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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少年

 铃什August 2018-06-24
​文/熙年

典藏:认清现实才可以上路,找他,或者是找自己。

1.

放学回家,客厅里的苏城还保持着我早上离开之前的姿势坐着,手中握着一支削好的HB铅笔,似乎也根本没有被动过。

我抬头看他一眼,换好鞋子走过去,取一只橙子切好,“你就这样坐了一上午都没有出去吗?”

苏城并没有接我递过去的橙子,他叹一口气站了起来,活动着看上去已经有些僵硬的身体,声音很轻,“画不出,可想画些东西。”

我把橙子强塞进苏城手里,“要多吃些维生素。出去走一走,你快有一星期没出过门了吧?爸爸都已经有让你复学的打算了……”

“我不去。”苏城打断我,态度变得不耐烦,把吃了一半的橙子丢进了垃圾桶,“谁想去谁去。”

我语塞,不动声色地换个话题,“嗯……柳陌说他下午没课的,要过来……”

“跟他说我不在。”苏城的语气越发冷冰冰地恶劣了,他一把抓起茶几上的画纸和铅笔,向卧室走。趁他还没有进屋反锁上房门的时候我赶快追上去拽住他的胳膊,“哥,你别这样,嗯?”

“小尾,”苏城长长舒一口气,没有回头,语气却软了下来,“我真的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跟任何人多说一句话,觉得任何人都在看我出丑,所以,能不能不要再逼我?”

我拽着苏城胳膊的手放松了,看着他挪进卧室,带上房门,再也没有了声息。我也很想学着他的样子叹一口气。

从出生到现在,我做苏城的表妹已经有十七年九个月十四天了。初中的时候苏城就很有名,虽然说他成绩一般但却格外会画画,进入中学开始便包揽了校板报所有的图画绘制,后来还进了文学社,成了美术编辑。女生们应该总是对这类相貌出众艺术家气质浓重的男孩子多多少少抱有幻想吧,可苏城又好像是个例外。我,至少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哪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红着脸、背着手、低着头在他面前怯怯地表白——他的性格实在太糟糕。

除了老师提问和日常对话以外,苏城面对外人几乎一言不发。他手中似乎随时都握着HB铅笔,空闲时便专心致志地画画,周围哪怕发生天大的事他都不予理会,依旧自顾自握笔,草草勾勒线条。之前也有各种各样的男男女女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找苏城搭讪,但他的反应总是很冷淡,有时甚至什么也不说,敷衍的将形形色色的声音一笑带过。

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什么人想来找他成为朋友了。苏城这个男生,太骄傲,还是不要结交为好。不过,至今为止,尽管苏城已经大三,他上过的高中的贴吧里置顶的“风云人物”贴里,他的名字仍然位居榜首。于外人,他实在太神秘。

我把剩下的橙子全部吃掉,把茶几收拾干净,发短信给柳陌,“苏城现在心情很差,如果这样你还是执意要来,就来看看吧。”

三个月前,苏城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姨夫,带回家一个确实比我大姨体面很多的女人,要求离婚。彼时的大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她本来就身体不好,看到丈夫光明正大地带小三回家更是气昏了头,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就晕倒了,此时此刻还躺在医院里。

苏城向学校请了长假,每天都守在姨夫的单位门口用尽各种方法竭力挽回父母的感情。事情越闹越大,姨夫为此丢了工作,可离婚的决心却更坚定了,他甚至还跑来医院逼大姨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没有爱的婚姻再存在下去还有什么必要呢?连大姨都想通离婚了,苏城依然死活不同意,他半夜去小三家门口泼油漆、涂鸦、写恶毒的语言诅咒,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直到姨夫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苏城再这样无理取闹下去他会毫不客气地报警,我们才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将苏城软禁起来,平复他愤怒到失常的情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在我面前一向安静温和的苏城变成那样一副样子。

2.

