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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振辉 | 要和西医医生一样熟悉现代医学,这是新时代年轻中医成长的基石

 大医精诚任锡祥 2018-06-28

鹿振辉,副主任医师,医学博士,硕士生导师,龙华医院后备学科带头人,全国名老中医邵长荣工作室成员,先后跟随全国名老中医邵长荣教授、国医大师晁恩祥教授、结核病专家肖和平教授等名家前辈学习。现任龙华医院肺病科、肺病研究室行政副主任,中华中医药学会肺系病分会青年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世界中医药联合会呼吸病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中国医促会结核分会中医学组组长、中国民族医药学会肺病分会常务理事、中国中医药信息研究会中医药智库分会理事、上海市中医药学会呼吸病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上海市中西医结合学会呼吸病专业委员会常务委员、上海市医学会结核专科分会委员、上海市肺科学会感染学组/哮喘学组委员等职。兼任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评审专家、宋庆龄基金会呼吸研究评审专家。先后承担国家级科研项目3项、省部级课题5项,负责具体实施完成国家重大科研项目6项、省部级科研项目10余项,主要研究者论文40余篇,参编专著5部(主编1部),获上海市医学科技奖等多项。

采访笔记

一个学中医的医学生,毕业没多久就开始负责一个国家重大科研项目的具体实施,而且主战场在全国20多个西医医院,我很佩服他的勇气,也很能感受当年他受到的白眼,以及今天别人投掷在他身上的尊重的信任的目光。

鹿振辉,龙华医院肺病科、肺病研究室行政副主任,中华中医药学会肺系病分会青年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副主任医师。

我觉得,这十多年,他不但是为自己正名,更是为中医正名,在他的影响下,西医同行不再说,“中医就是调理调理”,他们也觉察到,中医同样是治病的一件利器,有时候在西医一筹莫展之时,有披荆斩棘,决一胜负的能力。当然,我说的是一位好中医,手段高明的中医。

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中医界,那就是“中西医结合”。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中西医结合”,半个世纪以来,莫衷一是,我想,这位有勇气的医者,不但诉说着青年中医的成长,还给予人们对这个沉重话题最大的启发。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一定要和西医医生一样熟悉现代医学,这是中医成长的基石,而中医经典,是用一生去揣摩的,不急于一时。

在此,我想贴一段已故的京城中医名宿郭生白老爷子对“中西医结合”的观点。老爷子很幽默,话糙理不糙。

“中西医结合,这个问题已经走了50多年,国家专门成立了一个机关研究,结果如何?谁也不说。我也不说能结合,我也不说不能结合,我不说。说能结合的大有人在,有人说两根麻绳拧在一起比一根麻绳的劲儿大多了,这叫结合。中西医结合是这么一个结合法吗?它不能。

我们常见的结合是什么呀?来一个中医来一个西医,咱俩搭伙,这是一个。再一个有人说中医治病,西医诊断,我们给你做一个检查,病是什么病你再给他来治。但是,谁要能指出中西医结合的成绩在哪儿?没有成绩,以前治不了的病现在还是治不了。

还有一种没人提过的方式:牛吃草,牛跟草结合。牛把草吃了,把养料吸收了,把废物排出来了,剩下的都不要了——这是个结合。两根麻绳那是绞合的结合,我这是融合的结合,融为一体了。

有一位朋友说:中医和西医结婚生了一个混血儿,里头有中医又有西医,这个方法才是真正的结合。这个比方很好,但做起来不容易,但是怎么做啊?我看不如牛吃草方便。

实话说,我就是那个牛,就吃了这个草,你看出我身上有草了吗?你看出我有西医的东西来了吗?其实,我在思维里有它的东西,我深刻接受并消化它对人类做出来的贡献。要不然咱翻个个儿:西医是牛我是草,你吃了我,看看你能消化不?

