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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寿宴

 吕就是吕 2018-07-03


第一部分


地处关山腹地的赵家庄,是一个四面环山、景色秀丽的村庄,村子里约有六十几户人家,二百多口人,在这一带,也算是个大庄子。

村子里有一位老者叫张祖业,年纪已经七十九岁,就单说他的年龄,在十里八村也算是高龄了。据说这位张祖业年轻时,人长的白白净净,浓眉大眼非常的有精神。另外他又是个高个子,走在街上,英俊威武的模样,经常能吸引住异性的眼光。即使现在他也经常到乡镇去赶集,很多人都以为他只有六十六、七岁。如果不是他有点驼背,脸上有几道皱褶,人们或许还会觉得他是城里来走亲戚的。如今张祖业年事已高,但人们依稀能看到他当年的模样,很多人都觉得很奇怪,这个张老汉身体怎么就保养的这么好?其实这与老人的性格有关,他待人热情又诚恳,为人也忠厚老实,而且还喜好助人为乐,他身上的这些优点,也就博得了四方街邻们的爱戴。还有一个情况,可能也是他不显老的原因。他妻子韩翠花去世已经有三十多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张祖业没有再动过娶一房媳妇的念头。每天吃饭时,他都会给妻子也摆上一副碗筷,而且还一定要把饭给盛上,虽然最后他会讲一句,说翠花我替你吃下这碗饭了,但三十多年如一日,每天如此,每顿饭都如此,一般的人真就做不到。仅从这一件事情上,人们也能够推测出来,他是一位说话算数,做事也非常讲信誉。张祖业的八个孩子,每一个都像他一样被人称赞,这也应当是他言传身教的结果。

七十九岁的张祖业,自己曾经说过要过一下八十大寿。他以前的生日,在妻子过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庆祝过。于是他的五个儿子,三个女儿也就都记住了这件事,并于一年前就张罗起来,说爸要过一下八十大寿,人活七十古来稀,爸这个寿宴一定要给他好好地准备准备。张祖业和小儿子一起生活,小儿子有事没事也经常提醒几个哥哥姐姐,说爸的八十大寿快到了,你们是不是都得帮我一把?

小儿子的意思很清楚,你们虽然都出去单过了,但爸的八十大寿,大家都得出把子力气,有人的出人,有钱的自然就得多出一些。几个哥哥姐姐也不攀他,也都告诉他了,说爸和你在一起生活,我们每个人都多出一些,钱就放你手里了。至于怎么张罗,还得以你为主。

只要哥哥姐姐们都肯出钱,张祖业的小儿子也就不再说什么。但回过头,他还是和爸爸汇报了这件事,说我几个哥哥和姐姐都希望你身体能更好一些,那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多活几年也没有什么意思。张老汉长叹了口气,说你妈她这就是把自己的寿命都让给我了。

爸,有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也要活的开心一点。小儿子劝说着爸爸,说我妈走了已经有三十多年,在这段时间,你给我们兄弟姐妹八个孩子都成上了家,我妈她在天上可都看着呢。所以,现在你也该享点清福了。这是七千块钱,是我哥哥姐姐们,交给我让我给你过八十大寿的。我估模着,有三千块钱足够了。剩下的这四千块钱,你放好了。你就给自己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我可不想花你们的钱。张祖业淡淡说,赶一个集,少说我也能挣回来七八十块钱。抽空你赶紧把你哥哥姐姐们的钱还给他们,眼下你三个哥哥,两个姐姐都抱上孙子了,他们也都不容易。

爸,现在最不容易的就是你。小儿子继续开导着爸爸,说晚上起夜时,我经常能听到你咳嗽,要不抽空我带你去医院看看病。

我哪有什么病啊。张祖业表情仍然很平淡,说人老了,没有那么多的觉,我是在和你妈她说话呢。时间长了,免不了这前胸后背就凉了一点,咳嗽几声也就过去了。

爸,这可不是我想说你。小儿子也把话题转移到妈妈这里,说你自己也想一下,就像你说的那样,人死了之后会去股胎转世,那你说,我妈妈已经过世多少年了?三十多年,那她不是早就去转世了吗!

不像你说的那样,你妈她一直都在等着我呢。张祖业终于把目光瞧向了小儿子,并有些不满意地说,你妈她已经告诉我了,说她生生世世都会等着我!

