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过大年” 大年三十的晚上,也就是除夕之夜,儿子和儿媳带着孙子陪我和老伴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电视机里鼓乐喧天,载歌载舞,喜气洋洋。我同儿子的手机湊起了热闹,铃声响个不停。儿子有个副老总的头衔,发发收收,收收发发,自然都是些拜年的短信。我的短信不比儿子的少,远的来自北京、上海、成都、合肥,近的来自三湘大地,读了便回,回了又读,实在忙不过来,便学年轻人的样偷一回懒,来他个群发。笼里笼统,亲切少了,但省事多了。只是电视机里的“春节联欢晚会”只得偶尔瞟上一眼,在一声接一声的手机铃声中,“春节联欢晚会”化作了一团斑爛的彩色,在眼前跳来滾去……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六十年前的“过大年”。 那时节,我们家住在一个大杂院,四五家住在一起,各家的小孩子见到大人们忙着燻腊肉,做腊八豆,便眼巴巴地盼着“过大年”了。待到大人们晚上点起煤油灯炒花生、炒芝麻、炒黄豆、炸薯片、打米糕,家家户户炒锅里“噼哩啪啦”炸响着芝麻豆子,家家户户油锅里热气腾腾飘出来阵阵薯片香的时候,我们便知道,大人们在为“过年”准备丰盛的点心了。这个信息,孩子们不会不明白,离“过年”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那时节新中国建立还不到一年,富人虽然不再富了,穷人却也照样很穷。我的父母亲出身富庶之家,这时也只有坐吃山空的份了,母亲七八上十天便会领着我跑一趟当铺,当掉一二件东西,然后去“新市场”买米、买油、买盐,尚然还有余钱,则“砍二两肉”,让我和三个弟弟妹妹“好好吃一歺”……过年则是两码事了,再穷再困的家庭,也会尽一年的积蓄,在孩子们眼里,简直是变魔术一样,变出那么的一桌子的鸡、鸭、鱼、肉来,香气熏天,逗得孩子们馋涎欲滴。所以呀,大人怕“过年”,孩子盼“过年”,年年复年年…… 我同三个弟弟妹妹盼“过大年”,盼的还不单单是有好吃的,还盼有新衣服穿。油锅里飘香,炒锅里炸豆之前不久吧,母亲会请了“裁缝师付”到家里来给我们量身做新衣。那时节请“裁缝师付”上门是件平常又平常的事情,一两个季节的,大人小孩的,笼笼统统一起做,省料省时又省钱。我们家没有钱了,又不能不“过大年”,于是挑最便宜的黑色平纹布一人做一件新外衣,然后就改旧衣,老大的内衣改小老二穿,老二的内衣改小老三穿,也是年年复年年,年年里外一色新的其实只有我,因为我是老大。 离大年三十还有好几天,忽一日淸晨,迷迷糊糊听到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叫唤:“落雪了,还不快起来……还不快起来去看!” 一听落雪,我立即惊醒了。即使睡眼惺忪吧,抬头望窗外,仍然看见鹅毛似的雪花漫天飞舞,对面张伯伯家的黑瓦屋顶白茫茫的一片。“真的下雪了!”我一声惊呼,全醒了,飞快起床、穿衣,飞跑着去打开大门,堆积在门口的雪一涌而入。滿天飞着的纷纷扬扬的雪花,像一块纱巾遮挡着视线,百十来歩外便看不清人影了。那雪呀,可不像今日的下雪,下得那样的小小气气,稀稀落落飘洒一阵子,太多的时候竟落地消溶,简直就是虛张声势,是雪却不像雪的。 这一整天,所有的孩子就都忙着堆雪人打雪仗了,里弄中的孩子自然倾巢出动,二三十厘米厚的雪松软如酥,一踩一个洞,一扫一大堆,人人玩得十分开心。我们这个大院子呢,上屋里住的肖伯伯领着小女儿出来堆雪人,我同二弟合伙堆一个,南厢房的吴正国三兄弟堆一个。堆完了雪人,二三十个孩子便分成两“国”开仗,以雪人作掩护,雪球滿天飞,路过的大人们只有躲着走的份。一仗下来,雪人们遍体鳞伤,于是修复,然后再开仗。纷纷扬扬的雪花整天飘着,一飘便是好几天。第二天晨起,昨日踩的洞被晚上下的雪埋没了…… 我们同所有里弄中的孩子,都会一天一天扳着手指头数日子,好不容易盼到大年三十,大人们便分两挂鞭炮给孩子们,解散开来,一人可以得到几十上百枚单响小鞭炮,还有两柱香,是点鞭炮的。这一天,大街小巷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了,家家屋里都飘出阵阵油膩膩的饭菜香,大家都在准备年夜饭,阖家团圆,告别即将过去的一年。 年夜饭在鞭炮声中开始,在夜幕降临后结束,然后就是孩子们的天下了。衣兜里装着那,几十上百枚小小的单响鞭炮,手里捏着一柱香,胆小的站在家门上,胆大的走上街头,欢叫着向着半空中扔鞭炮。于是滿城尽炸鞭炮声,街巷只见孩子跑。那时节可是没有今天的烟花的,最好玩的叫“通天炮”,最大的也才小拇指一般大,点燃了“吱吱”地叫着射向天空。大人们则守着一盏煤油灯,围炉向火,磕着西瓜子,聊着家长里短…… 那时节全醴陵只有一个晿大戏的“戏园子”,有钱人才会去那里看“大戏(京剧)”,守除夕,度过一年之中最后的几个钟头。