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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与假 | 古典音乐史上的极品伪作,不要再搞错了

 alayavijnana 2018-06-24

真与假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曹雪芹《红楼梦》

C.P.E.巴赫,降E大调长笛奏鸣曲:快板

自从我和黑黑第一天开始写古典乐的公号开始,就有很多热心的朋友和我们分享各种美好的音乐。英国人培根曾说:把你的快乐分享给朋友,你会得到双倍的快乐。分享本来就是我们生活中最美好的一部分。

然而,在分享美妙的音乐时,也经常会闹出各种笑话。比如,被挂名在英国女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蕾名下的那首著名《殇》,就经常被乐迷分享来分享去,许多年前我第一次听到时,就很诧异,因为我知道,这位比烟花寂寞的女大提琴精灵,似乎从来没有写过曲子。黑黑说:就算她写曲,也不至于写这么简单流行的曲子啊。旋律简单而平直,完全不能体现她一个顶尖大提琴家的技巧嘛。

有时我觉得这事,显而亦见是假的,只不过,当人们把太多的悲情投注到杜普蕾寂寞痛苦的一生中时,这首殇》提供了一种优美,然而——却是虚假的怀念。从真实人心中流淌出来的音乐,不是幻境,你无法借着一首伪作,进入杜普蕾真正美妙的大提琴世界,也无法体会那贯穿了她一生的炽烫激情。

我们的古典乐公号,像一颗不起眼的小树苗,慢慢地在长大,舒展着枝叶。三年来吸引了越来越多喜欢经典音乐的乐迷。为了更好的分享,我们还在微信上先后建了三个乐迷群。除了每周的更新,每天都有许多音乐在群里分享。奇怪的是,这首显而亦见的伪作殇》,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在群里分享一次。甚至有人告诉我,一个比我们更权威的古典乐公号上,也以杜普蕾的名字在文章中介绍了这支伪作殇》。

权威不权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很多公号的文章东拉西扯,到处约稿,快速拷贝着百度百科,制造着各种廉价的十大最美,十大最伤,十大最.....以至于文章不经推敲,经常谬种流传。虽然我并不介意穿着拖鞋听古典,但写文章不一样,你多少要有点责任,特别是你在介绍人类文明中最优美的古典音乐时。

有时我会和黑黑聊起这事。写文章其实是很辛苦的事,你稍一偷懒就会闹出笑话。黑黑说:就算我们这样认真的写作,也不能保证每一段文字,都绝对的真实可考——这是事实,更何况我喜欢天马行空地想象,想象如果我是莫扎特会用什么姿式打弹子,想象我是贝多芬,每天早上怎么数着豆子煮咖啡。那些迷失在历史中的真相,是用来接近的,雾里看花虽然总是看不清,但至少我们可以闻香识曲,在有限的资料中用所有我们想得到的方法,去努力接近真相。这个其实是比单纯的写作更艰难。

爱插嘴的兔子为我们的沉思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其实,这种挂错名的伪作之所以能流行,前提是曲子一定蛮好听的。杜普蕾肯定没有抄袭台湾音乐人徐嘉良的无名小曲,不过那位把这支武侠电影插曲改编成大提琴曲的人,至少,你要承认:他改得还算成功。音乐最重要的就是好听。

其实,并没有我们认为的那么简单。比如巴赫著名的8首《长笛奏鸣曲》中,就有两首是伪作。而且,还是特别好听的两支。黑黑愤愤不平地掐掉烟头说:至少那两支还是巴赫写的,小巴赫!伪作也有极品。


杰奎琳之泪

奥芬巴赫



英国传奇的女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蕾,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就因为多发性硬化症离开了世界,死时她才42岁。不疯魔不成活,将个人强烈的情感,注入出神入化的大提琴技巧之中,让她的演奏在那个时代独树一帜。她也是20世纪中页,最具影响力的几位大提琴之一。她和丈夫——著名的钢琴家巴伦鲍依姆,上世纪60年代的合作录音,几乎部部堪称经典,从勃拉姆斯的《F大调奏鸣曲》到贝多芬的《A大调奏鸣曲》,最后是辉煌灿烂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杜普蕾用她那把“附了魔”的大卫朵夫名琴,将音乐史这些最伟大的名作演绎得激动人心,他的丈夫则用指挥与钢琴,为妻子的辉煌演奏留下了一道完美而冷静的影子。他们的合作,让你不得不相信:是爱情,将俩个原本性格天差地别的热情与冷静融成了一体。