爸,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也希望我妈她在那边等着你呢。小儿子没敢再反驳爸爸,赶紧又顺着他说了几句,然后便回了自己屋里去了。

张祖业看到小儿子扔在炕上的四千块钱,赶紧拿起来又揣进怀里,他打算再到银行取三千,然后再把这些钱给几个姑娘儿子送回去,过寿宴所有的钱他都准备自己花。

带着钱来到大儿子家时,张祖业已经想好了说法,于是坐在大儿子家炕头时,他便简单地告诉大儿子,说抽空,你再帮我去抓几个猪崽,然后下个集再帮我拉过去。大儿子便笑着告诉他,说爸,抓几个猪崽用不上一千块钱。再说了,拉到集上我顺便就帮你卖了,挣到的钱都归你,你就不用跟着去了。张祖业说,一天到晚不出来走走真就不行,那样吃饭也不香,觉也就更难睡了。你就按我说的去办,至于说挣了多少钱,你也不用先给我,等攒足了我再过来取。

爸,就按你说的办。大儿子说,我也想过,顺便我也抓几个猪崽,反正也得去赶集,一起再把猪崽卖出去。

在二儿子家里,同样的话,张祖业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这一次他让二儿子帮自己多做一锅豆腐,说算我也投一股,你多一出点力气,等到钱攒足了我再来取。

七个儿女,张祖业用两天的时间都看到了,两个儿子帮他做生意,另外的五个,他又把钱还了回去,但还是告诉他们,说这一千块钱我不是还给你们了,而是让你们帮我想想办法做点什么生意,一块钱那就得琢磨着让它变成两块钱,这样我心里才能高兴起来。

回到小儿子家,张祖业也仍然拿出来一千块钱,说你也得给我想点办法,让我这一千块钱怎样才能变成两千块钱,我就这么一个要求。那就等于给我过八十大寿了。

爸,你这个要求太简单了。小儿子说,其实我也不用去做什么生意,我就用这一千块钱去培育杨树苗,然后再把这些树苗栽到后面的山坡上去。爸我和你说,就咱们后面的这个山坡,我如果把它给承包下来,二十年以后,你知道这一千块钱能变成多少吗?

我不管它能变成多少,二十年以后,钱归你花,但你得先做起来。张祖业这次没有和小儿子兜圈子,说我就是希望你们日后都能把日子过得更好。这些话也是你妈妈告诉我的。

尽管张祖业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但他经常讲这样的话,说着说着,他就能把话题转到他已经过世三十多年的妻子那里去。这也是儿女们坚持要给他过八十大寿的一个原因。

临近冬月初十,也就快到张祖业的八十岁生日了。

八个儿女,也都提前回到张祖业的身边,一是自家的兄弟姐妹要聊一聊家常,另外也想把爸爸的八十寿过得更热闹一些。

爸的八十大寿,我出钱请县里的戏班子过来,咱就在院子里唱一天大戏。大女儿率先发言,说再就是,爸你那一千块钱,让我投到养鸡场里去了,请戏班子唱戏的钱就是从养鸡的利润里面出的,爸和我你说,以后的每一年我都会再给你五千块钱。

我也说一句。大儿子的目光已经瞧向了爸爸,说爸,夏天那会,你给我送来了一千块钱,说让我帮你抓几个猪崽,然后再帮你拉到集市上去卖了。今天当着弟弟妹妹们的面,我就把话挑明了说,爸你这是给我们兄弟姐妹指引着发家致富的门路。但我得把账和你算一下,这一个夏天,你那一千块钱已经变成了四千五百块钱。我是每一个集都不敢耽搁,另外别的乡镇大集我也过去了。经过这一个夏天,我也琢磨出来自己的奋斗目标,今后,我就按着爸你给我指出的这条道路一直走下去。

二儿子随后就举手示意要发言,说我也得讲两句,说夏天那会,爸也给我送过去一千块钱,当时我就想到了,爸是把咱们给他过八十大寿的钱给咱们又还了回来。当时我还有点犯糊涂,爸为咱们操了一辈子的心,可到头来呢,过八十大寿又得他自己来掏钱。后来我和大哥就讲了这件事情,还是大哥能想得开,于是我也下了一个决心,也得想办法把爸这一千块钱变多了,变厚了。就这一个夏天,我又养了十头母猪,有五头是替爸养的,咱家里有豆腐渣,我也就是多出点力气。来年情况就会逐渐好起来。我不能像大哥那样到别人家去抓猪崽,来年我也能像大哥那样出去买猪崽了。爸我和你说,不管挣了多少钱,都归你花。

