世飘零的感慨。“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这是船行江中之所见,并暗示着时间的推移,最终完满表达出词人别后的凄凉处境与依依难舍之情。

  这首词是秦观的代表作,苏轼以其词句调侃他学柳永。他的女婿竟以其岳丈有此词而自豪的自称“山抹微云”女婿。可见流行之盛况。

  同样是遭遇坎坷,身世飘零,苏轼表现的是豁达乐观,而秦观表达的是感伤得几乎绝望。翻开《淮海长短句》,这类作品俯拾皆是。


       下面我们来看三首。先看《江城子》:

  西城杨柳弄轻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此词上片以杨柳起兴,点出写离情的主题,旧日多情不再,碧野朱桥依旧,却不见了昔日美人,也就是刘禹锡“清江一树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之意。下片集中抒发韶华已逝,感伤无限之意,“飞絮落花”的意象极为凝练传神,最神奇有力的是歇拍一韵,化用李煜的《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却翻进一倍,使自己的愁显得更多更浓,简直浓得到化不开。这种婉弱感伤就是诗人典型的气质。


       再看《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首词形象地刻画了词人被贬时的孤独处境和因此产生的强烈不满与绝望。首三句勾勒出一个夜雾凄迷、月色昏黄的画面。此夜所迷失的更是词人生活上的方向感。所以,下一句明确点出:“桃源望断无寻处”。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已经成为文人士大夫心目中的理想圣地,词人屡遭贬谪之后,当然期待着寻找如此一片“净土”,以歇息身心。然而,由于浓雾的遮盖,使一切都变得不可能。今夜的浓“雾”,就具有了象征意义。词人心情凄苦已极,那堪忍受独处驿馆的孤寂、初春寒意的侵袭、昏暗暮色的降临、凄厉杜鹃的啼叫呢? 

  下片写被贬谪的愤懑。词人的思绪飞向了远方的友人,希望互通音讯,宣泄愁苦,以图获得安慰。但是,事与愿违,“梅花”与“尺素”所寄达的全部是怨“恨”,重重堆“砌”,让人更加无法承受。结尾“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二句,表面上看仍然在写远望思乡、思友的羁旅相思之情;实际上,是词人悲苦已极、无可挽回的颓败心绪的流露。“郴江”流向“潇湘”,是如此的无可奈何,词人的命运又何尝能由自己做主呢?据传苏轼“绝爱此词尾两句,自书于扇云:'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见惠洪《冷斋夜话》)


  最后我们看他的《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双池会,鸥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这首词写词人愁情的深沉浓重。这浓重的愁情是由人世盛衰与季节变化而引起的,所以,词中很自然地要联系到人世的悲欢离合与大自然的变化。然而,这只是触发内心感情活动的一个契机,是感情突然爆发的导火线。所以,词中出现的人世与大自然并非确有所指,这一切只不过是想说明:“携手处,今谁在”,“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而已。这首词作于贬谪期间,词人已经对现实完全绝望,无边的愁苦铺天盖地地压将下来。其词情之愁苦,时人甚至认为“秦七必不久于人世,岂有'愁如海'而可存乎?”(《艇斋诗话》)

  这里还可以插一句话,用海来形容“愁”,后来还有一位短寿诗人黄景仁,其《绮怀》十六首最后一首尾联作“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被称作《两当轩》中最沉痛语。不幸也是诗语成了谶语,他35岁就死在赴陕西的旅途中。咱们以后有机会讲黄景仁(仲则) 
  

  
二、情韵兼胜,专主情致

  在词人中,秦观是一个感情丰富且愿意付出的人,无论是写儿女之情还是漂泊之情,他都能够全身心的投入。正因为首先能打动自己,所以其情感艺术更能感染读者,被冯煦称为“古之伤心人”(《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这与柳永对待歌妓戏谑、玩耍的态度不同,显得更加纯净、专注、深沉了许多。


       我们先来看他的《南歌子》:

  香墨弯弯画,胭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独自倚阑无语点檀唇。    
       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乱山何处觅行云,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

  这首词为我们描画了一个清纯的少女形象,这在唐宋诗词的歌妓形象中还极少见。上片虽也写其穿着打扮,却一反温庭筠华丽的服饰描写,转而以细微动作“画”“匀”“倚”“点”来传神;下片集中写人去春空,徒惹思念,融情于景,极为清丽妩媚。歇拍更是摇曳多姿,回味不尽。