问题是:艺术的激情与平淡的生活往往是冲突的,就象歌中所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巴伦鲍依姆无法忍受妻子强烈的个性,最终分道扬镳。杜普蕾在难以忍受的病痛与孤独中,离开了这个她无法理解的现实世界,泪洒天堂,情弦崩断。

1998年,一位叫图尔克的导演,把她的故事拍成了电影《她比烟花寂寞》,这部当年红极一时,获奖无数的电影,虽然谬误百出,肆意地歪曲了真实的杜普蕾,然而电影的影响力却是惊人的,它让很多完全不关心音乐的人,也迷上了杜普蕾这位风一样的女子。也许正是这种盲目的痴迷,让很多其实和音乐家本人无关的音乐与故事,都附会到她的身上。

伪作殇》并不是关于她的唯一谎言。还有一支名叫《杰奎琳之泪》的大提琴钢琴合奏曲,也被骗流量的自媒体,强行地和杜普蕾联系到了一起。这次流行的版本是:一位叫巴赫的德国大音乐家,在听到杜普蕾悲伤的故事之后,创作了这支曲子。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杰奎琳之泪》的作者是著名的德裔法国音乐家雅克·奥芬巴赫,而不是古典音乐之父的巴赫,它是奥芬巴赫《森林故事》组曲的第二首奥芬巴赫1880年在写完著名的轻歌剧《霍夫曼的故事》之后就去世了,而英国女大提琴家杜普蕾要到1945年才出生。所以奥芬巴赫根本不可能认识她

在英文中,“杰奎琳(Jacqueline)”这个名字,源自法国的“雅克(Jacque)”,它其实是雅克这个名字的女性形式。雅克·奥芬巴赫在1846年出版这支曲子时,刚刚结婚两年,在妻子的鼓励下,正从大提琴演奏家转行为歌剧作曲家,而他们有一个女儿就叫杰奎琳。

在这支曲子创作百年之后,据说杰奎琳·杜普蕾也很喜欢这支和她名字一样的曲子,甚至演奏过此曲——这当然是有可能的,而且这的确是一支,忧伤而华美的古典杰作,很适合杜普蕾与巴伦鲍依姆夫妻合奏。然而,我搜遍各种杜普蕾的录音,却从来没有找到杜普蕾演奏的《杰奎琳之泪》。

长歌当哭,但是你不能张冠李戴啊!


G小调柔板

吉奥佐托-阿尔比诺尼


吉奥佐托-阿尔比诺尼,G小调柔板

在巴洛克华丽而幽深的古教堂拱顶下,音符沿着看不见的忧伤线条,带着你的心灵向上飞升,进入一片辉煌的宁静。这就是著名的《G小调柔板》,一般而言,我们把这支曲子归到意大利作曲家阿尔比诺尼的名下。

这首名曲之所以出名,当然,首先是因为它华美而幽深的音乐本身。有关这首直到1958年才重见天日的曲子,有着各种各样离奇的传说和故事。特别是许多妈妈们坚信,它对孩子的学习有着特别的功效。事情的由来是这样的:英国伦敦教育学院的专家们做了一个试验:将成绩差不多的同龄儿童分成A、B、C三个组。A组儿童反复欣赏阿尔比诺尼《G小调柔板》,B组儿童则聆听克尔特林的爵士乐《三位一体》,C组儿童什么也不听。此后,三组儿童又都接受了阅读理解、记忆单词、背诵课文和四则运算测试,而测试内容完全是刚刚新学的新知识。最后的结果显示,平均成绩最优的是A组,其次是C组。听个音乐还涨智商,这个试验也是让人啼笑皆非啊!怪不得各种胎教音乐专辑中,都要收录此曲。

不过,对这个试验的真实性与可靠性,我是深表怀疑。

关这首名曲还有一个配套的小故事,不得不提一下:

二战末期,英国皇家空军和美国陆军航空队联合发动了,对德国东部城市德累斯顿的大规模空袭,连续三天的地毯式轰炸,3749吨炸弹和燃烧弹将这座享有“易北河上的佛罗伦萨”之称的巴洛克文化古城几乎夷为平地,保存着大量艺术档案珍品的德累斯顿萨克森州立图书馆也未能幸免。当时,意大利音乐史学家吉奥佐托正在撰写意大利巴洛克时期的音乐家阿尔比诺尼传记及其作品目录,有关阿尔比诺尼的许多珍贵手稿,正好就收藏在德累斯顿的图书馆中。他得知轰炸的消息,心急如焚,以至于不顾生命安危,只身赶到被炸成废墟的德累斯顿图书馆,天佑好人,他从焦土之中发现了几页阿尔比诺尼的一部三重奏奏鸣曲手稿残片,如获至宝,随后他根据这些残片所提供的音乐素材,创作了这首《G小调柔板》。出于对历史的尊重和对阿尔比诺尼的崇敬,1958年作品发表时,贾佐托坚持把它称作《阿尔比诺尼的G小调柔板》。以后,在音乐会中演奏《G小调柔板》时,乐曲解说后面都会写上:阿尔比诺尼作曲,吉奥佐托整理。

吉奥佐托长得很帅,本人也是一个作曲家和指挥家。这个他讲诉的故事,是不是很感人?其实音乐界有很多人却对这个故事一直持怀疑态度。主要是因为人们没听过原本的那支三重奏奏鸣曲,而新的改编曲有很多技巧与风格也与巴洛克时代的音乐不符。然而,毕竟是现代改编,就算怀疑,你也无话可说。

《G小调柔板》一出版就风靡世界,连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德国指挥家卡拉扬也抢着指挥了这部极度优美的作品。问题是,到了晚年,发掘和改编这首作品的吉奥佐托不爽了,他在离世前突然宣布,这部作品完全是他本人写的,当年在废墟抢救名曲的故事,是他编造的。吉奥佐托的声明让整个世界哗然。这意味着《G小调柔板》根本就是一部伪作。

你无法猜测,为啥当初吉奥佐托要编造这么一个故事。一直默默无闻的音乐家,决定要和世界开一个玩笑,向自己证明,他的天才其实直逼古典时代的大师——阿尔比诺尼?

问题是阿尔比诺尼,大约是巴洛克时代最不走运的音乐家,他写了一大堆歌剧,却没有一部被后人记住,他那些华美的双簧管协奏曲,也只是偶尔被后人演奏。和他同时代和同城的音乐家维瓦尔第相比,简值不值一提。音乐史上很少有人去关注这位失落的威尼斯人。也许吉奥佐托当初只是想为这位失落的音乐家,争取一点世界关注,也未可知啊!

阿尔比诺尼,D大调双簧管协奏曲:柔板(真作)

阿尔比诺尼的确生不逢时,他本来是一个威尼斯歌剧院的当红音乐总监,在老婆死后,却被债权人坑害,失去了职位,流落街头。不得不以小提琴手的身份重新就职,结果没做几年,又被解雇。幸好他有一副好嗓子,最后才在一个小歌剧团做了一个不起眼的男中音伴唱。从当红歌剧音乐家到40多岁,他已泯然众人。以至于人们至今没搞清他是哪年过世的。

其实,我个人也觉得阿尔比诺尼的音乐,是一块没有得到后人足够珍视的瑰宝。特别是他创作的两组双簧管协奏曲,有着那个时代音乐的典型优雅与优美,特别是柔板乐章,即使相比他的同城同时代大师——维瓦尔第也毫不逊色。问题是,我认为没有用。如今人们记住他的只有谣传中的这首可以涨智商的《G小调柔板》。

然而,连这部作品也成了伪作,不知为何,每想到此,我都要为这位意大利音乐家,掬一把同情之泪。也许不是那么流行,也没有什么刻意的伤感,但当你认真地聆听真正由他创作的两组双簧管协奏曲(OP.7和OP.9),你依然可以听到,真实的人生在逝水流年的繁华中,留下的悠长喟叹。

