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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州方嶟捐金刊刻 吴敬梓《文木山房集》

 芸斋窗下 2018-07-02

王伟康

清代杰出小说家吴敬梓自雍正十一年(1733)全家卜居白下(南京)以后,屡次出游于江淮间。方嶟即为吴敬梓真州交游时结识的挚友。方嶟字谦山,一字可村,雍正十年(1732)“翰林院待诏”。道光《重修仪征县志》载其家居时勇义急公,多行善事,因此见重于知县李鹏举。吴敬梓四十岁前的诗词赋“有韵之文”实有赖于他的资助,方得以其书斋称号冠为书名《文木山房集》付梓问世。

寄寓在真州僧舍结识方嶟

乾隆四年(1739)秋,当吴敬梓已步入三十九岁之际,他再次过江而北,寄寓在真州僧舍中。考吴敬梓这次真州之行的主要目的,就是为自己的诗文集能付诸刊刻问世而筹划一切。他在五律《真州客舍》一诗中言:

七年羁建邺,两度客真州。

细雨僧庐晚,寒花江岸秋。

奇文同刻楮,阅世少安辀。

秉烛更阑坐,飘蓬愧素侯。

首联是说他自雍正十一年(1733)二月移家南京,到本年前后已有七载,而在多次出游中已于雍正十三年(1735)秋冬之际和乾隆元年(1736)秋季两次作客真州。从他出游经历来看,他与扬州属邑真州的关系和情缘是相当密切、深厚的。真州在吴敬梓的心目中具有特殊重要地位。这不仅缘于真州的风物胜景使他萦念,更在于此地有他不少引为信赖和亦诚心资助的挚友故交,以及一些新结识的良朋。而从“奇文同刻楮”诗句则可窥知吴敬梓确实无力独自刊刻自己的“奇文”,所以才远行至距南京约二百里地之遥的真州访求至交筹集资金以“同刻”。想到自己平生很少有安定之日,如今又漂泊到这里,细雨寒花,天寒日暮,深夜秉烛独坐僧舍,并想到那些家道殷实的豪富之家,禁不住又念及告人求助之难,油然而生惭愧之情。“素侯”即“素封”,谓虽无官爵封邑但却拥有丰厚资财的富豪之家,甚至超过封君者。诗中的“素侯”,当指真州一些富有赀财的士绅,也包括乾隆二年(1737)从湖广提督任上被革职回到家乡的杨凯在内。

杨凯,字赓起,号江亭,是吴敬梓在真州结识并曾首先向他求助的官绅名流。吴敬梓此次来游仪征时去拜访过他,但不便立即提及资助之事,而是写了一首五古《赠杨督府江亭》馈之。后他受杨凯信邀去其舍中赏菊饮酒吟诗论文,因多日被连绵秋雨困于僧舍孤清寂寞的旅怀一时缓解,即兴而赋五律《雨夜杨江亭斋中看菊》一首,由衷表达了对杨凯“爱客欣投分,论文恕鄙儒;不因逢胜赏,谁解旅怀孤?”的感激之情。时已穷困潦倒的吴敬梓原对曾为朝廷大员的富绅杨凯有所希求,希望杨凯能提供刊刻其诗文集的资金。可杨凯只是视吴敬梓为清客,“折简呼”他前来仅限于清赏闲谈,品尝美酒,聊以助兴,却始终未能过问和主动关心座上嘉宾的实际困难与家庭疾苦。吴敬梓暗自着急,但也无可奈何。直到羁留真州僧舍中的吴敬梓遭遇“翻盆三日不复止,慧门丈室苔斓”、“寒花幽草俱漂没,唯见阶下水潺湲”(七古《雨》)的雷雨之后,为尚在秦淮水亭中嗷嗷待哺的妻子儿女生计着想,他才下定决心,老着脸向官绅杨凯恳求生活资助。此际他在所作的七古《雨》最后两句“明晨冲泥问杨子,妻儿待米何时还”中表达了这一迫切的心愿。当然,刻印诗文集的费用,则指望不着这位前湖广提督大人提供了。

幸运的是,除了结识真州缙绅杨江亭以外,吴敬梓在当地尚有不少诗文朋友,其中就有方嶟、吴芗林、江昱等知音至交。当方嶟得知老友吴敬梓的窘境时,立即慨允资助他刊刻其《文木山房集》。方嶟是举颇得时人称美。如吴敬梓在南京结识的诗人黄河,原也准备为其诗文集刊刻筹集赀财,但未及付诸实施,即已为方嶟捷足先登成就其事。黄河获悉后极为称赞方嶟的古道热肠:“余方谋付之剞劂,以垂不朽,而敏轩(吴敬梓字)薄游真州,可村方先生爱为同调,遽捐囊中金,先我成此盛举,古人哉!是皆可传也。”

