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傅在大学里教哲学,每年高考报名季,都会接到好多电话。有些电话来自多年不联系的老朋友,有些来自七弯八转的“介绍”。电话内容大致是两类求助。最常见的求助是请求实质性的行动帮助,表达形式通常含蓄曲折,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能帮上忙不?”此处“帮忙”二字涵义丰富而深刻,会话双方常常会神一笑。李师傅的回答千篇一律,总是把“不遗余力”、“鼎力相助”、“倾力而为”之类的成语循环播放一遍,然后诚恳歉意地说一句“心有余而力不足”。熟悉李师傅的亲都知道,不是李师傅耍滑头,实在是没有“力”。 次常见的求助是针对如何选择学校和专业请求咨询和建议。家长们的心思千篇一律,具备报考条件以后最关注的问题是:学某某专业以后能干什么?具体到李师傅的专业,就一句话:哲学系毕业生的就业前景如何? 看似简单的问题每每暗藏玄机,如果仅仅看统计数据,家长怕是要上当。有一年我出席海峡两岸哲学系系主任联席会议,台湾同行告诉我,台湾民调机构做过一次调查,试图发现大学所学专业与工资水平之间的关联,结果令人大跌眼镜。在所有调查对象中,平均工资水平最高的专业竟然是——哲学!这是一个极端违反直觉的结论,调研人员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这样解释:哲学系毕业生求职困难,所以在本科毕业时很多人被迫选择读研究生。这些人在求职时拿着“哲学硕士”的学历和其他专业的本科学历竞争,学历优势加上年龄红利,以及年龄红利附带的人际资源等等附加红利,自然获得了薪资方面的优势。因此,对统计数据的错误解读是:哲学使毕业生更加优秀,直接地导致高工资;而正确解读是,哲学使毕业生面临更加狭窄和困难的选择,间接地导致高工资。 根据李师傅的孤陋见闻,大陆似无可信的统计学结论,但是有类似的佐证。前几天李师傅参加上级组织的培训,有幸听到教育部专家关于教育大战略的讲座。专家说,中央领导想了解大学生“互联网+”创新创业项目的成效,责成一干专家对高科技创业团队进行调研。调查团队统计了中关村高科技新企业老板的专业背景,发现一个惊人的结果:在老板们的专业背景分布中,比例最高的竟然是——哲学。表面看来,哲学专业的毕业生成为高科技企业老板的概率远远高于其他专业。专家向大领导汇报的解释是:哲学使人睿智,使人勤勉,使人更加适应复杂艰难的竞争,最终使人有更好的机会成功。当然,相信这个结论需要惊人的天真。更可信的解释是:哲学专业毕业生求职困难,于是更多的毕业生选择了“单干”。由于被排斥在“常规”就业渠道之外,哲学专业毕业生在压力之下选择自主创业的概率上升。“专家”误国,是为一例。 美国人发现了类似的结论。2002年,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大教授AndrewAbbott对芝加哥大学新生做了一次题为“教育之目的”的开学演讲,提出了一些有趣的数据和比数据更有趣的见解。Abbott教授发现,在哲学专业毕业生中,30%成为律师,18%从事软件业。这个结果令人惊异,Abbott本人无法解释,甚至断定没有人能解释。联系上文台湾和大陆的两个例证,李师傅觉得这是可以解释的。与其他专业不同,哲学专业并不对应某个具体的就业领域。其他专业在入学时通常已有明确的就业方向,例如,医学专业以医疗为目标领域,法学专业以法律为目标领域,新闻专业以传媒为目标领域,等等。偏偏哲学是没有目标领域的。少数哲学专业毕业生会成为职业的哲学教师,但是这仅仅是哲学教育系统内部派生出来的自生性需求,可容纳的就业职位相当有限。对比哲学专业毕业生生产效率和哲学专业师资补充速率,哲学教育系统内部消化的毕业生仅占2.5%,即使把思政课教师、中学政治课教师、理论宣传工作者等等“沾边儿”的就业领域计算在内,可安置的就业岗位也非常有限。