  再来看一首《减字木兰花》: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娥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词人写己身天涯流落、万里思归之情苦,却用代闺中抒情的方式表达。上阕虽用女子口吻,但仍然更多地写出游子飘零不归的凄凉寂寞。心中的愁苦辗转纠缠,如篆文盘香,令人愁肠寸断。下阕写女子的倚楼盼归。娥眉紧锁,即使“东风”吹拂也无用。每日因思念而眺望,目送“飞鸿”,所带来的都是失望与忧伤。秦观擅长通过身边的细小景物,将思恋之愁绪含蓄深长地表达出来。


  最后我们来看看他的名作《浣溪沙》和《鹊桥仙》。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所抒发的是一种对时光流逝、情人离去、春来无聊的无奈“闲愁”,形象的画面给人以广阔地想象空间。轻灵流畅,清婉幽雅。全词没有痛苦的呐喊,没有深情的倾诉,没有放纵自我的豪兴,没有沉湎往事的不堪。只有对自然界“漠漠轻寒”的细微感受,对“晓阴无赖”的敏锐体察,对“淡烟流水”之画屏的无限感触。下片首两句新颖精巧、自然得体,这里将两组意象牵连到一起:“飞花”与“梦”,“丝雨”与“愁”。经过词人的妙喻连接,我们才发现“梦”确实有“飞花”般的轻扬飘忽的特征,转瞬即逝;莫名的“闲愁”也确实如同迷迷濛濛的“丝雨”,来势不是那么凶猛,却是无休无止,无处不在。

  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是一首词题本意之作,它紧紧围绕着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创造出一个动人的艺术境界,表现出被迫分居两地的牛郎、织女真诚不渝的爱情,并以丰富的想象,形象地反映出牛郎、织女悲欢离合的复杂心情。同时也体现出秦观理想的恋爱观,使人耳目一新,这种宁静中的反思和压迫下的呼喊才真正的是动人心魄,振聋发聩的。唯其如此,这首词自其产生后的近千年才能传诵不衰。 


  北宋词创作由以小令为主过渡到以长调为主,柳永是做出巨大贡献的第一人。他的慢词擅长白描和铺叙,留下了许多流畅的经典之作。作为后起之秀的秦观站在这位巨人的肩膀上,又把慢词的创作推向了一个新高度。

  秦观的词小令虽多于长调,但其长调创作却有两点值得注意。

  一是用经营小令的理念来打造长调。长调本不太重视炼字,但秦观却非常重视。如前面所举《满庭芳》“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一联“抹”与“连”的锤炼,这个“连”字,有的本子作“粘”,虽更见精工,却失却了自然味。两字的锤炼造就了一幅词意画轴,成为佳话。关于炼字的例子这里不多举,下面我们谈其名作《望海潮》,还要细说。下片之“销魂”也是从此句而来。山抹微云非写其高,而是写其远。与天连衰草都是极目天涯之景。

  二是时空交错变换,突破了柳永线形铺叙的模式。前面所举的《八六子》大幅度的时空跌宕乃过去诗词少有。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是其名作《望海潮》,请看全词: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这是一首怀旧词。词中通过重游洛阳,回忆旧时游踪,以抒发感旧伤今的复杂情绪。词大约作于被贬谪后重经洛阳之时,词中又因此充满了词人痛感世事沧桑的抑郁情怀。就结构看,全词由三个部分组成。开篇三句为一个层次,写眼前所见时令景物,以引起对往事的回忆。所见的早春风光是:梅花稀疏凋落,残花已黯淡无光,河里冰凌溶化,化作流水潺潺,东风吹拂,不知不觉间,新的一年又到来了。其中“冰澌溶泄”与结尾“暗随流水到天涯”遥相呼应。而“东风暗换年华”一句则是主题贯穿全篇。正因为“暗换年华”,才有以下“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的慨叹。 “金谷俊游”到“飞盖妨花”十二句为第二层,这是全词的重点,写当年畅游洛阳时难以忘怀的生活。往事是那样令人神往,词人游赏那里的名胜古迹,与友人彻夜豪饮。其中不乏回味无穷的旖旎小片段,“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还算不上一次艳遇,只不过认错了人,跟错了车而已;或者为对方美色吸引,故意跟错车。词人对此的回忆连细节都十分清晰,因此又生发出多少温柔的遐想。这种遐想会随着词人的处境日益艰难而不断地增加虚构安慰自己的幻觉成分。豪饮之时,则“华灯碍月,飞盖妨花”神采飞动,意气风发。此段把洛阳旧日的生活写得形象逼真,气氛浓烈,研词琢句,精美绝伦,极富诗情画意。 