消化不了,就这一个中道思想就消化不了。中道思想,是中华智慧的顺势利导,中道思想的伟大、中道思想的能量,跟大自然是相等的。”

采访的这天,6月15日。他清晰地记得,12年前的这一天,国务院召开全国结核病防治工作电视电话会议,总结2004年以来结核病防治工作的经验,深入推进《全国结核病防治规划(2001—2010年)》的贯彻落实。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吴仪作了题为《巩固成果再接再厉坚持不懈地做好结核病防治工作》讲话。他听了报告,满脸坚毅,默默背上行囊,又开始了一天辗转三个省市、一周十多个省市的奔波。

我对他说,其实,我们现在所做的努力,哪怕一无所成,对后来者都是最宝贵的财富。我告诉他,同样是400多年前一个6月15日,一位法国医生德尼将500毫升羔羊血输入一名15岁的患病男孩体内,成为人类历史上进行的首次输血治疗,效果可想而知,但从此,人们开始了对真正安全有益的输血治疗的研究,直到两个世纪以后,才普遍用于临床。

他听了,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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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要解决医学难题

1998年夏天,鹿振辉考入了中医药大学,中西医结合专业。

其实对于中医,当时的鹿振辉心中并没有太明确的概念,“一切只有在积极的接触中,才会慢慢揭开答案,这是我们80后的特点。”他说道。

鹿振辉很快便适应了医学生的生活,“我发现自己很容易接受、理解中医的理论体系,那是一种获得感,很享受。所以我现在常对学生讲,不要一开始就下判断,要经过理论到实践再到感知的过程,这样的思考和判断才是有价值的。”

毕业后读研,在龙华医院张惠勇导师手下读完研究生后,鹿振辉留在了龙华医院的肺病科。2008年,龙华医院开始牵头研究国家级的耐药肺结核中医药治疗方案,鹿振辉也加入到了研究队伍中,对他来说,人生就此发生了与众不同的转向。

“加入专项时才20多岁,至今做了10年了。”鹿振辉道,“这十年的专项研究,接触了很多院士、传染病领域顶尖的西医专家、中医药领域各方面的顶层专家,自身在专业认知、技能及思考问题的能力得到了极大提升。”在这样的平台上,鹿振辉对中西医比较的感触是最直接的,“在认识和诊断疾病方面,西医做的非常好,对于病人今后趋势的所有预判都是非常精确的,这一点,中医理论体系做不到。而对于很多西医来说,普遍认知是——中医只是调理,而不是治疗。要打破这个习惯印象,并得到国际认可,中医必须要自证,必须真正解决问题。”

这十年中,鹿振辉一直秉持着这样的原则——带着思考植根于临床工作。“医学本质上是植根于疾病和健康的研究类学科,同时兼具医学与科学,医生的本职就是解决病患的痛苦、尤其疑难疾病,也是医者本应追求的首要价值,这方面是不分中医和西医的,差别就在于解决问题的手段和力量来源不同,现代中医医师更加应该求同存异、博采众长,提升自身解决医学问题的能力,并在解决问题中找到值得自己深入研究的领域和方向,进而进入'临床-研究-自我修正-再临床-再研究-再修正……'的医学大道,这才是我认为的中医应该走的道路——植根临床、问题导向、疗效为先、博采众长、医研一体。”

在专项的研究阶段,鹿振辉团队都会与西医专家保持交流,经常交互,结核病人到后期肺部的厚壁会有空洞,容易生菌导致咯血,最后出现反复感染,对人体的损害影响非常大,很多病人的空洞无法用西医技术手段闭合,鹿振辉团队则会接收这些西医认为已经无法治愈只能手术切除病灶的病人,用中药尝试治疗,“组织修复也是研究的一个方向,两年前有一个苏州的小伙子没法用抗结核药,复查时发现肺部空洞里有菌,他不想手术,我接收之后给他施以中药,半年之后,空洞闭合了。其实,这些结果最初也是超出预期的,算是一个逐渐提升自己、认知中医、更加相信和热爱中医、继而发展中医的过程。”鹿振辉道。

这十年来,经过鹿振辉团队的努力,他们的能力范围已经涵盖从生物安全实验室二级到上海市公共卫生中心的P3,在平台上所对接的西医都是处于顶尖水平的专家,他们在鹿振辉团队的交互下,对中医的认知也逐渐发生了改变。

“我们在耐药性结核病的研究中已经表现出了优势,在中西医合作的平台上,他们开始关注中医注重整体的思维体系。这些顶尖专家已经认识到,中医也能解决问题,并不仅是调理。这一点让我们觉得很有成就感,得到越来越多的医学领域更加普遍的认可,中医才能够可持续发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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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起中西医结合的桥梁

据鹿振辉表示,结核病在中国一度有着“十痨九死”的恶名,我国结核病发病率在全球处于很高的位置,然而国内的特异性药物却非常少,“我们研究的切入点是耐药结核病,它是结核病中最难的层面,这个传染病重大专项,在龙华医院已经滚动了三个周期,我们通过全国多中心聚焦了一两个中药复方,基本上能够将耐多药肺结核的治愈率提高到了15%以上。”