柳陌来的时候是下午一点,苏城喝下我放进安眠药的牛奶刚刚睡着。

柳陌是苏城最铁的也是唯一的朋友。他们是发小,从六岁开始就厮混在一起,更夸张的是还一起上同一所小学、中学、大学,甚至还选择了相同的专业。我偶尔也会想,苏城之所以人缘这么差,可能跟他把太多精力分在我和柳陌身上有很大的关系吧。

“叔叔阿姨不在吗?”柳陌坐在沙发上,把随身的背包递给我,“都是些安神助眠的东西,药材啊小吃啊什么的,也没什么能帮到你们的。”

我言过谢接下背包,放在一边,“爸爸还得上班呢,妈妈在医院照顾大姨。苏城他好不容易才睡着。”

柳陌微微颔首,看一眼苏城紧闭的卧室门,“他应该出去走走,去游泳啊或者外出写生。这样下去会憋死的。他那样一个人我真的没想到会因为这件事消沉成这样,一点不像他的性格。”

我窝在沙发里一声不吭。很久以后,柳陌突然说:“不然,让他去旅行?”

除了画画,苏城最热衷的就是游泳和旅行了。可是因为不能和别人很好的沟通,他这二十多年从未有过出门旅行的机会。不过我和柳陌很清楚,他很渴望出去看一看,他甚至在高中时就做好了一份出行计划表,上边列出了想去的地方、时间还有在那里停留的天数。这份计划表做得相当周密,从阳朔到丽江,再从西安到敦煌,最后直上拉萨,全国十多座城市在他的精密计划下连成了一条曲折的线,可至今,他都未曾走过这条线。

“旅行吗?”我脑中突然浮现出苏城卧室里那张篇幅巨大的计划表。或许这真的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苏城呆在家里的时间够久了,应该让他出去走走换换心情,开始新的生活了。“可是要谁和他一起去呢?”

柳陌垂下眼,末了,说:“让他自己去。我们,不能陪他一辈子,他最终总得走出去,把自己狠狠甩在陌生的地方,然后再找回来。”

我和柳陌就这样决定了,瞒着苏城攒足旅费后送他出去,在这场家庭战争的硝烟还未完全散去之前。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和柳陌终于在QQ上敲定所有计划。打着哈欠跟他说过晚安,关上电脑,我突然听见苏城的卧室有窸窸窣窣的细碎动静。似乎是安眠药的剂量放得太大了,苏城吃过午饭睡着后就再也没有醒来,难道他现在睡够了起床了吗?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房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向里看。果然,窗台上坐着一个人,星光下隐约勾勒出苏城的轮廓。

“哥?”

他一愣,转过头,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小尾?”我暗暗一笑,溜进苏城的卧室,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蹿上他的床。

“大半夜不睡觉,你干嘛呢?”明明是责备的语气,可经过他唇齿间的碰撞无故又多了些心疼。我没回答,抬头看着他,“你饿了吗?”

苏城摇摇头,目光又移向窗外,“你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我就坐在这儿陪着你,好吗?”

我没应他,靠着床头盯着他。苏城侧目,浅浅扬起唇角,“怎么,长成大姑娘了,哥陪着你还不好意思睡觉了?”

我笑出了声,牙齿轻轻一错,“嘁,不刻意强调我还真忘了你的性别呢。”

苏城不置可否,过来摸摸我的头,笑容很温和,“白天不该对你凶的。睡吧。”

我把眼睛睁得很大,看着他近距离放大的精致五官,一字一句,“哥,我不明白,明明是别人的错误,你为什么要拿它来折磨自己呢?”

苏城眸子里有什么光蓦地闪了一下,他欠身坐在我身边,帮我盖好被子,良久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开口,“其实,我应该算是我爸妈的养子。”

我的困意立马被驱散,忙转过头看他,“骗人!”