  以下是第三层,这八句笔锋陡转,极写当今悲慨,乃是全词主旨所在,前文的忆旧就是为了烘托这一段。悲慨内容有三:一是“行人渐老”,来日无多;二是重来物是人非,“是事堪嗟”。

       三是归心依旧,却只能“暗随流水到天涯”。很明显,这首词打破了上下片的正常分片,根据感情的发展,情绪的起伏,揉上下片于一起,突出“重中之重”--中间十二句。上下片两“到”字,两“暗”字锤炼反复得极好,也可作长调不避重字的最好例子。

  以上是我对秦观词的几点片面理解,奉献给大家以求正。下面我再说一下对秦观词的总体评价。

  秦观一方面吸取了二晏、欧阳修、苏轼等人词的精华,以及民间乐曲中的营养,一方面敢于创新,遂形成了他独具魅力的“柔婉清丽”风格。秦观的词作语言清新流丽,明白晓畅,较少使用典故和僻字,他《淮海词》中大多数篇目,都有像流水般清澈见底的特点;这种优美的抒情语言,为婉约词中的清疏一流。有别于后来的周邦彦。

  秦观经常能以比常人高出一筹的敏锐力和新鲜感,去捕捉最富有特征的描写对象,而后移情于形象当中,传达出哀婉的情思,营造出一种凄迷感伤的意境,使人心驰神往。

  此外,他塑造的一些歌伎舞女美丽而富有感情的形象,真实感人,个性鲜明;并且他对待这些处在当时社会下层的女子,能有平等的态度,同情他们被迫害被歧视的遭遇,摆脱了一般士大夫的偏见,实属难能可贵。这也是他这类充满着“情”“怨”的作品之所以能够闪光的根本原因之一。

  当然秦观词情调过于低沉,题材过于单调,也是毋庸讳言的,这与他的性格及生活氛围有着直接的关系。有人曾评价说“秦少游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说其词是“女郎词”,也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最后我再说一说秦观在当时的声誉。也许是风格需要互补吧,在“苏门四学士”中,苏轼最欣赏秦观,尤其是他的词。曾口诵不辍,甚至书于扇面之上,可见喜爱之深。秦观去世后,同为“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悲伤不已,直到发现一样以婉丽著称的贺铸,才惊喜地吟诗说“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

  这些文人的惺惺相惜,会给我们些什么启迪呢?我想大家的答案一定是明确而又一致的。 

  (完)





另附:

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赏析  作者:庐夫

  近日,有网友来信:请问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中的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中的"连"是“粘”还是“连”啊?可否详细告之,虽然是一个意思,可古词中的用字严谨还是要值得我们学习的。

  关于这个问题争论已经很久了,大致在1985年之前,比较认同用“粘”字,包括唐圭璋先生的《唐宋词选注》里面,也是赞同用“粘”字。后来周汝昌先生的一篇鉴赏文章,基本上把这个问题翻了过来。现在把这篇文章贴附于后:  

       有不少词调,开头两句八个字,便是一副工致美妙的对联。宋代名家,大抵皆向此等处见工夫,逞文采。诸如“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叠鼓夜寒,垂灯春浅”……一时也举他不尽。这好比名角出台,绣帘揭处,一个亮相,丰采精神,能把全场“笼罩”住。试看那“欺”字“困”字,“叠”字“垂”字……词人的慧性灵心、情肠意匠,早已颖秀葩呈,动人心目。

  然而,要论个中高手,我意终推秦郎。比如他的“碧水惊秋,黄云凝暮”,何等神笔!至于这首《满庭芳》的起拍开端“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更是雅俗共赏,只此一个出场,便博得满堂碰头彩,掌声雷动——真好看煞人!