随着抗痨1号和2号的出现,结核病治愈率的提高,鹿振辉团队的研究工作获得了国家持续性的支持。然而,要获得国际上的认可,仍然有难度。“中药复方在国际上的认可度还是有局限。西方思维跟中医传统的理论体系并不完全契合。”

对此,鹿振辉一直在思考,他对中医在现代医学体系下如何定位,以及中西医的结合有了自己的理解。“首先,作为一个医生,首先要解决医学问题。”他表示,中西医体系中都出现了方案指南化、板式化的趋势,而中医更需要有丰富的手段去解决问题,而不是固步自封,简单套用中医前辈积累下的名方,“中医不仅要起到调理作用,更要防、要治,这都需要学习现代医学技术,去做研究。”

鹿振辉认为,作为一个中医医生,在传承中医体系的同时,接触现代医学会在诊断上更全面、更立体地掌控病情,在治疗上也会产生中西医整治的碰撞与结合。“我们已经有了前人所没有的技术平台,中西医都在这个平台上交互沟通,彼此也没有那么深的技术代沟,这是中医融合现代医学与西医结合最好的时机。这十年来随着临床经验的积累,我发现中医解决问题的潜力巨大,在此基础上,可以争取由中医主导的中医类研究,这对中医的发展有很大的价值。”鹿振辉道。

2018年3月,龙华医院正式成立全国第一家结核病的中医协会组织。至今为止,耐药肺结核中医药治疗方案研究的项目在龙华医院的牵头下已经完成了两个五年计划,这项中长期的传染病重大专项将在2020年正式告一段落,鹿振辉团队通过越来越多的临床与研究积累,逐渐将关注点延伸到慢性气道疾病、结构性肺病与复杂感染的方向上,已经开始逐渐形成一个新的、更加丰富的研究体系。

待收尾的项目,待深入的新研究,鹿振辉将自己全部的时间都投入其中,当问起是否值得时,他说:“人到30岁之后,会顺势找到一个方向去努力,让自己的时间不自觉地被占满。我做的事情会让自己不自觉的感到亢奋,脑子里想的一直是一个个在推进的医学研究问题,这让我有所成就,很满足。”鹿振辉道。