张祖业没有再让其他的儿女发言,说我身体好,那就不会给你们添麻烦,这些年我带着你们就是这样闯过来的。只是最近这几年,我也觉得不如从前了。所以我也就想到,怎样才能让你们自己出去把钱挣回来。另外你们哥们姐们多,你们一定要团结,不管是谁遇到了困难,其他人都得想法子帮这个人一把,就像给我办八十大寿这样,你们大家聚在了一起,我瞅见了心里就高兴,所以这件事情你们就张罗着吧!

从第二天开始,兄弟姐妹就开始分工,有出门买东西的,有准备酒菜的,还有负责杀鸡宰猪的,大姐自报家门去请戏班子,小儿子负责招待来人,他还负责打扫卫生,布置桌椅碗筷等一系列办寿宴的具体事宜。

有儿女们张罗着这些事情,张祖业的心情自然非常好,但他仍然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安排着每一天的事情。看到十几个晚辈围在身边,他还特意拿出钱来给几个小一点的孩子每人一百元。大孩子们不要他的钱,反而还要给他买东西,张祖业就与几个大孩子讲,说如今你们也都有自己的孩子了,怎么教育他们最重要了。你奶奶她是走的早了点,如果她要是还活着,你们的孩子她都得要给看大了。“呵护”这个词是我前几年才听说的,教育孩子其实就是一个“呵护”的过程。你奶奶她性格特别好!你们想啊,她是地主家的闺女,而我那会就是她家的一个小长工,就是因为我们俩年貌相当,我也只是处处让着她,然后她就铁了心要嫁给我。所以呀!看到你们这些孩子都挺好的,我就知道你奶奶她在那边仍还然护着我们这些人呢!

 

第二部分

 

张祖业经常和儿女们提到他们的妈妈,也和孙子辈的这些孩子们提到他们的奶奶或者姥姥,其实是他又怀念起自己故的妻子。

时光不会倒流,但年轻时的那些往事,已经刻画在张祖业的脑海深处,如何都涂抹不掉。那时,家里面穷的叮当三响,又赶上接二连三的大旱,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无奈之中,张祖业只能到地主家去当长工,这样才能混上几顿饱饭吃。那时的张祖业长的虎背熊腰,身材也高大,模样更是十里八村少见的英俊后生,在众人面前,用鹤立鸡群来形容他非常的恰当。就单说他这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仿佛会说话一般,很多年轻的小媳妇们都想多瞧他几眼,另外,他的脸宠也不知道怎么会事,白白净净那个好看,用当地的土话说,那叫“很攒劲。”

财主家有个女儿叫翠花,张祖业去当长工时,翠花刚刚年满十六岁,那一年张祖业二十。年轻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比较多,尤其是家里的那几个小长工,翠花就单单瞧着张祖业心里喜欢,有人还用两句戏词来形容她,说“侧着头,斜着眼,身子扭起来,脚下还踩着鼓点。”

其实,张祖业暗地里也在瞧着翠花,她的一举一动,包括她的每一个眼神,他差不多都已经瞧见了,只是没有办法讲出来,因为两个人相差的太远,人家是主子,而自己只配当奴才,随叫随到不说,做得不好,可能还会被主人高声大调地骂上几句。翠花也经常数落张祖业,比如看到张祖业在正在扫院子,她便会无声无息地溜达了过去,然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挑起了他的毛病,说你挺大个人怎么连扫院子都不会呢!张祖业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会很认真地扫起来,但翠花仍然还在数落着他,说扫院子要压着点扫帚,既不能让灰尘起来,还得把院子扫干净了。

翠花的声音并不高,而且还很和蔼,张祖业也很愿意接受这样的享受,所以他就边扫边与翠花闲聊了起来,说翠花你看我这样扫对不对?他还真就能领会到翠花的意图,翠花也愿意在他身边认真地指导,或许还会再安排他去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差不多翠花需要跑外的事情,都会安排张祖业去做,有时候她还会安排张祖业赶车拉着自己去镇子里买一些女孩子们使用的东西。