  这两句端的好在何处?

  大家先就看上了那“抹”字。好一个“山抹微云”!“抹”得奇,新鲜,别有意趣!

    “抹”又为何便如此新奇别致,博得喝采呢?

   须看他字用得妙,有人说是文也而通画理。

  抹者何也?就是用别一个颜色,掩去了原来的底色之谓。所以,唐德宗在贞元时阅考卷,遇有词理不通的,他便“浓笔抹之至尾”(煞是痛快)!至于古代女流,则时时要“涂脂抹粉”,罗虬写的“一抹浓红傍脸斜”,老杜说的“晓妆随手抹”,都是佳例,其实亦即用脂红别色以掩素面本容之义。

  如此说来,秦郎所指,原即山掩微云,应无误会。

  但是如果他写下的真是“山掩微云”四个大字,那就风流顿减,而意致无多了。学词者宜向此处细心体味。同是这位词人,他在一首诗中却说;“林梢一抹青如画,知是淮流转处山。”同样成为名句。看来,他确实是有意地运用绘画的笔法而将它写入了诗词,人说他“通画理”,可增一层印证。他善用“抹”字,一写林外之山痕,一写山问之云迹,手法俱是诗中之画,画中之诗,其致一也。只单看此词开头四个字,宛然一幅“横云断岭”图。

  出句如彼,且看他对句用何字相敌?他道是:“天连衰草。”

  于此,便有人嫌这“连”字太平易了,觉得还要“特殊”一点才好。想来想去,想出一个“黏”字来。想起“黏”字来的人,起码是南宋人了,他自以为这样才“炼字”警策。大家见他如此写天际四垂,远与地平相“接”,好象“黏合”了一样,用心选辞,都不同常俗,果然也是值得击节赞赏!我却不敢苟同这个对字法。

  何以不取“黏”字呢?盖少游时当北宋,那期间,词的风格还是大方家数一派路子,尚无十分刁钻古怪的炼字法。再者,上文已然着重说明:秦郎所以选用“抹”并且用得好,全在用画入词,看似精巧,实亦信手拈来,自然成趣。他断不肯为了“敌”那个“抹”字,苦思焦虑,最后认上一个“黏”,以为“独得之秘”——那就是自从南宋才有的词风,时代特征是不能错乱的。“黏”字之病在于:太雕琢,——也就显得太穿凿;太用力,——也就显得太吃力。艺术是不以此等为最高境界的。况且,“黏”也与我们的民族画理不相贴切,我们的诗人赋手,可以写出“野旷天低”,“水天相接”。这自然也符合西洋透视学;但他们还不致也不肯用一个天和地象是黏合在一起这样的“修辞格”,因为画里没有这样的概念。这其间的分际,是需要仔细审辨体会的:大抵在选字工夫上,北宋词人宁肯失之“出”,而南宋词人则有意失之“入”。后者的末流,就陷入尖新、小巧一路,专门在一二字眼上做扭捏的工夫;如果以这种眼光去认看秦郎,那就南其辕而北其辙了。

  以上是从艺术角度上讲根本道理。注释家似乎也无人指出:少游此处是暗用寇准的“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的那个“连”字。岂能乱改他字乎?

  说了半日,难道这个精彩的出场,好就好在一个“抹”字上吗?少游在这个字上享了盛名,那自是当然而且已然,看他的令婿在宴席前遭了冷眼时,便“遽起,叉手而对日:‘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可见其脍炙之一斑。然而,这一联八字的好处,却不会“死”在这一两个字眼上。要体会这一首词通体的情景和气氛,上来的这八个字已然起了一个笼罩全局的作用。

  山抹微云,非写其高,写其远也。它与“天连衰草”,同是极目天涯的意思——这其实才是为了惜别伤怀的主旨,而摄其神理。懂了此理,也不妨直截地说极目天涯就是主旨。

  然而,又须看他一个山被云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霭苍茫的境界;一个衰草连天,便点明了暮冬景色惨淡的气象:整个情怀,皆由此八个字里而透发,而“弥漫”。学词者于此不知着眼,翻向一二小字上去玩弄,或把少游说成是一个只解“写景”和“炼字”的浅人,岂不是见小而失大乎。