口述实录

先请鹿主任说一说我们这个项目好吧?
鹿振辉
好的。这个项目是国家2006年启动的一个中长期规划的其中一个项目,属于国家卫建委管的传染病重大专项——耐药肺结核中医药治疗方案的研究——从2006年到2020年,三个五年计划。龙华医院从2008年正式牵头研究,到现在已完成两个五年计划,滚动了三个周期。
唐晔
围绕这个目标已经做了十年了,这十年有什么收获呢?
从1980年开始,结核病就有定点医院管理,拿上海来讲,主要就是两三家定点医院,全国也是这样。这些年,我们跑了十五六个省市超过25家的定点医院——全是西医医院,共建了一个平台,我是负责实施的。此外,我们有两个中药复方,抗痨一号和抗痨二号,基本上能够将治愈率提高到15%以上,这两个复方真正用到市场,还需要时间。去年,科技部重大专项办公室主任带队,总共来了包括三位院士在内的二三十位专家,来沪调研这个事。我们希望“十三五”期间能够转化成可生产的药品,再把突出的两个点做得立体一些:一个是治愈率,另一个是组织修复——在治愈率取得较好疗效同时,也能够在修复层面取得成效——虽然治好了,但是肺部留了很大的洞,复发可能性会增加,出现并发疾病,最多的就是支气管扩张,反复感染。而空洞上有很多结核菌,如果不排菌,空洞就无法闭合,我们现在有一定的信心用中药治疗增加闭合率。
我有个肺结核病人,肺部有空洞,现在不能朝向一边睡,不能喝咖啡、红酒,一刺激就会出血,西医多数采取的办法是手术,拿掉有空洞的肺叶,但坚持服用我给他开的中药一年后痊愈,空洞消失,结成了疤。
唐晔
您觉得,在这十年里的甘苦在哪里?
我是1980年代的人,从我们这个学科来说,结核病从那时开始断了。我承担这个项目是因为邵长荣教授。他从1950年代就开始搞中西医结合治疗结核病,几十年苦心积累一定要有个传承,国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们。
我在2008年拿到这个项目的时候,是从做研究的角度出发,这个平台需要病例数很大,就把每个省市里的结核病例都拿来研究。在重大专项上,从科技以及整个技术平台的力量上来讲要达到标准,成果才能在国际上达到认可度。所以,从2008年到2010年,我花了三年时间拓展平台,过程是很辛苦。记得开始时我们只有两三人,出差一天要跑三个省,当时年轻气盛,精力充沛,更重要的是抱有对工作的热情和一种莫名的使命感,所以不觉得累。
从项目管理上来讲,整体的规划能力、协调能力、管理能力,都得到很大提升。最大的收获是,让我跨进了一个别人都退避三舍的行业,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唐晔
除了结核病,您还会关注一些什么呢?
鹿振辉
这些年我还在关注难治性气道疾病,比如难治性哮喘、慢性呼衰、慢阻肺等,这些病人平时在家都需要氧气袋,活动完全受限,要让他们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我希望能聚集到一些目前难以解决的疾病进行研究,最起码知道,我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医院正在给我们批复专科实验室。目前的核心团队有六个人,但是我们还在从中科院系统、交大系统、复旦系统引进,我希望这是一个交叉融合的学科,互补互助,而不是唱独角戏,最重要的是,看病要带着中医的思维体系。
唐晔
您对中医的理解是什么?
鹿振辉
中医有它独特的体系,在辨证论治基础上,它自身形成了一个像太极阴阳图一样,相互密切关联的网络,这个网络才是我们所有从业人员应该穷尽一生去学习的。
唐晔
年轻的中医医生,能力要怎么提升?
鹿振辉
第一,建立完善扎实的中医/西医学知识框架,逐渐树立大框架意识,趁着年轻精力充沛尽力学习,不管中医还是西医的,不要遗留过多的专业短板,否则以后会限制你的职业思维和能力;第二,善于从前辈/名家身上观察,也可以说是不断树立自己的职业榜样,不同的榜样身上同样蕴含着专业的智慧、职业路径的智慧,这样能让自己在迷茫不清的阶段获得坚持的力量;第三,踏入工作后多跟师抄方、多总结、尽量多用中药汤剂治疗疾病,尤其跟师抄方时,年轻医生要抱着追问的心态,不停发问思考,他们是在什么背景下开出的组方,为什么会开出这样的方子、蕴含了怎样的辨证用药思维、解决问题的点用现代医学如何解读等等,只有这样才能汲取/继承到前辈们的经验和智慧——因为中医理论体系,也需要随着时代科技进步而发展,每个中医执业者都会有时代、知识层次及思维方式的必然局限,但他们同时具有自己的独特认知/智慧以及实践积累的经验,我们需要汲取的不是固定的经验方,而是他们的认知/智慧以及经验,再通过医疗临床实践、验证、再优化,同时与现代科技进展进行结合,逐渐消化吸收融合变成自身职业能力、认知、思维的一部分,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继承和创新,才是更加有利于中医药发展的路径。这也是老一辈中医药人期望看到的,是真正的发扬光大,而不是仅仅只会照搬照做。
唐晔
再说说您治病的风格和特点?
鹿振辉
其实,我处于一个总结的过程中,还没有完全形成体系,最起码还要多年的时间,需要不断的凝练,可以说自己在职业道路上才刚刚起步,路还很长。但通过十多年的医研结合自身职业发展的尝试,一些值得自己长期重点关注的医学问题还是逐渐清晰了一些,比如复杂感染类的,包括非结核分歧杆菌,它与结核具有相似的地方,目前的药物都治不了,治疗成本非常高,并且周期长,效果不理想,但是通过中药能够控制平稳,达到较好的预期;再比如慢性气道疾病。
唐晔
您觉得,中西医这两个不同学科应该是怎样的一种共生?
鹿振辉
从中医角度来讲,中西医两个体系之间对接后,按照中医药理论体系来说,中医有很丰富的手段去解决问题。但中医在定位自己解决问题的时候,也需要做一些改变。过去的30年,我国对中药的科技投入很多,但没有拿出多少像样的东西,当然有诸多时代环境下的客观困难。中医真正做研究的话,必须是中医人占主导去做中医类的研究,才能做得好,当初无法做到是因为有时代局限性,现在也许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采访/唐晔 编辑/宣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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