这意味着,绝大多数毕业生在求职时面临巨大的压力,他们必须比其他专业的同学更加努力,必须积累更多的本专业之外的“红利”,必须在其他专业的“对口”领域中“挖墙脚”,必须承担更多的职业困难和职业风险,才能在激烈的求职竞争中保持最低限度的均衡。这就解释了Abbott教授在哲学专业毕业生职业选择中发现的诡异数据。 在此背景下,如果你已经幸运地——或者说不幸地——选择了哲学专业,那么,如何才能提高自己在求职竞争中的生存概率?简单地说,真正有实际价值的问题是:一个哲学专业的学生怎样度过大学生涯,才能高效率地服务于自己未来的世俗生活?一个明显而浅薄的答案是:努力学习,累积学业红利,为就业提供专业技能支持。以上答案是有吸引力的,但根本而言基于对哲学教育乃至一般而言的高等教育的误解。 根据李师傅的有限观察,在国内末流的211高校哲学系中,本科毕业生考研的比例极高,常常有90%以上的毕业生进入研究生阶段。一般而言,读研究生不是“深造”,而是延期就业,即通过累积学历红利和年龄红利与其他专业的求职者竞争。在中等水平的985高校哲学系中,本科生进入研究生阶段的比略微下降,但是也保持在80%左右。在顶级的985高校哲学系中,毕业生的选择余地更大,这个比例会进一步下降。以上数据说明,如果你是一名哲学专业学生,你的专业学习规划通常是七年期的,而非四年期的。 吊诡之处在于,所谓的“努力学习”对于提升求职表现的帮助相当有限。根据Abbott教授的分析,一名学生在高中毕业时能否进入一所名校,依赖于学生的学习能力,历史上的学业表现,以及家庭背景提供的综合支援;而这名学生在大学毕业时能否在求职竞争中胜出,依赖于同样的因素。这些重要因素是基本稳定的,并不因大学四年的“努力学习”发生明显的改善。当然,这并不是说一名学生在大学期间无需“努力”,我们依然需要“努力”,但是这个“努力”需要清醒而谨慎的重新解释。 哲学专业的独特之处在于,哲学教育中虽然包括“专业知识”和“专业技能”方面的学习和训练,但是这并非哲学教育的精华。如果一名学生在“专业知识”学习和“专业技能”训练方面达到优秀程度,他仅仅在应付各种考试考核时占优,仅仅在依据旧的哲学文本生产新文本时占优,但是远远没有受惠于哲学教育的精华。哲学是观点的事业,哲学家的深刻技能在于,面对数量巨大的可能观点,创造性地进行遴选和比照,在观点之间建立关联并形成观点的网络。观点的网络即理论,学习一种哲学理论/哲学文本即拆网,建构一种哲学理论/哲学文本即结网。因此,哲学教育的精华在于,使一个普通人成为品鉴观点的专家。如果把观点比作“食物”,把文本(不仅限于哲学文本)比作“餐馆”,哲学教育的使命就在于,使一个普通的食客成为见多识广、品味高妙的美食家。支撑这种良好品味的核心能力即哲学教授挂在嘴边的“批判性思维”能力,哲学教育的职能在于传承这种能力。 在理想情况下,一名有抱负的哲学专业学生应当尽力了解各种观点,在教育体系的辅助下,通过试错和模仿,体味前辈传承下来的针对观点的各种不同品味,并形成自己的独特品味。当然,品味拙劣的老师很难造就品味高妙的学生,这说明,衡量一个哲学系的教育水平的核心指标在于哲学教授群体的品味。令人尴尬的是,出于种种历史机缘,中国大学的哲学教席每每被拙劣的品味占据,一名优秀的学生很可能更加高效地养成拙劣的品味。 当然,即使一名毕业生通过努力和幸运掌握了良好的哲学能力,这种能力会在多大程度上支援求助竞争和职场竞争中的成功,仍未可知。我们甚至不能肯定,这种能力总是产生正效应而非负效应。李师傅是空谈家,这种“实际”问题还是交给“专家”议论吧。 来,吃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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