我同大院里的几个朋友会邀约着去看“尾子戏”。所谓“尾子戏”,是“戏园子”的戏即将结束前的五六分钟,看大门的会洞开大门,守候在门口的一大群孩子一拥而入,站在过道和后排看最后的几分钟。记得那一日上演《三岔口》,台上演员静静悄悄打得热闹,台下我们屛声静气看得紧张。我很不解,分明是又有灯又有亮的,怎么打架打得同在黑夜里摸摸索索的一样?乃至于以后几十年,只要谁提起京剧,我记忆中的《三岔口》立即便鲜活起来。戏散了,玩累了,这才回家,围着火盆,一边听父亲讲“卧冰取鲤”的故事,讲“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一边吃炸薯片、甜米糕、酥糖等等,尽情地享受着平日很难享受的点心盛宴。母亲则一次一次给吐着青烟的煤油灯添油,一次一次给烧得旺旺的火盆加木炭,小屋里暖烘烘的。午夜一过,街巷鞭炮齐鸣,家家户户涌到门口放鞭炮。我的父亲很严肃地领着我和弟妹们去门口放鞭炮,他说,我们去迊接新年,新的一年,什么都会好的。这个时候,整个小城像是一座炸开了锅的大炒房。 大年初一尚在睡梦之中,母親便会将我们叫醒,一人分发一套新衣服,帮着我们穿戴好,然后去行拜年礼。拜年是很讲究的,大人们扫干净地,有厅的在大厅居中坐好,没厅的在床沿上端坐,孩子们则从老大开始,上前两歩,双膝跪下,毕恭毕敬磕三个头,长辈们便发红包,交待诸如“今天客多,要有礼貌,要守规矩,不能讲不吉利的话”之类的事,然后吃早歺。大拜年早饭后便开始了,家家户户都大开门户,等人家敲门拜年是不吉利的,大人们都去串门,站在门口与主人互相打着拱手喊“拜年啰,恭喜发财啰’”。一条里弄的,除了走亲访友出了远门的,都是要登门拜个年的。在路上遇上了,便老远的站定,双手抱拳拱手弯腰互拜,笑嬉嬉说一大串吉祥的话。孩子们的事还是跑来跑去炸鞭炮,鞭炮声声,“拜年啰”声声…… 那时日可是不知为暖冬为何物的,春节终于来到的时候,小城内外早己冰天雪地,瓦屋的屋檐下挂着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冰棱,有的竟有四五尺长,像是家家户户都挂起了冰织的帘子,亮晶晶的美丽极了。路面则被冰冻得光溜光溜,来来往往拜年的人,尽管小心翼翼,还是时不时有人“哧溜”一下摔个仰面朝天,见到的人决不会哄然大笑,立即会有人去扶,对摔倒的人说:“好事,摔掉了霉气,好事。”摔倒的人则笑吟吟的拍拍屁股,说“没事没事”。而早几日我们堆的那些个雪人,冻得硬梆梆的几个人都推不倒了,我们撕几片红纸,沾些雪水涂抹些红在它脸上,比前几日漂亮得多。 初一家家吃年糕,初二照例是要吃素的,于是家家吃面条。 初三开始,街上来了“打春的”,都是些四乡的穷人,三两个一组,就在里巷中演唱,几段“莲花落”下来,唱的热热闹闹地敲着竹板,看的听的喜笑颜开地给钱。接着便有“耍龙灯”的从四乡进城,花獅跳,彩龙跑,家家户户向着龙灯扔鞭炮,笑声、叫声、喊声一片。这是保甲的公益事业,钱由保甲长们支付了的,个人给钱亦不加限制。那时保甲制度尚未改造,父亲仍是“联小”校长兼联保长,我见过军代表来找他商量这些事。与此同时,街上扎纸灯的忙碌起来了,鱼形灯、兔形灯、喜鵲形灯、蝙蝠形灯、凤灯、龙灯……其中尤以鱼形灯为多,大人们都会去买一盏回来给孩子玩,还要多买一盏插在自家门楣上方,表示家家有余(鱼),衣食无忧。正月十五很快便到了,此前二三天,家家户户“磨米淀浆”,十五那天好做元宵,其中以桂花元宵最受欢迊。 磨米是我的拿手好戏,麻石磨子很重,一扇有四五十斤,左手推磨,右手舀米添水,只要借力发力,并不很重的。磨完了用白布袋子装好米浆,拧紧,用磨盘压紧去水,半干半湿就算完成“磨米淀浆”了。 入夜,家家门前的灯亮了,我们大院里的孩子全都提着灯龙出去赛灯。那年月大街上也只有三几盏昏黄的电灯,里巷中是没有路灯的,漆黑的寒夜,花灯是特别的显眼了,星罗棋布,游来泳去,高空瞰看,真要“疑是银河落九天”了。 纸灯点的是腊烛,摇来盪去的比着看谁的美丽新奇,一不小心便着了火,一团火起,灯便顷刻化为乌有。记得那一回吴正国的弟弟吴鑫国的鱼灯烧着了,我们一齐去扑打,反而引燃了他的衣服。一大群孩子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扔了花灯,脱下布鞋,几个人团团围着他,几只布鞋一齐扑打,衣服上的火是灭了,大家的花灯却烧得不见了踪影。于是飞跑着回去向大人要钱重买。此刻,大人们是决不会着恼的,一边掏钱一边笑,说:“好!越烧越旺,小心别烧着人。”大人小孩,玩累了笑累了便吃元宵,午夜过后才尽兴…… 翌日一觉醒来,正月十五已经过去,“过年”宣告结束,我们又开始眼巴巴盼着又一个春节的到来。周而复始,年年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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