苏城唇边的笑意更浓了,他揽过我的肩,声音压得很低,“我小叔和小婶结婚很多年都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又因为种种原因,他们不愿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回来,于是我爷爷就召开家庭会议,最后决定让有两个孩子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过继一个孩子给自己的弟弟,帮他延续血脉。爷爷在我们家中的威信很高,我的亲生父亲不敢有任何异议,在第二天就收拾好行李领着他的小儿子——我——去了小叔家。那年我才六岁。六岁,我根本不懂大人们口中所谓的‘过继’是什么意思,所以只能很固执地认定就是爸爸妈妈不要我了,他们讨厌我,把我往小叔那里送,逼着我叫他们爸爸妈妈。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去,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把我丢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家里,一丢就是十八年。虽然我现在长大了,明白道理了,可我却还是认为是我爸把我抛弃了,而我爷爷,就是摧毁我幸福的罪魁祸首。这次,就好像十八年前情景再现,又是我爸把我抛弃了,而那个女人就是摧毁我幸福的罪魁祸首。”
苏城叹口气,“现在,明白了吗?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家,我不想有人再把它毁掉。”

我已经哽在喉咙中的话被苏城自始至终的微笑硬生生逼回肚子里,他俯下身抱抱我,“故事听完了,快睡吧。”

3.

我和柳陌同时进入了学习和赚钱同步进行的疯狂状态。

每天下了晚修之后我去人少的街道上贴各类稀奇古怪的小广告,每一百张三十块钱;周末我去商场门口派发传单,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一天二十五块钱,晚上继续摸黑出去贴小广告。

柳陌的专业是平面设计,他在小厂里兼职,做些杂乱的网页广告,薪金比我高很多,但同样微薄。如果晚上有时间,他会出来和我一起贴广告,兴高采烈不厌其烦,到凌晨才回家。

“看来注定这辈子我要靠广告发家致富了。”柳陌摇着头抱怨,把一张银行卡丢在我面前。

“啥?”

“卡!”他扑哧一声乐了,“不认识?”见我不吭声,他继续说,“是我之前做兼职攒的一点钱,不多,但起码够路费。密码是我生日。不过我没那么大方,等你们俩过了这坎儿以后,钱得还我。”

我接过那张卡,有奇怪的滋味涌上心头,声音很小,“谢谢。”

柳陌一撇嘴,很是不屑,“算我倒霉,是那小子唯一的朋友。谢什么谢,要还的!”

两星期后,大姨出院,回到家拿出钥匙开门时才发现门上的锁被人换掉了,连屋里的人都换掉了。姨夫趁大姨住院的这段时间竟擅自卖掉了房子,卷了钱消失得无影无踪。苏城之前一直住在我们家,他根本没有料到姨夫会来这一手,连一分钱都没有留给他们母子。

“不然先住到我们家,挤是挤一点,可好歹还能容身。”同去的妈妈先开口,使眼色示意我扶大姨下楼。

“他怎么能这样……小尾你说,他怎么能这样……他把什么都拿走了,没想过我,难道也没想过苏城怎么办?”大姨抓着我的手絮絮叨叨,一旁的苏城一言不发,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把我们三人一股脑儿塞进去,脸色很难看。

“你不走吗?”

苏城替我们关上门之前深深看了我一眼,眸中似有什么内容,“你们先回家。等我。”

“哥!”我看着苏城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想到他那天晚上对我说的话,心狠狠往下一沉。他不是大姨的亲生儿子,姨夫离开以后他会不会回到他原来的家,回到他亲生父母身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乖乖听了苏城的话,回家等着他。从下午五点到晚上八点,从晚上八点到凌晨十二点,等到最后,心一点一滴的变凉。他未曾打过半通电话给我,我也未曾打给他,我怕打过去以后他关机,如果他关机,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差不多快到一点的时候,外边有拿钥匙开门的声音。我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偷偷跑出卧室。心跳得很快,我默默数了三声,门开了,苏城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哥……”心中那根紧绷着的弦突然松了,我长长舒一口气,赶紧抹掉突然掉下来的泪水,“你怎么才回来啊!”