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张祖业是被地主家的千金小姐翠花给看上了。但是他自己却不敢奢望,也猜不透小姐的心里想法,以为小姐什么都不懂,所以在翠花向他表白心里的感受时,他还与她讲了许多他自认为的道理。翠花当然不会听这些,她当即就将自己的心里话讲给了他,说祖业哥,我不听你这些话,你也不要再和我讲了。我爹妈都听我的,我的事情自己能做主。你赶紧回家去和你爹妈说,让他们快一点过来下聘礼,我这辈子只能嫁给你。

翠花,我早就知道你对我好,可你知道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差在什么地方吗?一是我们家什么彩礼都拿不出来,再就是,你爹妈也一定不会把你嫁给我。张祖业苦口婆心地劝说着翠花。

我知道你们家什么都没有,但我嫁的是你这个人,你爹妈总得过来先说一声吧!翠花教着张祖业,说现在地改工作队已经快到我们这里了,翠花如果能嫁给我们家的祖业,以后她就是穷人家的儿媳妇,工作队也不会再来找她的麻烦。

当时正是土改时期,翠花显然比张祖业知道的事情要多。可即使如此,他也仍然不敢答应她,相反地还总是到处躲着她,不让她瞧着自己的人影。翠花找张祖业有两件事情需要他去落实,一是催他快一点来家里提亲,再就是要送他一些银元,当然都是她的私房钱,翠花告诉他,说我不敢一下子把自己手里的钱都交给你,万一被我爹看到就麻烦了。另外翠花就是想过来与他说几句话,说你不要总躲着我,见不到你我心里不舒服。张祖业便和她交底,说我都听到有些人说闲话了,说我是井里的蛤蟆惦记着吃天鹅肉。翠花说,你不要什么话都听,前几天我大舅过来了,听他说,解放区那边把地主家的财产都分给了穷人,听说有的地主还被枪毙了。祖业,即使没有这样的事情,我也是从心里喜欢你。所以呢,我得早一点打算好了,这样我才会把自己一辈子的大事托付给了你。另外你赶紧把这二十块银元送回到家里去,明天我再给你拿过二十块。张祖业便有些为难地说,我家里跟本就没有放钱的地方。翠花说,你那脑筋怎么那样笨呢,随便找个地方埋起来行不行?张祖业说,我真找不到埋银元的地方,前几年闹胡子,我爹把我娘的一件新衣服埋在了院子里,结果第二天早上就发现被人给偷去了。

那是埋东西时被贼看见了。翠花又非常清楚地告诉他,说你爷爷的坟地在什么地方,你埋到坟旁的草棵里,到了那里之后,你先坐下来歇一会,看看四周没人的时候再埋,动作要快一些,埋好,再用一杂草掩盖起来,要让外人看不透那里埋了银元。

几天下下,张祖业就将翠花交给他的二百多块银元埋到了爷爷的坟地那里。

正是因为与翠花有了频繁的接触,也就引起了老地主的注意。翠花爹先是问她总找张祖业要干什么?翠花见瞒不住了,直接就告诉了爹,说我要嫁给他。老地主听到女儿把这个话都讲了出来,当即就喊来家丁,吩咐他们赶紧把他打出家门去,并要打他个半死。几位如狼似虎的家丁,听到老爷的吩咐,不由分说,很快就把张祖业堵在院子里,棍棒也雨点一样的朝他打过来。尽管张祖业年轻身子也灵活,但三四个人打他一个,而且人家手里又拿着棍棒,他虽然很快就跑出了地主家的院子,但还是被那三四个人打得找不到方向,他一直在前面跑,那几个人就在后面紧追不舍,一直把他追到了山里的一处悬崖处,他也终于跑不动了,便被这几个人打得满地乱滚,随后他便昏迷了过去。

张祖业醒来时,已经满身伤痕的躺在自家的土炕上。父母先是责备他不该有非分之想,后来身上的伤渐渐地养好了,又天天被父母责骂,他想辩解,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些话他也不敢与父母讲,怕他们替自己担心害怕,同时他又想起了翠花,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晚上他躺在炕上,隔窗望着清冷的月亮,那明镜般的月亮如翠花的眼睛那般皎洁纯净。转而又想到她那白嫩嫩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尤其是那根又黑又亮的长辫子更让他喜欢。翠花太善良了,她身上没有富人的那种刁横霸道,更没有娇生惯养的习气。虽然自己一直没有放开胆子去勇敢地爱翠花,但已经从心里喜欢上了她,尽管她是地主家的千金,可在他的眼里,她与地主家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张祖业也幻想过与翠花的未来,但幻想过后,他又痛恨自己无能与无知,如果自己稍微再有一些主意,也就早带着翠花逃离去了远方。翠花说,解放区那边已经主张婚姻自主了。只要两个年轻人自己愿意,别人就谁都不能干涉他们的婚姻自由选择。想到难受处时,张祖业又会难过地流起眼泪,他恨自己为什么就不敢听从翠花的安排?

