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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玫瑰刺

 阿菲读书 2018-06-25


她是他一生的玫瑰,是扎在他心间的永恒的玫瑰刺。


【余心乐】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吃饭,彼此都觉得对方不算讨厌,其间便会自然地聊天。聊天的内容当然可以有很多,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年轻人,任伊涵和叶楚君,在相亲的饭桌上,却聊起了十年前。

叶楚君说:“严格算来其实应该是九年前,那年临近大学毕业,我蓄着很丑的胡须,整日和室友在校园里闲逛,说是寻找论文灵感,但夏天都要来了,我的论文还是一个字没动。”

任伊涵吸着面前的西瓜汁,托着腮算道:“那应该是二零零八年吧,那时候我还是个高中生,快高考了,整日被班主任死死地看着,闷在教室做题。”

叶楚君撇了撇嘴:“那你蛮惨的,我就自在多了,天天去学校外吃片片鱼,川师大门外那家人均十三块,随便吃。我室友有两百斤,每次去都先拿十三盘鱼片。”说到这儿,他突然笑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抹狡黠,“后来听学妹们说,我们毕业后不久,片片鱼店就因为亏损倒闭了。”

“你们居然吃垮了一家店?”

“对啊,结果那天我们从外面吃完饭回宿舍的路上,发现老鼠在满大街跑。我头一回见,便指着这怪象让同伴看。结果你知道他怎么说?”他顿了一下,“嘿!我室友说没事,别大惊小怪,也许因为我们要毕业离开了,老鼠都舍不得,赶着来送别。”

任伊涵捂着嘴笑趴了,突然,她像想到了什么,嘴角的笑便凝滞在那里:“那时候……该不会是五月份吧?”

叶楚君似乎没有看到对面女生紧张的神情,他依旧漫不经心地说着,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我们刚回到宿舍不久,地震就来了。”

地震就来了,简短的五个字,他说得轻松,仿佛记忆中那些剧烈的震颤、荒凉的废墟与深不见底的恐惧都不曾属于过他,仿佛那些历史都来自于遥远的前世。

尽管叶楚君的控场能力还不错,但饭桌上的气氛还是有了变化,任伊涵的表情中多了一点难以察觉的悲悯。她是个照顾他人感受的女生,并不想让他第一次见面就自曝软肋,于是便努力找其他话题来聊。

她想起介绍人跟她说:“这位叶先生是个很有善心的人,他去年捐钱建了一座希望小学。”

于是她说:“陈阿姨说你经常做慈善,每年坚持去支教,这很了不起哎。”

对面男子的神色倏然严肃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任伊涵捕捉到他脸上匆匆掠过的悲伤,他顿了顿,双眸中的阴翳依旧笼在那里:“这有什么了不起呢?那些真正的奉献者才了不起。”

比如说,余心乐。


【男主播】

叶楚君暗恋余心乐,是从他十九岁那年开始的。那时候他读大二,是学校广播室的主播,他也是学校历史上第一个在校电台拉到广告的人。先是开在图书馆旁边的奶茶店,然后到校园里的移动营业厅,肯投钱的商家居然还不少。也许是老板们觉得这个男生长得清秀,说话逻辑清晰,又很斯文,他们很容易便能谈妥。

于是每天午饭后,校园点歌台的广播中总是能听到叶楚君用带着些许南方口音的语调轻快地念着广告,有时候是关于奶茶店买二赠一的优惠,有时候又是呼吁大家尽快趁月底进行话费充值,兑换积分。

他音色好,总是不疾不徐,并不惹人讨厌。而且广告之后的歌曲点播环节,他选歌的品味不错,日子久了,居然还积累了一些忠实的听众。

所以后来学校评选“十佳主持人”的时候,有很多女生念叨着“哎,我要选那个广告主播!他昨天播了一首Leonard Cohen!”