  八字既明,下面全可迎刃而解了:“画角”一句,加倍点明时间。盖古代傍晚,城楼吹角,所以报时,正如姜白石所谓“正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正写那个时间。“暂停”两句,才点出赋别、饯送之本事。——词笔至此,能事略尽,——于是无往不收,为文必转,便有回首前尘、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叹。妙在“烟霭纷纷”四字,虚实双关,前后相顾。——何以言虚实?言前后?试看纷纷之烟霭,直承“微云”,脉络晓然,乃实有之物色也,而昨日前欢,此时却忆,则也正如烟云暮霭,分明如在,而又迷茫怅惘,全费追寻了。此则虚也。双关之趣,笔墨之灵,允称一绝。

  词笔至此,已臻妙境,而加一推宕,含情欲见,而无用多申,只将极目天涯的情怀,放在眼前景色之间,——就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读者叹为绝唱的“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又全似画境,又觉画境亦所难到。叹为高手名笔,岂虚誉哉。

  词人为何要在上片歇拍之处着此“画”笔?有人以为与正文全“不相干”。真的吗?其实“相干”得很。莫把它看作败笔泛墨,凑句闲文。读过元人马致远的名曲《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人人称赏击节,果然名不虚传。但是,不一定都悟到马君暗从秦郎脱化而来。少游写此,全在神理,泯其语言:盖谓,天色既暮,归禽思宿,人岂不然?流水孤村,人家是处,歌哭于斯,亦乐生也。而自家一身微官濩落,去国离群,又成游子,临歧城郊帐饮,哪不执手哽咽乎?

  我很小时候,初知读词,便被它迷上了!着迷的重要一处,就是这“寒鸦万点,流水孤村,”真是说不出的美!调美,音美,境美,笔美。神驰情往,如入画中。后来才明白,词人此际心情十分痛苦,他不是死死刻画这一痛苦的心情,却将它写成了一种极美的境界,令人称奇叫绝。这大约就是我国大诗人大词人的灵心慧性、绝艳惊才的道理了吧?

  我常说:少游这首《满庭芳》,只须着重讲解赏析它的上半阕,后半无须婆婆妈妈,逐句饶舌,那样转为乏味。万事不必“平均对待”,艺术更是如此。倘昧此理,又岂止笨伯之讥而已。如今只有两点该当一说:

  一是青楼薄幸。尽人皆知,此是用“杜郎俊赏”的典故:杜牧之,官满十年,弃而自便,一身轻净,亦万分感慨,不屑正笔稍涉宦场一字,只借“闲情”写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其词意怨甚,愤甚,亦谑甚矣!而后人不解,竟以小杜为“冶游子”。人之识度,不亦远乎。少游之感慨,又过乎牧之之感慨。少游有一首《梦扬州》,其中正也说是“离情正乱,频梦扬州”,是追忆“殢酒为花,十载因谁淹留?”忘却此义,讲讲“写景”“练字”以为即是懂了少游词,所失不亦多乎哉。

  二是结尾。好一个“高城望断”。“望断”二字是我从一开头就讲了的那个道理,词的上片整个没有离开这两个字。到煞拍处,总收一笔,轻轻点破,颊上三毫,倍添神采。而灯火黄昏,正由山有微云——到“纷纷烟霭”(渐重渐晚)——到满城灯火,一步一步,层次递进,井然不紊,而惜别停杯,留连难含,维舟不发……也就尽在“不写而写”之中了。

  作词不离情景二字,境超而情至,笔高而韵美,涵咏不尽,令人往复低回,方是佳篇。雕绘满眼,意纤笔薄,乍见动目,再寻索然。少游所以为高,盖如此才真是词人之词,而非文人之词、学人之词……所谓当行本色,即此是矣。

  有人也曾指出,秦淮海,古之伤心人也。其语良是。他的词,读去乍觉和婉,细按方知情伤,令人有凄然不欢之感。此词结处,点明“伤情处”,又不啻是他一部词集的总括。我在初中时,音乐课教唱一首词,使我十几岁的少小心灵为之动魂摇魄,——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每一吟诵,追忆歌声,辄不胜情“声音之道,感人深矣”,古人的话,是有体会的。然而今日想来,令秦郎如此长怀不忘、字字伤情的,其即《满庭芳》所咏之人之事乎?(周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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