张祖业被打出门之后,翠花便被父母锁在房间里软禁起来,任凭她怎么哭闹,父母就是不放她出来,最后她便用绝食的办法来威胁父母。看到女儿如此坚决,善良的母亲哀求老爷说,看来这孩子就是受穷的命,咱就成全了他们吧!老爷暴怒地吼着,不行,她就是死在家里,我也不会同意她嫁给那个穷光蛋,你也趁早死了这份心!翠花的母亲只能默默地叹息。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妈妈偷偷打开翠花的房门,看到女儿已经饿的奄奄一息,便递过来一些吃的东西,说既然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你先起来吃几口东西,等会天快亮时,你就从后门出去,千万不要被人看到了。另外,娘给又你准备了一些银元,都在那个包袱里面。不过,娘还是要问你一句,你真的是铁了心要跟这个穷小子吗?如果真是这样,一会我就把后门打开,你就赶紧去找她。如果你只是一时的喜欢他,那现在就还有选择的余地,天亮之后,我就让你爹去找媒人,娘告诉你,嫁给穷人一辈子都得吃糠咽菜,而阔太太的日子就与你无缘了。

翠花没有犹豫便告诉了娘,我就喜欢他一个人,没有他我就宁可去死!

那你就赶紧吃点东西,然后再快一点走,听你爹说他家住在后山那边,一个人走山路要带上一根棍子,另外你要把家里的那条大黑狗叫上,千万要躲着人一点,省得身上的东西被谁给抢了去。娘说着话,眼泪都流淌了出来,又说,翠花呀,你马上就要嫁人了,让娘再给你梳一次头吧。

翠花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对面的房间忽然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母亲便悄声说,如果你真的想走,现在还来得及。翠花赶紧上前拥抱住娘,还低声说了句,娘,你可一定要照看好自己呀!然后就依依不舍地离开她从小长大的深宅大院。

借着清冷的月光,有大黑狗陪伴在身边,翠花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后山那边跑去,翻过后山,很快她就来到张祖业的家门前,这一条道她已经走过了十几次。也正是因为翠花的出现,惊得张祖业一家人都不知所措,尤其是他更是措手不及。

祖业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人,听到翠花的一番诉说,还是与她劝说着她回去,说孩子,你从小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你不知道咱们穷人的日子咋过,再说,我们也养不起你这个千金小姐,我们感激你对祖业的一片痴情,另外,婚姻也是一辈子的大事,千万可不能莽撞!孩子,你还是快回去吧!这离情离德的事儿,做不得呀!张祖业也说,翠花,你还是快回去吧,我身上的伤刚刚才好,我还是希望你,别和家人断绝了关系。再说你这样做,也会让你的父母伤心,我也承受不起!我谢谢你对我的一片痴情!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你还是先回去吧,或者就再好好地想一想,然后再找一个有钱的人家去过日子吧!

祖业你不要说了,我生是你的人,死了也要跟在你身后走。翠花直接把话讲明,说你们如果再让我走,我就死给你们看!

全家人都被翠花的义无反顾所感动,但同时也犯愁,这么大一件事情,财主家不可能就此罢休,而赶她走,又怕她出了什么意外,那样也就更是说不清楚了。

无奈之中,也只能留下翠花到天明了。

天刚麻麻亮时,村子里便有了狗叫,张祖业家的房门也突然被人踢开。老地主带着几个儿子和家丁一帮人随后就闯了进来。

看到翠花也在屋子里,老地主便扬言张祖业拐了她家女儿,要带他去县衙吃官司。眼看着心爱的人被家丁五花大绑起来,翠花突然将一把菜刀架在自己脖子,并大声地警告父亲,说爹,我就是要嫁给祖业!是我趁着黑夜跑过来的,并不是他拐走了我!如果今天你非要带走他,那你就先给女儿收尸吧!