迷妹的力量使叶楚君在后来成了学校大大小小活动固定的男主持人。

他是在主持外国语学院的戏剧节演出中遇见余心乐的,那晚他穿着一身并不合身的黑西装,领结是在后台被老师临时加上去的,上面满是细细密密的珠片。

余心乐演的作品来自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片段。报完幕后叶楚君在退离舞台的时候与一个红裙的女生碰了一下,她手里拿着一束白玫瑰,与满身嫣红参差相映。女生走得很快,那束玫瑰的花枝很长,擦过叶楚君的时候在他右手的食指刺了一下,留下了一粒红痣。

那是压轴的演出,余心乐用她的红裙与白玫瑰将台下观众的审美疲劳一扫而光。表演是全英文形式,大段大段的人物独白,辅以哀艳的神情与肢体语言,让整个会场都静默在那个动人又悲伤的故事中。

叶楚君一直立在舞台的侧方静静地观看,旁边的陌生男生小声说了句:“完全听不懂啊!”

叶楚君斜了他一眼:“听不懂你就不会仔细看?”

说完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右手端详了片刻,刚刚刺到的地方已经凝结了。这个小小的伤口来自于她。

他又看了一眼报幕卡上的名字——外国语学院,余心乐。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他想起这句诗,这是她名字的出处。


【夏日烬】

余心乐对叶楚君的第一印象是——完全没印象,直到他们再次遇到时,叶楚君再三提示她:“就你那晚演茨威格时,我负责给你报幕的,想起来了吗?”

她茫然地看着他。

叶楚君急了:“我那晚系着一个带珠片的领结,特娘的那个!”

她被逗笑了,目光在他脸上定住:“好吧,谢谢你的报幕,学弟!”

那天余心乐穿着宽松的牛仔裤,头发束成清爽的马尾,没有化妆,与在舞台上的样子大相径庭。她有些好奇这个男生是如何将顶着大大黑眼圈的自己给认出来的,也好奇他为什么会过来搭讪。

“那晚的演出真是绝了。”叶楚君说,“你的发音特别好听,请问可以邀请你来学校的广播室做嘉宾吗?”

他为自己临时起意的小聪明而暗喜,但余心乐却拒绝了:“真抱歉,我很忙,恐怕没有时间。”

“偶尔来作客一下也不行吗?”

“下周我就要去支教啦!得去两个月,所以不好意思……”她说得很诚恳,并不像编造的借口。

叶楚君有些失望,但仍不死心:“那我能请你吃饭吗?去支教的话,应该很辛苦吧!”

日剧里说,人们总是对喜欢的人不说我喜欢你,却说我想你;对想见的人不说我想你,却说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但彼时的叶楚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生的爱慕之心,余心乐以“无功不受禄”的说辞拒绝了他的饭邀。他并不沮丧,回到系里便去缠着辅导员问关于支教的事情。

他的辅导员很诧异:“支教志愿者报名早就截止了啊,在学校网站首页挂了一个多月,你怎么现在来问我这个呢?“

“我今天刚刚顿悟,想为教育事业尽一些绵薄之力,导员你能把我名字加上去吗?”叶楚君急切地恳求道,“我特别想跟外国语学院的同学们分在一起,支教之余学习口语,提升自己。”

辅导员心里猜到了七七八八,对叶楚君摆了摆手:“你还是好好当主播吧,这一批支教名单早就定了,明天学校还要给志愿者们安排宣誓仪式,你就别掺和了啊。”

第二天,叶楚君果然在报告厅看到了余心乐。她站在人群中,戴着一顶志愿者的小红帽,正在和身旁的同学谈笑。

过了一会儿,有人在她耳边耳语片刻,她便上前代表志愿者们作了发言。那是与戏剧节舞台上全然不同的她,这一个她置身在人群和条幅的包围之中,严肃又坚定,眼神中写满了倔强。

叶楚君在那一瞬间,突然被她身上的赤诚打动。

那天他回去后没有再念广告,而是放了一首古老的爱尔兰民谣——The Last Rose of Summer,播放之前,他在广播里说:“这是我个人很喜欢的一首歌,很多翻译将它翻作《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但今天我个人想将这首歌名翻译为《夏日烬》,夏日的灰烬,一个对我来说很特别的人将在今天暂时离开学校,去做很了不起的事情。随着她的离开,这个夏天对我而言开始变得没有意义……”

音乐前奏响起的时候,余心乐正在排队上大巴,身边经过的女生听着广播正在讨论:“啊!广播里表白,这也太浪漫了吧!”

