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觊幸国恩:唐代假冒国舅案

 朝花夕拾2006 2018-07-03

自古以来,冒充皇亲国戚者史不绝书。在唐文宗执政时期,曾发生一起轰动天下的假冒国舅案,其时间跨度长达十一年,几乎贯穿唐文宗整个皇帝生涯,且冒充者不止一个,而是令人咋舌的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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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穆宗贞献皇后萧氏,文宗皇帝生母,福建人氏:“初,入十六宅为建安王侍者,元和四年十月,生文宗皇帝。”

萧氏出身微贱,本为穆宗侍女,直到敬宗遇弑,儿子李涵践祚为帝,萧氏母凭子贵,一跃成为皇太后。

李涵的帝位,得来并不轻松。

他本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宗室亲王,被圈养在十六王宅高墙玄瓦之下,始终难见天日。但在宝历末年那场宫廷剧变中,李涵被权倾朝野的大宦官王守澄一眼相中,以先皇亲弟身份,继承兄长唐敬宗的皇位,中途还顺手宰掉了本该继承帝位的皇叔绛王李悟。

文宗即位,缺乏外戚臂助,对母族人丁单薄耿耿于怀。这一日,他与母亲在殿内闲聊,忽听母亲说起,幼时曾在福建乡间失散一名异母弟弟,至今音讯全无。文宗闻言大喜,当即下诏命福建观察使寻访,自此拉开了一场绵延十余年的“寻找国舅”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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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粉墨登场的这一位,自称“萧洪”,本为户部运送茶叶的役夫。

贫贱久困之人,往往胆大包天,倘有厚利当前,更愿铤而走险。萧洪听闻皇帝寻亲,暗自留心,逢人便说自己有亲姊流落,吹得神乎其神,言之凿凿,不由得人不信。不久以后,一个名叫赵缜的商人果然前来拜访。

大约赵缜曾熟读过吕不韦“奇货可居”的故事,也认为自己寻到一件“奇货”,与萧洪并未深交,便将他引见给萧太后姐姐徐国夫人的女婿吕璋。徐国夫人和吕璋又何曾见过萧太后亲弟,但他们与赵缜存着同样的心思,当然不想这一件奇功落在旁人手中,忙将此事禀明萧太后。既有皇亲协助,萧洪一路畅通无阻,顺理成章站到了萧太后面前。

姐弟相见,悲从中来。史书并没有过多记述二人如何叙旧,只用了短短五个字:“呜咽不自胜。”一切悲欢,尽在不言之中。

文宗如获至宝,当即下诏,封国舅萧洪为金吾将军、检校户部尚书、河阳怀节度使。或许觉得这还不够过瘾,不久又加官检校左仆射、鄜坊节度使。区区茶纲役人,就这样一步登天,成为天子元舅,封疆大吏。

俗语说得好:“一朝得势,目中无人。”此话用在萧洪身上,再合适不过。

大概是言行太过跋扈,遭人嫉恨,渐渐便有风闻传出,说这萧洪是假冒国舅。流言不胫而走,甚嚣尘上,进而惊动了当朝宰相李训。幸好萧洪为人机敏,不等李训动手,便抢先一步向其示好,将李训兄长李仲京召到自己麾下,封官鄜坊从事。李训也是一个乖觉之人,见萧洪如此识趣,遂将各种谣言按下不提,转而与萧洪交好,彼此竟成内外之援,萧洪的鄜坊节度使也就越坐越稳。世事难料,祸福相依,由此可见一斑。

再说鄜坊节度使,这可不是一个普通官职,它掌控长安北路军事重镇,与宦官统领的神策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

《读通鉴论》称,其方镇军队“取(神策)中尉处分”,其节度使与神策中尉“相视如平交”,甚至连节度使本人也大多为禁军出身。在节度使上任之初,往往向神策军大肆举债,待到任之后,再三倍偿还,彼此皆有得益。这本是奉行多年的惯例,有如“暗通款曲”,不言而喻,但到了萧洪身上,却忽然行不通了。

鄜坊前任节度使出自神策左军,尚未还清三倍欠债,突然暴病而卒。待萧洪前脚接任,神策军后脚便来讨债,让他负责清偿上一任节度使欠款。此事若着落在旁人身上,碍于宦官权势,恐怕也就罢了,偏偏萧洪此刻正在“新鲜国舅”的光环下耀武扬威,又与宰相李训关系密切,自然不肯就范,当即一口回绝。

这笔钱是“公廨本钱”,即由唐代官方释出的高利贷,神策军虽然急切收回,但也不愿和国舅撕破脸皮,只能转头向前任节度使的儿子催债。

兴许是前番要债之举,让萧洪觉得面上无光,他竟悄悄给前任节度使的儿子出了一个主意,让对方去拦住宰相车驾告状,哭诉神策军仗势欺人。宰相李训当下正与文宗密谋剪除阉寺势力,与宦官势如水火,当然不会放过折损神策军的机会,立刻下了判决:“此债不必再还。”