翠花的这个举动,惊的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老地主更是惊慌失措,继而就很失望也很伤心地与女儿说,看来你是死心塌地了!这可是你要与他在一起的!你要过要饭的日子!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爹!你还是别把事情闹大了,解放区那边的事情你也听说了一些,逼死哪一个人你都要去吃枪子的!翠花仍然不肯让步。

既然如此,今天我们就断绝了父女关系,以后是死是活,你都不要来找我。老地主说完这句话,便告诉家丁放了张祖业,然后便带人愤然离去。

翠花成亲时,只有她的一个舅舅过来参加了婚礼,其实就是过来送了一些银元。舅舅还嘱咐了翠花几句,说日子不要过得太富有太显眼,我们那边已经解放了,地主家的财产都分给了穷人。

翠花能够听懂舅舅的意思,舅舅是告诉她,钱可以省着点花,万一要是解放了,再多的房产和田地还有钱财都得分给穷人。

随后的几年,家里的日子虽然过得还是紧紧巴巴的,但总算是不愁吃穿和日常的花销。张祖业肯出力气,加上翠花提前给他带来的那些银元,还有母亲给她的,舅舅送来的,家里终究没缺过钱花。另外翠花也懂事,上孝敬父母,下关心弟弟妹妹,虽然钱越花越少,但日子还能凑合着过下去。尤其是小两口在一起恩恩爱爱的,这比什么都强,翠花也告诉过张祖业,说听我舅舅说,解放军已经成了大气候,要不你就赶紧去当兵,即使帮着军队去运粮食,日后你也算是有功之人,省得日后受到我爹妈的影响。张祖业终究舍不得把翠花扔在家里,事情也就一再地拖下来。直到有一天,土改工作队的人前来动员他去出民工,张祖业这才去了一次前线,也就是这一次,他从火线上背下来一位受伤的战士,腿上被一棵流弹击中,他也算是立了一功。

家乡很快就解放了。翠花的父母因为受到她舅舅的指点,提前把家产交给了工作组,也就免去了被批斗的命运。但家里的地位仍然很低,尤其是她的几个哥哥,村里所有的大事小情都拒绝他们参与进去,而村子里一旦发现某些所谓的坏事,被怀疑的矛头马上就指向他们。后来也是在翠花的要求下,张祖业才勉强同意岳父一家人都搬到自己负责任的村子里来居住,也就为他后来的与阶级敌人没划清界线埋下了一根隐线。

解放后的日子还算是很幸福,但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吃不饱肚子,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张祖业无端便被指责与阶级敌人没有划清界线,经过询问他才清醒了过来,原来是因为岳父一家人在他的关照下,一直没有被批斗过,于是他的支部书记职务便被拿了下来,就连翠花也因为她是地主家的女儿,也被造反派抓起来去游街批斗。

有人说翠花是在批斗中受到了惊吓,也有人说,是造反派中的几个头头见她还有一些姿色,便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轮奸了她,结果她的精神几天之内就变得不正常起来。

那些日子,翠花总是疯疯癫癫的,她总是四处躲避着所谓的恶鬼,不吃不喝,吓得张祖业就四处去求医,希望翠花能尽快地好起来。

仿佛是事与愿违,张祖业所有的努力什么作用都没有起,翠花那瘦弱的身体很快就支撑不起来,张祖业也只能眼瞅着她一天一天衰弱下去……

翠花的去世已成定局,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也彷佛把张祖业的灵魂一同给带走了。

翠花的不幸离世,对张祖业的打击非常大,差不多有一年多的时间,他茶饭不思,或者就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

随后那些年,因为孩子还都没有成家,张祖业也只能硬撑着站起来。但他还是经常与子女们讲,说你妈妈已经答应了我,说等我把你们一个个都照顾到成了家,然后我就跟着她去了。

 

第三部分

 

终于到了办寿宴的日子。

这一天的早晨,十几个孩子围在张祖业的跟前,大家轮着班给他跪拜叩头,顺序是孙子排在前面,然后就是孙女,之后才能是外孙子和外孙女,叩拜结束时,他还要给每个孩子赏钱。儿子辈中几位说了算的人张罗指挥着各种场面,只有几位老人陪着张祖业在一起说笑,但这几位还是有人比他小一辈。

大妹妹说,大哥,看你多幸福呀,娃儿们都这么孝顺,日子过的也平顺,真羡慕你啊。

孩子们确实都省心,就是你嫂子她没有福气,她要是还活着那该有多好。张祖业说。

哥,你别老想着我嫂子,人家早都走了。大妹妹随口劝了他一句。

怎么能不想呢?没有她也就没有我这些孩子,另外,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哪一个敢说没有借到她的光!张祖业仍然还耿耿于怀,说有些话你嫂子都已经和我说了,她说就是那几个造反派的头头强奸了她。

哥!你脑子里面想出来的事情不能算数。大妹妹劝说着张祖业,说文化大革命早都结束了,你还想着那些事情那怎么能行呢?