她很快上车挑了临窗的位子坐下,过了一会儿,音乐快结束的时候,余心乐突然对旁边的同学笑着说了一句:“《夏日烬》,这不讲究信达雅的翻译还蛮有趣啊。”


【站C位】

余心乐的那次支教持续到九月份,再回到大学的时候她黑了一圈,更加的瘦,不久后便开始和小自己一级的学弟叶楚君谈恋爱。

在她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叶楚君都沉浸在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中。在他第五次拉着室友去外国语学院旁听的时候,室友终于崩溃了:“对,我是考了两次英语四级都没过!但你也不要那么好心来拉我旁听日语吧?”

“还有,你小子是不是喜欢上外语系哪个姑娘了,特地拉我来当掩护?”室友一语点醒了叶楚君,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余心乐那种含混着惊艳、钦佩、感动的情绪,原来最终的落点是爱。

他当即就找人要到了她的号码,天天给她发短信。余心乐去的学校在深山里,通信信号很差,信息往往延迟很久才收到。

“我们之间好像有时差。”她在晚上回复,并告诉他一些工作的内容,“确实辛苦,但很多事情总得有人来做。”

关于支教的新闻很快挂到了学校网页,短短一篇通信稿叶楚君能倒背如流。他保存了新闻中的图片在电脑里,那是一张志愿者合影,照片里余心乐穿着白色T恤,和同学一起在山村学校斑驳的黑板前微笑着。

“不错嘛,站的C位。”叶楚君打电话给她,末了说,“很巧哦,在我心里你也是C位。”

余心乐愣了好一会儿,很快便明白男生的意思,但她一时间没想好应该如何回应。她对他并不了解,只知道学校电台里那个很有话题性的节目由他负责。他在短信聊天中跟她说自己是心理系的学生,但挺不务正业的,成绩一般般。

直到听筒里的沉默让叶楚君以为信号中断的时候,他终于听到女生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这样啊,我很荣幸。”

电话挂断后,余心乐和同学去教室备课。这所小学条件艰苦,没有像样的办公室,晚上蚊虫肆虐。余心乐一边划火柴点起蚊香,一边佯装无心地问同学:“有没有听说过心理系的一个男生,叫叶楚君?”

“当然有啊,很精明的男生,但长得也很帅啊,现在学校大大小小的活动都会喊他来主持,很有人气哦。”

余心乐没再说什么,她轻轻地吹灭了火柴,蚊香的星芒之处燃起袅袅暗蓝色的烟雾,四下很静,隐隐有夏虫的嗡嗡声。

很快,她翻开备课本,开始安静地备课。教室外山河俱寂渐渐酣睡,仿佛是另一个时空。


【快乐事】

和余心乐在一起后,叶楚君也参加过一次系里组织的支教活动,只有半个月时间,离学校不远,倒更像是实习。

是在一所镇上的中学,他负责给学生讲解一些心理健康知识,同行的有十多位本校的同学,余心乐是外语系的代表。

他们住在学生宿舍里,午餐由学校食堂提供,早晚餐自己负责。学校附近没有餐馆,需要步行半小时去镇上买,于是叶楚君很热心地提出大家排班轮流买饭,并主动制定了表格,把自己和余心乐排在了一起。

大家纷纷起哄:“叶小队长私心太明显啦!”

叶楚君眨了眨眼睛,摆出一副“请大家多多体恤”的表情:“我们保证完成任务,让大家吃香喝辣!”

他和余心乐始终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那次支教活动是他们在一起相处最久、最快乐的日子。步行去买饭的途中,余心乐问他:“怎么样?跟你想象中还是有很大差距吧?”

