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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旧居·老街——老屋钩沉

 吴越尽说 2018-07-03

作者:忘却沧桑 发表于2010年8月29日 (写于07.10.15)

    一个呵欠醒来,忽然发现邻近的小镇靠了那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很发了一票又一票的财,终于觉悟到有的东西究竟还是老掉牙的好,于是兴师动众开始保护古迹了——自然要到破坏得差不多的时候再保护,方能够显出领导的高瞻远瞩。破破烂烂的房子当然得修葺,所以,长于破烂房子中的草根们只好抱歉了,因为,古居里怎么能住现代人?就算你祖祖辈辈住那里面的,也该搬出去,用时髦的说法,这叫拆迁。
    于是,住了几十年的老屋终于要改作别姓了!幼时的点点滴滴,便如映电影一般,一幕幕清清晰晰的再次回放了起来。
    推开后门,一条市河东西走向,横贯小镇。市河并不宽,也就十来米光景。市河是镇外运河的支流,人工开凿。不知道是先有了小镇还是先开了小河,总之,年代久远得已经让人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开天盛世的年代里,这里已经设镇,绍兴年间已相当繁庶。而小河,繁衍了两岸的人家,两溜民宅,高高矮矮,成巷成街。我儿时居住的家,就在这样的街上。
    家是老屋,旁边是巍巍的封火墙。根据后门立的封火墙下石碑上镌刻的文字,似乎是民国十四年的时候就有了这屋,如果那时候曾经翻建过,那么这老屋自然还要早得多。屋子的格局其实是店铺,由北至南,极狭的一条,东西宽不过四米,南北纵深却有十来米,恰似一条小小的弄堂。我们一家住进这里的时候,原主人大概已经被公私合营合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所以房子已经属于国有,我们不过是租住而已。其时米价每斤一毛四——用代粮券的,现在的人恐怕多半不知道代粮券为何物了——房租每月三块,和现在房租的动辄三四百元相比,委实是便宜得紧。
    这十来米纵深的狭弄,却也分了三进:北面靠街的一进是店面;中间一进是餐厅兼书房——如果在那里看书算作书房的话,又兼客厅;南端临河的后门便是厨房了。说是厨房,其实就一座灶。厨房的上面是一个小小阁楼,比亭子间小得要多得多,大约不过五六个平米。丁字形的两张铺一排,就只剩下两三平米的余地。
    阁楼极矮,坐在铺上几乎不能直身,我们一家五人就睡在这楼上,如今去看,真的佩服我们居然能在这样的阁楼一住就是十几年。所幸阁楼有一个窗,江南称之为老虎窗,高高的耸出于屋顶,掇一小凳,站其上则可据窗遥看对岸行人往往来来,那情趣却是在门口永也领略不到的。
    前门临街,是一列排门板,每块二三十公分宽,这样的门板在苏州已经不多见了,只有一些古镇还保留着。在今天看来,下一扇门板,日子就翻过去一天。十来块门板,每天早上下,晚上再上,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平凡的过着。
    门口的街窄窄的,铺着瓜子片形状的石子,那路,“雨天可穿红绣鞋”,即是下雨,也决不会沾湿鞋,更不会有水溅到裤腿上。渔家女挑着水桶卖鱼卖虾卖蚬子,光着脚丫子,踩得石子路噼啪噼啪的响,羡慕得我们这些孩子跟在后面,边拍手边唱,“赤脚婆,卖蚬肉……”找个无人处也试着学打光脚片子,却硌得弓起了脚底,呲牙咧嘴,再不敢下脚,于是明白所谓天外有天,脚外有脚,果然!
    上世 ·纪六十年代初,姚明的祖父回家省亲——家乡的人称他“姚长子”,就从这石子路上走着,自不会想到,日后还有一个小“姚长子”,在篮坛上叱诧风云,着实为小镇添了许多光彩。
    后门河水舒缓,不急不忙徐徐向东;瓜子片的小街,也蜿蜒东去,不过近二百米的街,途中有一个个的卷洞门,大概有四五个之多,仅容二人并肩通过。卷洞门顶似乎还有匾额,可惜那时候还不认识字,不知道那上面画了些什么,不过想来定是封资修的货色,因为到我认字的时候,那些匾额已经被凿得干干净净,再不见痕迹了,终于不知道那上面究竟是什么文字。
    街尽头便是那古老的石拱桥,当年为纪念大禹治水功绩而建,故叫禹迹桥。桥南北向,单孔石拱结构,拱券以纵联分节并列法砌筑。宽4.30米,长43.50米,南堍宽6.20米,北堍分设东西两向石级踏跺。桥顶面石和拱券内龙门石分别雕刻“轮回”、“云龙”图案,东西两向各刻对联一副。桥面石级刻有各类吉祥图案。旁有慈云古塔,拱形落虹,塔影横斜,水中倒影正是一个正圆。小时候游到桥下,却不敢潜水,老人们说,桥下有一个洞,直通东海,一旦潜下,就会被卷入东海,人便无影无踪了。到初中了,终于忍不住好奇,战战兢兢潜下,却原来不足两人深,也不曾被卷到东海,只是脚下全是淤泥,一踩下去,咕嘟嘟的泛起一串串水泡。也曾把两边的对联抄录了下来,可是如今却忘记得干干净净了,恰似现在的老街,再没有了瓜子片老街一般……