老张大哥,还是我姐说的对,过去的事情不要再去瞎琢磨,想过了头什么作用不起,相反你心里也不舒服。同村的老李也劝了张祖业一句,说另外你总是这样,别人还会认为你的精神不正常呢。

张祖业的二弟弟也劝了他一句,说大哥,你说你现在该有多好啊,孙娃们都很争气,除最小的娃还在城里上高中,其它的孩子都进了大学的校门。

张祖业的小弟弟接过话茬说,大哥,今天是你的八十大寿,这样的大喜日子,咱不提那些伤心事了。

不说了,不说了,张祖业仿佛明白了一切,也像是有些不耐烦,但他的脸色却很正常,只是从炕上下来,便说要去外面方便一下,然后就走了出去。

亲戚和邻居们陆续都来了,待大家坐定。张祖业的大儿子便宣布寿宴开始。

按照农村的规矩,寿星佬的子女要先跪下来叩拜老寿星,也算是一个感恩的大礼,感恩父母的养育之情。这时,老人要端端正正坐在正位,儿子儿媳一大群要面对老人跪下,老大满福便上前对张祖业说,答,今天是你的八十大寿,我和弟弟妹妹们要给你磕头,祝你长命百岁。

说了这句话,便把弟弟妹妹们叫过来,一起跪下来为父亲深深的磕了三个头,每个媳妇都给老人送上了红包。接下来是女儿女婿依次为老父亲磕头、拜礼、发红包。紧接着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十几个孩子跪在爷爷面前齐声说:“祝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生日快乐!”说完点起生日蜡烛,让爷爷许愿。

因为张祖业给孙子辈的红包已经发给了他们,孩子也都不再纠缠着这件事情,但他还是四处找起来红包,说昨天晚上我都包好了,怎么就找不到了呢。大孙女赶紧走上前搂住爷爷并低声告诉她一句,说爷爷,早上你已经发给我们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我怎么不记得了?张祖业仍然还在努力地回想,或许人老了,很多事情刚一转身也就忘在了脑后。

张祖业沧桑的脸上微微泛红,但他仍然能一口气吹灭所有的生日蜡烛。孩子又为他唱起了生日歌,那稚嫩的歌声宣泄在这个充满欢乐的农家小院。张祖业坐在堂前,看着自己的一大家子人,人丁兴旺,子孙们也都算是有了出息,喜得他更是合不拢嘴。连身说,谢谢娃们,谢谢娃们。

接下来,便是侄儿侄女拜寿,而依次下来,张祖业便有些体力不支。

寿宴随之开始,前来拜寿的人络绎不绝,两侧的厢房、正房的屋子里亲朋好友们欢聚一堂。到处都是喝酒人的声音,人们相聚在一起,相互猜拳敬酒,拉家常与祝福声,还有娃娃们的打闹,鸡鸣狗叫的声音宣泄在院里院外,喧闹的整个村子都充满了欢乐。

张祖业的大儿子满福带着他的几个兄弟忙前忙后,满脸堆笑招呼亲友吃菜敬酒,唯恐慢待了大家,酒席也在不知不觉已到下午时分。

客人们渐渐在告别声中散去,直到剩下了自家人时,满福的儿子才突然问了老爸一声,说爸,我爷爷干啥去了,怎么好久都不见他人影?

这一句话,也就提醒了大家。

人们这才想起刚才都忙着去敬酒,只顾得招待客人,却忽略了老人。大家忙屋里、屋外找了个遍,就是不见张祖业的影子。大家都迷惑不安,这大喜的日子,老父亲能去哪里呢?