“还好,就是宿舍忒破旧了点儿,床板上掸出五层灰,睡我下铺的物理系的陈益然直接给呛哭了。”

余心乐笑了:“和大学相比,这儿的确很不舒适,但面对学生就好了,会觉得自己的存在还蛮有价值的。”

他们在一家面馆吃了面,吃完给同学打包了一些带回去。经过一家超市的时候,叶楚君拉着余心乐进去买了泡面、牛肉干、八宝粥和牛奶,在货架前选购的时候,他注视着余心乐的背影,她纤细的脖颈与浓密的头发都触手可及,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着红裙怀抱着刺人的玫瑰在舞台上演茨威格。灯光从她的斜上方打了过来,半明半昧,她的脸有一半隐匿在阴影之中,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他突然手心出汗,心跳加快,而正在专心看着商品说明的余心乐突然身体一僵,男生从她身后很轻地抱住了她。

那一年叶楚君二十岁,二十岁的他拥抱着怀中的女生,觉得人世间最快乐的事情无非便是如此。怀抱着喜欢的人,还很幸运地参与进她的理想中来。

后来他们两个人拎着很重的食物回去,经过一座长长的石桥,余心乐走在前面,忽然转身看身后的男生。他目光明亮,眼底汪着一潭浓碧,像被四周翠绿的山水色浸染过似的。

“这里真好看啊!”她说。

“是的,以后有机会,我们再一起来!”叶楚君扬声回应。


【开拓者】

三十岁的时候,叶楚君最喜欢看的电影是《星际穿越》,他经营的公司顺利上市,《财经周刊》来做专访的时候,他对工作所言甚少,却谈起了这部电影。

“我已经看过十几遍了,上映的时候三刷,后来又购买了蓝光版,自己用家庭影院看。对我来说,这部电影象征着时间,时间是不可逆的,但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想要回去的时刻,去更改一些事情的结局,但人生总是憾事太多。”

记者有些不解:“您那么年轻有为,仍然有很多遗憾?”

叶楚君的目光有些暗淡:“谁都会有遗憾……我喜欢这部电影,并不是迷恋荒凉,也不是中二地觉得爱可以战胜一切。其实它更像是我给自己找到的一个借口,时间与空间可以折叠,我们还是有可能等到想要去等待的人。”

记者很迷惑,这样一个成功的男人,居然也背负着那么无力的故事:“叶先生,也许您可以更具体地描述一下,或许您等待的那个人,在看到之后会主动来跟你联系。”

一抹笑意浮上了叶楚君的嘴角,随即又消失了:“和电影里安妮·海瑟薇饰演的博士一样,她也是个开辟新世界的人,她非常勇敢、坚毅,而我则太过软弱,选择回归到稳妥的现实中来。”

这段丧气十足的访问后来在网上广为流传,跟叶楚君吃过一次饭的任伊涵看到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打电话问了问之前牵线他们认识的陈阿姨。

“伊涵,和小叶聊得怎么样?”陈阿姨热心地说,“他妈妈前两天还问我来着,想着有空约你去他们家吃饭。”

任伊涵有些尴尬:“谢谢陈阿姨,叶先生太优秀啦,他觉得我们之间还是做朋友更好哦。”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阿姨,在二零零八年的时候,叶先生是不是遭遇过什么比较悲伤的事情啊?”

陈阿姨的声音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音调也降了下去:“没有呢,他妈妈跟我是多年好友,有什么事我肯定知道。小叶这个孩子从小就很聪明,大学毕业回来就创业了,是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时间谈恋爱。但是你也看到啦,小伙子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喜欢他的姑娘可多了!”

“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聊起过,他经历过儿零零八年的那次地震,说到后来我感觉他有些悲伤,所以想问问您,叶先生他……是不是在那场地震中失去了很重要的人?”任伊涵有些犹豫,但还是将心中的疑窦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的陈阿姨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大地震】

在叶楚君看来,喜欢一个人,其实是一个慢慢去魅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神性也渐渐消逝,留下真切存在的眉目、温度、指纹。分开之后,曾经的一切也会慢慢消散,最后只留下你,和空荡荡的回忆,在空荡荡的人间,起了一场大雾。

余心乐无疑留给他一场终年不散的大雾。

地震来的时候他正在宿舍打开电脑,预备下载第二天广播里要用的歌曲。他身后的室友第一个感应到震动,随即大喊了一声:“地震了!”