苏城打一个冷战,这才看到我,顿了顿,他突然扑过来,紧紧抱住了我,满身的酒气,“童小尾,我找不到我爸了……”

一米八的苏城压得我向后踉跄了几步,我好不容易把他扶住,腾出一只手关上门,用尽浑身力气把他往卧室拖。他究竟喝了多少酒啊,我叹一口气帮他脱掉外套和鞋子,盖好被子。

“小尾,陪陪我……”苏城拉住准备离去的我,又支撑着身子坐起来,“陪陪我……”

“你说说你,人生第一次喝醉,陪在身边的竟然是妹妹不是女朋友,悲催不?”嘴上这么说着,我却还是重新坐下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你是不是应该喝杯水?我去给你倒?”

苏城摇摇头,浅浅一笑,“我找不到我爸了……他真的,为了别的女人,不要我和我妈了。谁都不想要我,为什么不想要我……”

我心里一阵难过,侧过脸,“苏城,你是不是永远都想不到,不管你是不是和我有血缘,是不是优秀,是不是什么风云人物,我都不会不要你,都会陪在你身边,你都永远是别人无法取代的我的哥哥。你知不知道你下午就那样走掉了我有多害怕,我怕你去找你的亲生父母了,我怕你再也不回来了,你怎么能说谁都不要你?你怎么能!”

“小尾……”苏城一把将我揽入怀,竟然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小尾,我可怎么办啊!”他把我抱得很紧,泪水浸湿我的衣服,“我觉得,我不是我自己。我越来越发现,我不能和别人很好的沟通。在和别人说话之前我要想好长时间,想我说这句话对不对,好不好,会不会惹对方不高兴,让他不喜欢我,可在我想的时候,对方已经不耐烦了,已经不喜欢我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办。甚至一个无意看我的眼神,我都会猜那是不是在嘲笑我,讨论我,看不起我。我真的不是太骄傲,我只是太害怕,不知道怎么沟通,担心被人不喜欢。你,和柳陌是我最在意的两个人,但我怕你们也会丢下我,嫌弃我是个负担。对不起,对不起……”

我轻轻拍拍苏城的背,这一瞬间他好像变成了一个胆怯的孩子,受了委屈躲在我怀里,“如果不喜欢你,你的名字不会至今都挂在高中贴吧的榜首;如果不喜欢你,不会有女生偷偷向我打听你;如果不喜欢你,不会怕你离开再也不回来。哥你怎么这么笨,怎么这么笨啊!反而是你,你会去找你的亲生父母,你会走的。”

“不会。”

“会的。”

“不会。”

“会的。”

“不会。”

“会的!”

“不会。我舍不得小尾,不能走。”

“哥,去旅行好不好?我们去旅行,我陪你,去把丢掉的你找回来,好不好?”

“……嗯。”

4.

苏城说,他一直有个从来没有说出口的梦想。“我一直想,有一天可以去渡江,汉江,漓江,甚至雅鲁藏布江,然后潜入江底,在淤泥中埋下一粒种子,等到沧海桑田的那一天,想它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不现实吧?但谁又知道呢,生命是很顽强的,指不定哪一天会出现意料中的奇迹。”

苏城接受了我和柳陌的意见,计划出门旅行。他决定试着改变性格,不去想那么多,活得简单一点。至少还有人没有放弃且一直深爱着他,比如大姨,再比如我和柳陌。

“改变性格吗?”柳陌靠在快餐店落地窗边把玩手机,挑眼看一眼苏城,“莫非你想通,打算追轮滑姐了?”

我一口可乐呛到,抓着柳陌的胳膊八卦,“轮滑姐是谁?!”

柳陌忍着笑扬扬下巴,一脸的不怀好意,“小我们一届天天穿着轮滑鞋在学校窜来窜去达一姑娘,和你哥一个社团,你哥可在背后眼巴巴看了人家两年呢!”

“柳陌,瞎说什么呢!”苏城低喝,双颊瞬间红了起来。

我来了兴致,拽着苏城不满地抱怨,“就是你可不够意思了,寻摸个嫂子都不告诉我!你就像个六十年代的老头子,保守死了!”

苏城微微蹙眉,脸越发红了,“不是,我……”

“这个忙我童小尾帮定了!”我打断苏城,一本正经地把手放在胸前,“出门旅行,改变性格,追轮滑姐!”