大家又分头到张祖业平时经常去的几个邻居家去找,结果都没有找到他。

张祖业不见了,这消息像风儿似的一下不胫而走,仿佛他真的就从村子里消失了。

儿女们聚到一块商量着该去哪里找父亲。还是张祖业的几个女儿想的更周全,说莫非爸是去坟地那里看妈去了。

今天早晨咱爸还提到妈了,但他还是很高兴的,也没有再发生不开心的事儿。大姐说。

我想爸也是应当去看咱妈了,老两口关系那么好,爸过八十大寿一定是他心里又想着咱妈了。二姐说。

姐俩的一句话,便把大家给提醒了,于是,儿女们便慌慌忙忙地往妈的坟地那里跑去,可走到孤零零的坟前一看,除了荒野枯草,唯有两棵松树孤零零的陪伴着母亲,在寒风里轻轻摇摆。看着母亲的坟地,几个女儿不由自主悲从心来,又一起跪在妈妈的坟前哭述,还不停地说,妈,我们对不起你,今天是爸的八十岁生日,我们却把我爸给弄丢了。呜呜……呜呜。”那哭声在空旷、苍凉的田野显的那么凄惨。

兄弟姐妹们又原路返回,小妹妹忽然说,后院有个井,咱爸是不是失足掉到井里去了?

众人又跑到后院,有人拿来手电筒,照了好一会,结果除了清凌凌的井水,啥也没有看到。无奈之后,众人也只能重新聚回到前屋。满福这时便吩咐众人,说一定要把爸找回来,先从我们自己家找起,再仔细地找一遍,然后再到附近的邻居家,村子里找完了,再到外村去找,估计爸也不会走出去太远。

儿女们正忙着要出去时,忽然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叫满福,满福、满福、快开门呀,怎么把我锁起来了!张祖业在外面微弱地叫喊。

众人静下来细听,果然是父亲的声音。全家人喜出望外,顺着声音找去,原来喊声是从驴圈里面的那个空屋子传出来的。

满福走过去还仔细看了看,那个门上还上了锁,找来钥匙打开门,张祖业正站在门里。

姊妹几个忙把父亲搀扶到上房炕上,又有人给他端来水喝了几口。满福这才很疑惑地问:答,你过寿,怎么跑到驴圈里去了,害的我们到处找你。张祖业缓了好一会才说,是你妈回来了,她说是请了假才回来的,她就是想看看你们。然后就陪着我说话来的,可不知被谁把门给锁上了。

这样吧,咱爸他脑子好像是出了点问题。满福讲着自己的意见,说爸毕竟已经八十岁了。从今天开始,先从我家轮起,我们要保证二十四小时之内,爸身边有人照顾他的起居等所有的事情。

我同意!大姐马上响应,说大哥轮完了就让爸到我家去住,我有时间,也能把爸照顾好了。

我也同意!二姐随后就表态,说爸在大姐家住完,我就把爸接过去,我也有时间照顾爸。

其他人也都赞成这个意见。

张祖业自己也同意轮流到儿女家去住,他还高兴地说,这样我就不用再四处跑着去看你们了。

听了张祖业的话,儿女们也都笑了起来。小妹妹这时就提议,说白天的时候,外人太多,我看我们兄弟姐妹八个人,再为爸敬一杯酒,他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

一声声的欢笑再次从这个农家小院传出,也喧嚣着寂静的乡村。


作者

毕琴

毕琴,网名:关山琴韵,甘肃华亭人,省作协会员。业余时间,喜欢诗歌,擅长散文,略写小说,近年来,创作散文、散文诗、小说、随笔等六十万字左右,百篇作品发表省内外报刊、杂志、大型文学网站等。部分作品发表《华夏文明导报》《甘肃政协报》《甘肃工人日报》《兰州日报》《宁夏日报》《甘肃粮食》《新西兰报》《台湾好报》等。作品《忆起那年枫叶红》被评为“首届仙女湖”杂志文学作品奖”二等奖。作品《武昌之魂》荣获第三届中国作家新创作论坛暨11届《作家报》报杯全国优秀作品征评大赛一等奖。作品《心中的路标》在“三十30年,我们共同走过——纪念《平凉日报》复刊三十周年”征文大赛中荣获优秀奖。一直认为,文学要体现真、善,美,抨击丑恶,弘扬正气,并立足基层,笔触现实,写出老百姓的心声,更要写出接地气,充满正能量,彰显社会风尚的作品。著有散文集《关山琴韵》。

责任编辑:芦苇、东北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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