长笛奏鸣曲

C.P.E.巴赫

C.P.E.巴赫,降E大调长笛奏鸣曲:西西里舞曲

1774年,作曲家J. F. 莱夏德(J. F.Reichardt)在一本书中激动写道:我们只有一个巴赫,他的音乐创作是完全新颖的、生动的而独一无二的。”莱夏德说的当然是老巴赫——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他也是我们现在公认的古典音乐之父。

然而,莱夏德的话多少有些不公平,巴赫是一个家族,巴赫的孩子们正在长大,并成为那个时代最杰出的音乐家,比如老巴赫的次子C.P.E.巴赫。他是当时德国最负盛名、文治武功盛极一时的腓特烈大帝的御用音乐伴奏。腓特烈大帝超级喜欢吹长笛,在一幅大帝吹笛图中,你可以一睹这位风雅皇帝的风采。在大帝右边,坐在古钢琴琴边伴奏的就是老巴赫的次子C.P.E.巴赫。

不用想,为了给大帝量身定制,适合他水平的长笛曲,C.P.E.巴赫数十年煞费苦心,只可惜大帝更喜欢自己长笛老师写的曲子,把自视甚高的C.P.E.巴赫长年累月地晾在一边,拿着微薄的工资,还要违心地为大帝伴奏。他曾私下抱怨大帝的长笛水平业余得让人无没容忍。特别是大帝吹笛时,经常在不该换气的时候停下来换气,让旋律突然中断。

据他自己说,他才看不上那些为大帝定制的曲子。但是身在其位,也只能低声下气。为了和大帝的老师匡茨别苗头,他其实也创作了不少长笛协奏曲,然而都没有得到大帝的亲睐。这些一直令他不爽的曲子大都没有发表。

巴赫的时代,没有版权法,也不存在什么版权意识。一个家族的创作,往往以一个人的名义发表,不加区分。比如老巴赫著名的8首《长笛奏鸣曲》,后人发现,其中有两首的风格与老巴赫所有的作品,风格都不一样。主调,也没有按照老巴赫喜欢的对位技巧创作,倒是和老巴赫的儿子——C.P.E.巴赫的音乐风格完全吻合。加上这些乐谱在老巴赫生前并没有出版,而是由他的儿子C.P.E.巴赫整理出版的。所以人们普遍地认为,BWV1031和BWV1033都是C.P.E.巴赫的创作。如今的权威在老巴赫音乐目录中,已经将这两支曲子拿掉了。

问题是,这两支伪作,却好听到爆。特别是降E大调(BWV1031)的第二乐章——西西里舞曲,山高水远,箫声咽,花自飘零水自流。那一根剪不断的思绪,不断串起珍珠一般的和弦,最后消失在寂静的远方。


C.P.E.巴赫,C大调长笛奏鸣曲:柔板

C.P.E.巴赫为什么不署上自己的大名,而是把优美的作品混入老爸的作品中,无人知晓。如果说是为了向老爸致敬,那他似乎应该多用一些老爸最爱用的对位技巧,然而,这两支打着他自己深深烙印的曲子,和整套曲子中的其它作品风格是如此的不同。花开无人摘,花落无人扫,被困在腓特烈大帝豪华的宫庭里,C.P.E.巴赫有苦难言。

有人急着要出名,不惜恶劣地抄袭;有人乐衷于编故事,张冠李戴;也有人深藏功与名,把自己寂寞的身影,融化在父亲高大的背影里。只可惜,小巴赫的风格太明显,最终还是被人认了出来。他曾鄙视过大帝老师创作的数百首平庸的皇家长笛曲,他也许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那些散落在音乐中的寂寞心事。

《C大调长笛》,BWV.1033,这是他老爸独家的作品编号,此夜曲中闻折柳,无人不起故园情。据说在出版这些作品后,C.P.E.巴赫很想回到老家莱比锡看看,但没有得到冷陌的莱比锡市议会的亲睐。最终,在离开大帝之后,小巴赫去了汉堡与柏林,并以自己独特的个人风格,在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音乐之间,刻下属于自己的响亮名号。

每次听着这两支曲子,我都会想起黑黑说的:至少他们都是巴赫写的,小巴赫!伪作也有极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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