柳陌终于爆笑出声,拿起一只鸡翅对着苏城,“Dear轮轮,请接收我保守的、纯洁的、六十年代的爱吧!”

“柳陌!”

马上到暑假了,苏城开始打点行装,为单独出门旅行做准备。本来我打算和他一起去的,但是他坚决不同意,“柳陌说得对,我应该狠狠把自己甩在陌生的地方然后再找回来,这些年,我活得太不真实了。”

苏城把衣服,计划表,种子,杂七杂八的物件整整齐齐地装进背包,顺便还带了本《海边的卡夫卡》,他抬头问我:“没少带什么吧?”

我装模作样地检查一番,点点头,“少了,你没带轮轮照片!”

苏城瞪我一眼,站起身,“净跟柳陌学这些。”
我笑出声,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出去以后,别人跟你搭讪你思考时间不要超过三秒,想得越多顾虑越多,凭你这张脸,第一印象没人会讨厌的。还有啊,装好东西,别遇了贼和骗子。”

苏城笑笑,抬手摸摸我的头,“嗯,你哥我除了交流有点问题,脑子还是没问题的。”他把背包拉链拉好,放在门后,“一周以后就要出门了,在这之前我打算单独去一个地方,你和柳陌谁都不要陪我,让我试着先找找自己。”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我一大早起床时,苏城已经不在卧室了。他的背包倒在门后,我把它扶起来,看到他桌上放着一张字条,“我去水库埋种子。虽然还是有些忐忑,但我开始了找自己的第一步。小尾,你说得很对,他离开了,可你们还在,我必须得努力下去。”

我把字条折好装进口袋里,回头看看苏城收拾好的行李。嗯,我很想在暑假结束后看到苏城结交更多的朋友,并且,抓紧时间追轮轮!

5.

阳光正好。我拉开苏城卧室的窗帘。已经要进入秋天了,北方夏末秋初的季节却还是有一些燥热。

今天,是苏城离开的第六十七天。

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他现在应该到哪儿了呢?我边打扫他的房间边想,还说不能和别人很好的沟通呢,一出去就没了音信,真是的。

有人敲门。我回过神,走出卧室去开门,外边站着满脸疲倦的柳陌。我侧身让他进来。

“你妈还在医院吗?”他问,顺势坐在沙发上,把随身的包递给我,“就是些安神助眠的东西……”

“你每次都只会带这些东西来。”我打断他接过包,看也没看就丢在一边。

气氛很尴尬。好半天,柳陌才再次开口,语气中多少有几分迟疑,“昨天我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他打算下周让你复课,毕竟……”

“我不去。”我打断柳陌,态度变得不耐烦,站起来朝苏城的卧室走,“谁想去谁去。”心脏突然一阵刺痛,我的双眉轻轻一颤,仿佛三个月前的情景再现,苏城把吃了一半的橙子丢进垃圾桶,态度恶劣。

“小尾……”柳陌拉住我的手腕,声音近乎哀求,“别这样……”

我们保持着很奇怪的姿势僵了几秒钟,末了,我的口气终于软了下来,“我不想去上学。我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

“去找苏城。”

柳陌的手倏一下收紧,把我向后拉了一把,“小尾!”

我并没有回头,轻轻转了转手腕挣脱他,很坚决,“我要去找苏城,把他揪回来问一问他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这一走两个月,杳无音讯。大姨因为他再次住院,他的亲生父母千里迢迢从外地赶回来,就连姨夫,和大姨离婚卷走所有钱逃走的姨夫,都回来了,他们都回来了,都是因为他!而且,轮轮都已经成了别人的女朋友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口口声声说着在乎这、在乎那的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小尾……”柳陌起身把我拉入怀中,轻轻摩挲我的发,“别这样,别这样……小尾,别这样……”

我把头埋在柳陌怀里,小声说:“我是苏城唯一的妹妹,你是苏城唯一的兄弟,我们都是苏城的唯一。所以,我们应该负责去把苏城找回来。对不对?”