    我们的对门是招弟阿姨家。“眉花眼笑”四姊妹就是招弟阿姨没招到弟弟而招来的副产品了。江南人叫孩子的名字,喜欢在前面加个“阿”,这四姊妹便叫阿眉、阿华、阿眼、阿笑。夏天的晚上,她家门前铺块门板,一头搁在阶沿石上,我们便坐在门板上听老人讲徐文长、讲唐伯虎;讲桃园三结义,讲牛郎织女,讲鬼故事,然后提心吊胆的看着后面,不敢踏出脚步声,回到家里开始做着噩梦,半夜一头冷汗的跳醒过来,第二天晚上却继续张着嘴巴巴的等着故事的开场。
    家的斜对面,是福美酱园,一个高高的石库门,石库门的顶是穹形,那门虽然不大,倒是黑漆的铁皮包着,门上钉了一排排的铜钉,只是后来到了史无前例的革命的时候,大概作为四旧被革进了谁的腰包了吧。进门是一个小小的天井,仰起头,一小方蓝天便显得格外高远。跨过天井,是高高的柜台,开门七件事的前四件油盐酱醋,便从这高高的柜台里流向小街的百姓家——或者这柜台并不高,只是在儿时的我们眼里是那样的高不可及罢了。有趣的自然不在这天井或柜台,而是店堂的后面。那酱园铺,先前想来是一个大户人家,后面是花园,有没有后花园相会倒是不得而知,不过其时早已经败落,里面荒草芜杂,高可及人,有几块太湖石凌乱的躺在地上,十来口大缸,无数个坛子杂陈着,正是我们捉迷藏的好去处。八九个孩子在店堂里窜进窜出,叽叽喳喳,大呼小叫,聒噪得厉害,酱园铺的伙计从不喝止我们,都是街坊邻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任由我们打天落地,他们只是笑着看。
    傍黑的时候,便要挨家挨户查四防了。那时候,十三四户人家为一个居民小组,大概是从过去的保甲制度来的吧?一到吃过晚饭,便轮到一家查四防。但除了防水、防火和防盗之外,还要防什么,却至今还是不甚了了。大人或者有点不屑了吧,于是这重任就交给了孩子:拿着一面三角小红旗,大约类似于令旗吧,筛着一面小锣,击一记,唱一声:门窗关紧,火烛小心!有负责的,还要登堂入室,查看水缸是不是盛满了水,灶里的火星有没有灭,灶口的柴禾摆放得是否安全。有捣浆糊的,在门口叫一声就算了事。不知道是那时候的人素质好,还是警力充沛,又或者是大家都穷,盗贼偷无可偷,所以竟也没有现在这般的多贼。
    隔壁有个孩子和我同龄,我们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是同学,高中时候我们曾经一起冬泳过一年多。他家的格局和我家一样,也是一条长长的狭弄,但他家可有趣得多,后门搭出了一排木板,是做码头的。一排木桩打在水里,上面是一爿爿木片,我们叫它“踏堍”——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有这种叫法。踏堍伸出水面不足一丈,透过木板的缝隙,能看到踏堍下面的水里有柳叶鱼——小镇的人叫它杈条鱼,二三寸长短——在那里欢快的嬉戏追逐,于是用缝衣针弯成钩,坐在踏堍上垂钓,可惜很少有鱼上钩。
    最开心的是坐在踏堍上看小河里的捉鱼船。那是一种小划子,两支手浆一起一落,划子便飞一般前行。划子两边的腊子上——船沿——是一排排木架,大抵每边五六个,每个木架上蹲着一头麻鸭雕,学名大约是叫鱼鹰的,通体乌黑而发亮。渔人停下划子,持一根长竹竿,在木架子上一击,嗤的一声,麻鸭雕一个翻身钻进水里,便无影无踪。等了半天,几丈外的水面上哗喇喇的钻出了麻鸭雕,叼着银闪闪不断挣扎的鱼。若是小鱼,它哽了几下脖子就吞了下去,若是大的,诸如草鱼鲤鱼之类的,麻鸭雕徒劳的哽脖子,却始终咽不下。渔人便击着船腊子,嘴里“嗬嗬”的吆喝着,那麻鸭雕就乖乖的游近划子,渔人竹竿一搭,雕双翅展开,已经在架子上歇息了,鱼,便吐在船舱里。
    从前的小河鱼特多,鲤、鳊、鲫、草、白,品种繁多,而且绝对的绿色食品,正宗的野生动物,却也不曾请什么星打广告标榜什么最明智的选择云云……那时候很是怪讶何以那麻鸭雕居然并不把大鱼给吞了,后来听懂行的人说,原来雕的脖项处不松不紧系了一根细细的绳子,那小鱼便算是主人给的犒赏,大鱼只好对不起,要上缴国库了。渔人虽然识字也许不多,那管理却也不逊于今天的那些MBA。如今的那些吃不饱饿不死的行业,或许学的正是渔人对麻鸭雕的管理经验了。
    流水窄窄,也不算希罕。但两岸枕河的人家却着实悠闲,虽然有踏堍的人家不多。临水的都是木窗,长条的,夏天的午后,打开长窗看水,心境便如那河水一样,平平的,淡淡的,忘记了世上的纷争。上世·纪的四五十年代,茅盾的《林家铺子》拍成电影,其中一段外景就是那条小河。
    这次闻说老屋将拆迁,不免兴起了再回家看看的念头。走在已经铺了水泥的老街上,满目却是断壁残垣,原来已经在开始拆除旧屋了。保存比较完好的屋子,儿时曾经窜进窜出玩耍的地方,如今要进去,却是要用银子换门票才能瞻仰了,或者那屋子越来越值钱,那地砖越来越不经踩了?不过,等那老屋翻新成为旧居模样,只怕进那老街也是要收买路钱了罢?且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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