时隔不久,吴敬梓的真州好友方靖民、杨巨源两人相约一道携酒铛、酒樽等来到他寓居的僧舍中小饮。他们殷勤话旧,畅叙友情,谈笑风生。两位至交还特别就《文木山房集》在方嶟资助下终得到刊刻表示了诚挚的祝贺。有感于这次老友在真州僧舍中别具意义的聚会,吴敬梓遂以《方靖民杨巨源携樽过余寓斋小饮》为题写下五律一首:

入门携酒铛,慰余羁旅情。

旧事殷勤说,新诗刻苦成。

雨余秋转丽,霜后水初清。

尽日饶佳趣,休辞醉月明。

方嶟捐金刊刻吴敬梓诗文集

值得一提的是,方嶟不仅捐金刊刻吴敬梓诗文集,还和唐时琳、吴湘皋、程廷祚、黄河等作者的至交好友为此部《文木山房集》撰写了序言。方嶟序文写道:“全椒吴侍读公以顺治戊戌登一甲第三人进士及第。其所为制义,衣被海内,一时名公巨卿,多出其门,李文贞公其一也。诗古文辞,与新城王阮亭先生齐名,学者翕然宗师之。嶟之先人,与吴氏称世讲好者近百年矣。侍读之曾孙敏轩,流寓江宁,能以诗赋力追汉唐作者。既不遇于时,益专精殚志,久而不衰。今将薄游四方,余遂捐箧中金,梓其有韵之文数十纸,以质之当代诸贤。窃叹全椒吴氏,百年以来称极盛,今虽稍逊于前,上江犹比之乌衣、马粪,而敏轩之才名,尤其最著者也。余梓其所著,匪独爱其与余为同调,将与天下共之焉。”

短序论及吴敬梓诗赋的价值时只说“力追汉唐作者”,并未再作评论,倒提供了一些有关他的家世与个人际遇的情况。侍读公,指顺治十五年(1658)戊戌科考中探花的吴国对。在吴敬梓的先人中,吴沛为吴敬梓高祖,沛子国鼎、国器、国缙、国对、国龙为敬梓曾祖辈。除吴国对外,长兄国鼎与乃弟国龙(国对孪生兄弟)于明崇祯癸未十六年(1643)同榜考中进士,国缙为清顺治己丑六年(1649)进士。其兄弟五人中四人先后都考取进士,成为科举史上盛传的美谈。此也即为吴敬梓在雍正十二年(1734)除夕所填《乳燕飞》词过片所述“家声科第从来美”,而颇引为祖上荣耀之事。吴敬梓的亲曾祖吴国对(1616-1680)的功名最高,又是清代有名的八股文大家之一,著有《赐书楼集》24卷,还擅长书法。陈美林《吴敬梓评传》引陈廷敬《翰林院侍读吴默岩墓志铭》云“君以庚申(1680)十一月一日卒于扬州寓所,年六十有五”。因吴国对高中一甲第三名,故方嶟序文中特表而出之,称“其所为制义,衣被海内,一时名公巨卿,多出其门”。李文贞公则指康熙时的理学名臣李光地,他是吴国对康熙五年(1666)主持福建乡试时所考取的举人,康熙十二年(1673)成进士。序中所说王阮亭,指清初大诗人王士禛,顺治十五年(1658)戊戌科与吴国对为同榜进士。王士禛极擅于诗,创神韵之说,为清初诗坛一大领袖,在生前负有盛名,门生甚众,影响很大。方嶟言吴国对所作“诗古文辞”与他“齐名”,乃过于恭维并抬高了吴国对的地位及其作品的价值。序者还说与吴敬梓有世谊,累代交好长近百年,可窥知全椒吴氏近百年间极盛的大致状况。

方嶟在此序中也对全椒吴氏近时的衰败流露了惋惜之情。虽然全椒吴氏功名、声势与家财皆大不如前,“上江犹比之乌衣、马粪”,被世人认为如同东晋时王导、谢安那样的大族,有南朝齐时王僧虔那样的门风,在安徽、江苏一带仍具相当的影响。乌衣、王谢均已成为昔日高门望族的代称;马粪,指南朝齐书法家王僧虔及其子王志所居南京的马粪里。对方嶟所述吴氏门第曾经拥有的百年“极盛”和“今虽稍逊于前,上江犹比之乌衣、马粪”,并非全属恭维和虚言。吴敬梓一生追慕魏晋六朝风尚,而怀着强烈的门第优越感,夸耀自己的氏族,看重自己和友人的门第,这固然是吴敬梓门阀意识的一种表现,亦是他的思想局限处,并导致其杰出的讽刺小说《儒林外史》存在着一些缺陷。直到垂暮之年,吴敬梓仍念念不忘自己的象征高门望族的乌衣、马粪门第,写下《乌衣巷》一诗,可见“江山依旧”但“面目全非”的感伤情绪流露于字里行间,并映射出诗人对自身家世衰落的无限惋惜和悲愁。