伴随着对面女生楼响起的尖叫声,寝室里的其他男生立刻蹲下身,躲到了书桌下面。叶楚君愣了几秒,条件反射就要往外跑。

他的脚下和四周都在剧烈震动,一时间脚底不稳,差点一个趔趄摔到地上。室友躲在桌下对着他大喊:“叶楚君你找死吗?赶紧过来蹲下!”

他头也没回:“余心乐还在外语系的破楼里,我得去找她……”话没说完,上铺的一个台灯滚了下来,砸在他的肩膀上,而后摔碎了灯泡。

“你先别管人家了,你女朋友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小子先自己保命!”跟他关系很铁的室友从桌底下冲出来,把他拽了过去,塞进书桌下。

周围还在震动,持续了很久,在某一瞬间,叶楚君脑海中闪过“死亡”这个念头,随即出现的是余心乐的面孔。她毕业后被破例留校当了辅导员,本有更好的选择,但她说“还是和母校最有感情啊,也方便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于是最终留了下来。叶楚君知道她的理想,她的善意,她渴望给更多的学生传授知识。他曾暗暗想过,未来一定要赚很多钱,建尽可能多的学校,不辜负余心乐的付出。

隔了好一会儿,门外有校警过来通知大家紧急到操场集合,叶楚君第一个钻出来狂奔了出去。

外面一片狼藉,整个校园陷入前所未有的慌乱之中。他在外语系楼下的草坪上找到余心乐,还没待他们寒暄,身旁的院系领导接完电话后眉头紧皱:“这次情况特别严重,我们要做好应急准备。同时,学校要召集一批学生去汶川以及周边,帮助赈灾以及灾后的安抚。”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使然,叶楚君突然说:“大地震后,生还者的内心是很脆弱的,我是心理系的叶楚君,我主动报名参加灾后的心理危机干预。”

余心乐愕然地看着他,随即拼命对他摇头,示意他改变主意。但叶楚君很坚定,他在人群中走向她,很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没过多久,通信恢复了,叶楚君接到母亲打来的长途电话,急切地要求他立刻回家:“妈妈已经帮你把机票订好了,你现在就去机场,什么都不要拿了,只要人回来就好。”

“妈,你放心,我真的没事。航班都取消了,你就不要担心了,等恢复了我再回去。”叶楚君一边安慰着母亲,一边把余心乐拉到一旁说:“我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管学校会分配给你什么任务,这种事情,我认为一家派一个代表去就可以了。你得答应我,你千万不能去灾区。你能做的,我都能做,帮你做,比你做得还要多、还要好,那儿不需要你,我去就够了。明白吗?”

余心乐看着眼前的男生,蓦地有些心酸。前些天两人吃饭的时候她逗他,说他幼稚,于是他回去便一本正经地开始蓄须。此时他的嘴边已经留了一些,并不浓密,也不显邋遢,反倒衬得此情此景有了些悲欢离合的意味。

她安抚他:“你好好留在学校,马上都要答辩了,你的论文还没头绪……放心吧,我们来日方长。”


【无力感】

她最终没留住他,在叶楚君的坚持下,他跟随着心理系的团队一起奔赴震区进行灾后心理疏导,余心乐留下来负责维稳。

“这几乎是舍命的事情,”不断有余震的消息传来,余心乐焦虑得整晚睡不着,她在手机上和朋友说,“我很后悔,我应该拦下他的。”

朋友安慰她说:“但你明明清楚总需要有人去做这些事情,去做出某种牺牲,你自己并不畏惧去做这些事,但是因为你爱他,所以想保护他。其实心乐,他未尝不是这样的想法。”

叶楚君在震区待了一个星期,那是此生最漫长的七天,他目睹了太多流离失所、生离死别,以及最极致的痛苦。他整宿整宿不睡,跟在医疗队后面,不间断地与伤者对话,尽力安抚他们的情绪。

有天晚上,到了后半夜,他从临时安置区出来,看到不远处的小路上,运送物资的卡车正艰难地驶来。几颗残星洒在靛蓝丝绒般的天际,嶙峋的碎石在路上散得到处都是,不远处的帐篷里传来孩子的啼哭声,衬得这个夜更加静寂。