柳陌不语,很久以后,他才点点头,“嗯,对。我们去把他找回来。”

我不知道柳陌是怎么说服我爸爸让我继续请长假的,总之再也没有人催促我去上学。每天都有柳陌陪在我身边,帮我一起做着寻找苏城的计划,并且像很久之前那样,一起打工赚旅费。

我一直告诉柳陌,也告诉自己说,苏城他只是迷路了,呆在某一个角落不停地兜圈子回不来了,只要我们按照他之前的计划以最快的速度兵分两路沿途去找他,就一定可以把他找回来,带他回家。这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他单独出门了,他走到哪儿我都要跟着他,他嫌我烦赶我走我也不离开,直到,他认清回家的路为止。

一个月以后。

我把一小袋花种装进背包夹层,再清点一次行李,把它拉好,放在门口。外边响起敲门声,柳陌来得很准时。

“我都收拾好了。”我拍拍脚边的背包,看着柳陌笑,“我还装了种子,我找到苏城以后要和他一起埋种子,怎么样?你的行李咧?”我望着两手空空的柳陌,问。

他并不说话,反手关上门,拉着我坐到沙发上。

“你怎么了?”

柳陌顿了半晌,语气是少见的一本正经,“我突然很想告诉你一个故事。”他抿了抿下唇,开始一段冗长的叙述。

“那个少年,我是在六岁时认识他的。到今天,将近十九年。他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更成熟,更有主意,同样,也更敏感。我已经记不得是怎么样和他成为朋友的了,但我们确实是很好的兄弟,形影不离。我们上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同一所大学,甚至选择同一个专业。之前说过,他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相貌更是没话说,优秀到不行,可他人缘却很差。我早看出,不是因为他骄傲,而是因为他不敢和别人沟通。他常常在背后帮我出谋划策,帮我追姑娘,帮我竞争学生会的职务,什么事都替我考虑的特别周到。可是当所有事都轮到自己身上时,他却因为没法和别人沟通卡了壳。

“让他独自出门旅行时我早都和他说过的事情,我觉得他迟早得迈出这一步,将自己的优秀展示给大家看。他一直在犹豫,我想如果没有他父亲婚外情的事情,他可能到现在还在犹豫。我知道他什么都不缺,他只是缺勇气,缺认清现实的勇气,他只要想通了就一定会来找我。所以我将所有事情都办妥,只等他来吹这股东风。果然,在某一天的午后,他敲开了我家的门。他告诉我,他决定出门了,去找自己。他说他不想成为一个废人,不想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他想交更多的朋友,拓宽眼界,同时也放宽心。他迟早、也必须得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尽管或许会很难很难。我问他,如果出去了以后发现这世界并没有想象中美好,会后悔吗?他说不会,因为不出去,连这世界是什么样子都无从知晓。”

真的没有后悔过吗?我眯着眼一阵恍惚,仿佛又看到苏城惯常坐着的位置在阳光的照耀下氤氲着一层浅淡的光。哪怕,你真的是已经看到了这世界上极致的不美好。

我去水库,埋种子,虽然还是有些忐忑,但我开始了寻找自己的第一步。

握着HB铅笔坐在客厅里的苏城,他回过头望向窗外,眸中闪烁着无法掩饰的兴奋。

我舍不得小尾,不能走……

所以,你还依旧陪在我身边,不曾离开吧。

长久的沉默。我别过脸闭上眼睛,可还是看到了苏城,他很温暖地笑着对我说,他的决定是对的。

“小尾,不要自责那天早上你让他独自出了门,你做的是对的,谁都不会怪你。”柳陌像曾经的苏城那样笑着拍拍我的头,拐进卧室,从门后拖出苏城再也没有机会用的背包,对我说,“认清现实,才可以上路,找他或者是找自己。小尾,带上苏城全部的梦想,走吧!”

我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阳光却依旧正好。

怎么会不知道呢?三个多月前,那个独自去水库埋下生命种子的少年,因为太久没有游过泳,潜入水底后小腿抽筋,挣扎了很久都没有人下去救他上来。他就真的,再也没有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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