这部辑录了吴敬梓四十岁以前所创作的有韵之文《文木山房集》,程廷祚、黄河、李本宣、沈宗淳等吴敬梓的至交都为《文木山房集》写了序言。自称上元人的程廷祚在序中颇为“少攻声律之文”而“奇情勃发”的吴敬梓未能被世所用深感惋惜。江宁黄河序中说吴敬梓“流寓金陵,与余衡宇相望”,以两人“晨夕唱酬”为“至乐”。黄序进而高度评价了集中吴敬梓诗词的风格:“其诗如出水芙蕖,娟秀欲滴,论者称其直逼温、李,而清永润洁,又出入于李頎、常建之间;至词学婉而多风,亦庶几白石、玉田之流亚,信可传也。”江都李本宣字蘧门,善画擅作传奇,吴敬梓曾为其戏曲作品《玉剑缘》传奇撰有序言;他的序则赞吴敬梓决不轻率下笔,创作态度严肃。其序述道:“既见敏轩所存,大抵皆纪事言怀,登临吊古,述往思来,百端交集,苟无关系者不作焉,庶几步趋乎古人。”山阴沈宗淳自称“南国羁人、西湖逋客”,则专门为吴敬梓所填的词作序。

《儒林外史》创作取材于此集

吴敬梓《文木山房集》的刊刻,无疑是他此次真州之行的最大收获。正是在友人方嶟无私资助之下刊刻的这部诗文集,才使吴敬梓除了为当时人所轻视的“稗说”《儒林外史》之外,还有诸多诗、词和赋作流传于世并沾溉后人。因为它具有丰赡的内容和极为珍贵的文献资料价值,向世人展现了非同寻常的意义与作用。

首先,《文木山房集》形象地反映了吴敬梓四十岁以前往来于家乡安徽全椒、滁州、芜湖、安庆,江苏赣榆、南京、扬州、真州等地行踪变化、人生阅历和诗词赋创作的生活轨迹。总观其集中诗篇语言多明快自然,一气贯注,或抑扬顿挫,流转有致,且其诗无论五七言还是古今体俱十分擅长;斯词皆情致深婉之作,然亦豪放与婉约并存,间有激愤之语,而情感真挚,音节铿锵,动人心魄。至于《文木山房集》中诗词赋诸篇,洵系吴敬梓出游、访友、酬赠、送别、吊祭,以及雍正十一年(1733)二月三十三岁时移家金陵、乾隆元年(1736)春夏参加博学鸿词科地方各级考试等生活经历的真实记录,是他青、中年时期人生道路的见证,更是弥足珍贵的信史材料。

其次,《文木山房集》揭示了吴敬梓批判科举制度弊端、抨击封建礼教虚伪的叛逆思想产生、发展,终占主导地位的心灵历程。《文木山房集》中的诸多诗词既是他交游等生活经历的形象展现,也是他以进步思想烛照的结晶。表现在吴敬梓的扬州诗词中,则楬櫫了他对不赴廷试产生的羞愧、痛心、懊悔之情,到责怪自己参加“鸿博”地方考试而耽误了与真州老友的约会时间,再到从仙、佛般景域获得一时慰藉和鄙弃科名荣利、渴望挣脱身心枷锁而对文人独立人格及其理想境界的向往、追求这一心路历程变化、发展的大致轨迹。

第三,《文木山房集》还为吴敬梓提供了创作长篇讽刺杰作《儒林外史》不可或缺、相当丰富的第一手材料。特别值得重视的是,据《儒林外史·金和跋》、平步青《霞外捃屑》、何泽翰《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李汉秋《儒林外史研究资料》等考知,吴敬梓《文木山房集》中的诗词赋作等,不仅为《儒林外史》塑造的主要正面人物之一杜少卿的原型(他自己)提供了最珍贵的第一手材料,而且为他与虞博士、杜慎卿、汤镇台、牛布衣、季苇萧、余大先生、来霞士、庄尚志(字绍光)等的原型吴培源(蒙泉)、吴檠、杨凯、朱草衣(卉)、李啸村(葂)、金榘、王崑霞、程廷祚(见《文木山房集》程序)等人的交往提供了极为宝贵的第一手材料。

虽然方嶟刊刻的这部《文木山房集》,大都为吴敬梓四十岁以前的作品,且仅限于诗、词、赋等“有韵之文”,四十岁前的无韵之文则一篇未曾收入,实不足以反映吴敬梓创作的全貌,但必须承认,幸赖方嶟将它刊刻问世,终使得吴敬梓的一些诗、词、赋至今流传。这些作品和方嶟等诸家序文不仅能让后人阅读欣赏,而且为我们深入研究创作《儒林外史》如此一部鸿篇巨著的作者家世、生平、思想、交游、著述等情况,提供了无以替代的第一手珍贵资料。由这一意义而言,吴敬梓真州好友方嶟急公好义,“遽捐囊中金”,鼎力付梓《文木山房集》之功尤不可没,是不应被人们忽视和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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