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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嫩 1963年7月11日
虽然我们嘴上都在谈论自由,但我们大多数人却是一点儿也不想要自由。我不知道各位是否已经观察到这个事实。在现代世界中，社会组织越来越复杂，所谓“进步”越来越多，商品生产既容易，规模又大，于是人们变成了财产的奴隶、物质的奴隶，并且在这些东西之中找到了安全感。我们大多数人要的也只是这样的安全感，即物质方面和感情方面的安全感，所以就不想要自由了。我指的自由是完整的自由，不是某事某物的自由。而且我认为，我们应该自己去要求自由，应该坚持要得到自由。自由与反叛不同。反叛是对抗某一件事，你为了这件事而对抗另一件事。反叛是一种反应，自由不是。处于自由状态，你就不是要摆脱什么事情，如果你是要摆脱什么事情，其实你还是在反叛某种事情，那么你并不自由。自由不是“摆脱什么事情”，而是心灵本身自由。可以说，这种心灵本身自由的感觉非同寻常。要想心灵自由，必须明白什么是自由。
因此，如果一个人不自由，我不知道其如何才能具有创造性。我所说的“创造性”一词，不是指一般的作画、写诗、发明机器等狭义的创造。我认为做这种事完全不是创造，他们或许只是暂时产生了灵感，但真正的创造却完全与此不同。要完全处于自由状态才能创造。处于自由状态下就会圆满无缺，有了这样的圆满无缺，写诗、作画、雕塑就会有全新的意义，此时就不仅仅是自我表现、不是遭受挫折后的伤感、不是为了谋利，这时它的意义完全不同。因此，我们必须弄懂这种完整的自由。
所以我认为，首先我们应该分辨清楚自由和反叛（或说革命）的区别。反叛和革命本质上只是一种对外界压力、问题和挑战的反应，比如极左派反叛资本主义，还有人反叛教会势力、反叛警察国家、反叛专制暴政等，但这样做会得不偿失，因为对方会暗地里清算你、除掉你。
我认为自由是完全不一样的。自由不是反应，而是在我们明白了反应的本质之后，心灵所产生的一种状态。那么，反应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所谓反应，就是应对外界的挑战，因而反应给我们带来了快乐、愤怒、恐惧以及精神痛苦。我们明白了反应的复杂结构之后，自由就接踵而至了。这时你才会发现自由并非摆脱了愤怒、威权等，而是一种本然的状态。只有你真正自由了，你才能体验到它，依靠刻意去摆脱什么事物是体验不到的。
大多数人孜孜以求的是安全感。我们希望身边不缺伴侣，希望在某种关系中寻找到幸福，希望出名，希望有创造力、能表达自我、能拓展自己、能自我实现，希望有权力、有地位、有名望。上述这一切或多或少都是我们孜孜以求的，要等有了这些以后，我们才回过头来追求自由、追求上帝、追求真理、追求爱情等等。所以我才说，我们的宗教实在是太肤浅了，只不过是一种嗜好，在我们的生活中只扮演了不重要的角色。我们满足于自己的渺小，对此我们既没有察觉过，也没有认清其真实面目。人生是个很复杂的过程，要想弄明白它一定要察觉，一定要认清。我们的人生要不断地斗争、不断地挣扎，但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们的人生是个牢笼，恐惧、反应、绝望、焦虑制造了这个牢笼，我们被囚禁其中。我们所有的思考都只是一种反应。我曾经用其他的方式讨论过这个问题，我曾提问：“思考能得到什么？”我们很谨慎地讨论，发现我们所有的思考都只是一种反应，只是一种记忆的反应而已。我们的意识、我们的思考，只是反应动作完成以后的残留之物。很显然，思考是绝对无法带来自由的，因为自由不是反应的结果。自由不是摆脱痛苦，也不是摆脱表面上使我们快乐、实际上却使我们变成奴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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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真正的自由只有一种，就是摆脱一切已知事物的自由。请好好理解这一点。这种自由就是摆脱了所有过去的事物。但我要强调的是，已知事物显然具有重要的地位，因为要维持日常生活，我们还是必须知道一些事情的，比如，假如我不知道自己住在何处，我就会迷路。另外，我们还累积了科学、医学以及诸多技术领域的知识，这些都属于已知的事物，都有其用处。但是，已知事物大多是机械化的。你的经验，不论是很早以前就积累的还是昨天刚得到的经验，都属于已知的范围。以已知经验为背景，你又得到了更多的经验。已知事物带给我们的只是执着，还有恐惧和绝望。我们的心灵被束缚在已知事物里面，不论它有多广大、多宽阔，但终究是不自由。这种心灵也许能够写出好书，也许能使我们登上月球，也许能够发明非常精密、不同寻常的机器，但这一切仍旧是在已知事物的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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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脱这一切，也就是摆脱了已知事物，处于这种状态下的心灵会说“我不知道”。处于这种状态下的心灵不会努力寻找答案，完全不会去寻找，而且没有期望，只有如此你才能说“我懂了”。心灵只有处在这种状态下才是自由的，然后才能够在这种状态下去看已知事物，这个过程不能反过来，你没有办法从已知出发去看未知。可是你一旦处于自由的心灵状态，也就是能够说“我不知道”，即从来没有知道过，处于天真的状态，你就可以在这种状态下做事。你可以当公民，可以婚嫁，不管你做任何事，你都是自由的，只有这样，你的所作所为才有实质性的意义。可我们却总是沉溺在已知事物的范围内，忍受着冲突、挣扎、纷争和痛苦。然而我们仍然要在这个范围内去了解未知事物，所以实际上我们并不是在追求自由，我们做的只是延续，延续往事，延续已知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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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劝你不要去思考，你或许会说：“他疯了，可怜的人。你们当中有些人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劝说，而是听过多次，已经听了多年了。但如果你们真正听进去了，你们就会知道我的话实在是非同小可，是能洞穿表面现象的真理。心灵要把所有已知事物清空以后，才能够创造。这样的创造才是真正的创造，至于它创造了什么倒是没有关系的。摆脱已知事物的自由能使心灵处于创造状态。创造的心灵何以能关注自己呢？要想了解这种心灵状态，必得先了解自己。你必须观察自己的思考过程——只是观察它，不要改变它，就像在镜子前观察自己一样。只要获得了自由，你就可以运用知识，而且不会毁坏人性。没有获得自由，运用起知识来就会给他人带来痛苦。不管你是苏联人、美国人、中国人，还是其他什么国籍的人，情况都是如此。认真的心灵能够觉察到已知事物的冲突，并且不会深陷其中，不去修正，不去改善。否则走这条路就会有痛苦、有悲伤，而且无休无止。
——选自《论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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