这里离余心乐曾经支教过的村子不远,如今已被地震夷为平地,仍不断有人从废墟中被解救出来得以生还。但他们中的一些人从此失去了家人、爱人、同伴,遑论身体上的痛苦。想到此,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几天后,叶楚君被派遣了回来,送他回来的老师对着余心乐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没待多说,又接到电话出任务了。临走前他嘱咐余心乐:“小叶这几天在灾区天天通宵,累坏了,你们安排人好好照顾他。”

叶楚君喝了杯水,精神非常好,他对余心乐说:“这几天你献血了吗?之前他们血库告急,后来听说市民和学生们纷纷爱心献血,缓解了前方的压力。等下我们也去献血吧。”

余心乐白了他一眼:“叶同学,你现在要做的是吃点东西,然后好好洗个澡去睡上一大觉,什么都不用想,一切都等睡醒再说。”

叶楚君的食欲很差,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在被余心乐押解回宿舍洗了澡后,他跟着她到了她们院系的办公室,在她借来的同事的躺椅上睡着了。

他刚一合眼,那种深藏着的脆弱感便显现在了脸上。他睡得很不安,一直蹙着眉。

余心乐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后打电话给刚刚送他回来的老师:“张老师,能否请你告知一下,叶楚君同学在震区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如实相告:“他太年轻了,也许是受了刺激,神经很紧张。那天他去疏导一个截肢的乡亲,回来后执意要献血,还执意要抽400ml。结果第二天他又来了,非常坚持,要医生继续给他抽400ml……”

话还没说完就被余心乐打断,她不怒反笑:“呵,面对学生这样明显的PTSD,请问你们为什么不评估?为什么就那么草率地把他送回并且不告知真相?”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余心乐愤而挂断电话。


【渡深海】

最终叶楚君还是如母亲希望的那样回家了,在航线刚刚恢复的时候,余心乐为他订了最早的航班。送他走之前,她私下里给他的母亲打了电话,以学校的名义,告知她因为地震毕业答辩推迟,叶楚君先回家休息。

叶母隐约感受到了什么,便多问了一句:“我儿子……没出什么事吧?”

余心乐没有对她隐瞒:“他之前去了震区给灾民做心理疏导,那儿的情况太艰难了,叶楚君受到了刺激,很对不起……”

他们红着眼在机场告别,叶楚君学心理学出身,他知道发生在自己心里的反噬,他不想影响到她,也不愿意让她继续自责。

“我回去会尽快调整,然后来跟你团聚。”他注视着余心乐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也千万要保护好自己,或者……跟我一起走吧!”

她自然还是留下了,在把他推向安全的大陆之后。叶楚君仿佛看见了一片浩瀚无际的大海,他爱的女生,转身继续泅渡于深海之中,奋力地想要将更多人推上岸来。

地震那年,叶楚君没有再回四川,他将在震区的案例写成了论文,在线上进行了答辩,得以毕业。

他在家人的陪伴和看护下渐渐回到了从前的精神状态,终于摆脱了PTSD。在恢复的过程中,他与余心乐失联了。同学帮他去她系里打听,才得知她已经从学校辞职,据说是去了汶川新建的学校当了一名英语老师。

次年,叶楚君独自一人回了趟学校,经过礼堂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人声,里面正在热闹地举办“校园十佳歌手”大赛。同样是这个舞台,他曾经第一次见到余心乐,她明艳美丽,怀抱着一束洁白的玫瑰。

他也曾送过她一首玫瑰之歌——The Last Rose of Summer,她是他一生的玫瑰,是扎在他心间永恒的玫瑰刺。

叶楚君想起余心乐曾经在这个舞台上表演的那场戏,在结尾处茨威格写道——

“阴冷的穿堂风从另外一个世界吹进了他寂静的房间。他感觉到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百感千愁一时涌上他的心头。他隐约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她飘浮不定,然而热烈奔放,犹如远方传来的一阵乐声。”

吉他与架子鼓的乐声从礼堂里传来,突然,叶楚君在阳光下捂起了脸,哭了出来。

——原文载于爱格时尚·不想忘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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