时任神策军左军中尉仇士良闻讯,气得暴跳如雷,但萧李二人一为国舅,一为宰相,都是炙手可热的当朝名士,无论哪一个都不好惹。仇士良勉强咽下这口气,隐忍不发,暗图后事。

忽忽数载,到得开成元年(836),终于让仇士良逮住了机会。

此时,“甘露之变”已发,李训等四宰相被杀,死于仇士良屠刀下的朝臣已逾千人。不仅朝堂为之一空,就连唐文宗自己的帝位也朝不保夕,更不用提区区一个国舅。正当仇士良寻思用什么借口除去萧洪时,第二个国舅顺势出场了。

——

此人名叫萧本,福建人氏,对县令声称自己才是真正的皇太后之弟。当地长官不敢怠慢,将他送至仇士良府邸。

仇士良起初并不相信,但萧本斩钉截铁咬定自己才是真正国舅,并情愿与萧太后当面质询。正愁无处对萧洪下手的仇士良欣然应允,亲自将萧本送入宫中,交由天子与太后察验。

萧太后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用族事询问,没想到萧本对答如流,无一丝一毫停顿,甚至连萧太后内外族属名讳也都一清二楚。话不数巡,文宗已幡然醒悟,先前那萧洪的国舅身份决然是作假,当即命仇士良将萧洪从鄜坊押解回京,送交御史台按鞠。

萧洪自知无法抵赖,只得如实招供。唐文宗怒不可遏,下诏将萧洪流放驩州,又在半途将其赐死。

萧供长达八年的“国舅生涯”,就此戛然而止。

处理完萧洪,文宗还不解恨,更将引见萧洪的赵缜、吕璋一同流放岭南,丝毫不给徐国夫人留有情面。

或许是觉得太过亏欠萧本这位“真国舅”,不久以后,唐文宗便擢拔他为右赞善大夫,赐绯鱼,追封其曾祖萧倰为太保,祖萧聪为太傅,父萧俊为太师,并赏赐钱财累千盈万。

得到天子照拂,萧本平步青云,官至卫尉少卿、左金吾将军,完全继承了前任国舅萧洪的显荣地位。

——

正当众人皆以为尘埃落定时,两年之后,即文宗开成二年(838),福建观察使忽然上了一道奏疏,奏报泉州晋江县令萧弘自称皇太后亲弟,随疏将其送赴阙庭。唐文宗诏令御史台按问,事皆伪妄,遂将萧弘逐还本籍,但不加判罪,并由沿途驿站供给食宿,寄望借此宽政,寻得萧太后其余散离亲属。

第三个国舅之事本应就此结束,没想到那萧弘并不甘心事败,从南归途中走脱,一路向北逃窜,竟惹出了一个叱咤风云的响当当人物,那便是昭义节度使刘从谏。

刘从谏,昭义节度使刘悟之子,少时狡狯,成年后勇武过人,胡风极重,颇有大将之风。刘悟死后,朝廷本不愿看到昭义镇走上“父死子继”的割据之路,但刘从谏当机立断,命人前往长安贿赂宦官王守澄和宰相李逢吉,让这两位内外臣中最显赫的人物从旁进言,顺利接过了父亲的昭义节度使之职。随即屯军垦荒,整肃兵将,成为文宗时期一支不可忽视的强大藩镇力量。

在甘露之变后,刘从谏曾三度上疏痛斥仇士良恶行,为被杀的朝臣鸣冤,更坦然自陈:“内为陛下心腹,外为陛下藩垣。”仇士良对这位手握重兵的节帅颇感畏惧,力劝文宗对其加官进爵,试图缓和矛盾。不曾想刘从谏并不买账,数次上表辞让。

若要说大权在握的仇士良还能畏惧谁,那么刘从谏当为不二之选。

萧弘不找别人,偏偏找上刘从谏为自己出头,正是看穿其中关键。而现任国舅萧本虽然熟知萧氏族谱,却必须依仗仇士良庇佑方能安坐,欲要抢下国舅这名号,除去仇士良便是当务之急。

不得不称赞萧弘,虽然只是区区一名县令,眼光竟如此毒辣,而这一招险棋也确实收到成效。

开成四年(839)十月,昭义节度使刘从谏遣使上言:“萧本诈称太后弟,上下皆称萧弘是真,以(萧)本来自左军,故(萧)弘为台司所抑。今(萧)弘诣臣,求臣上闻。乞追(萧)弘赴阙,与(萧)本对推,以正真伪。”

奏疏虽然不长,却字字如刀,句句带血,将所有罪责尽数推落“左军”身上,暗指一切混乱始终,皆因仇士良从中作梗所致。

如今的我们,已无法得知当时的唐文宗究竟是被奏疏说动,还是因为厌恶仇士良,总之这位命运多舛的天子接到刘从谏奏疏,即刻诏令御史中丞高元裕、刑部侍郎孙简、大理卿崔郇,三司会审,动用最高机制严查此案。

最终结果不言而喻,无论萧本还是萧弘,都是假国舅,这段纷扰十一年的“真假国舅案”,至此画上句号。萧本被除去宗室之名流放爱州,萧弘则流放儋州,两名“国舅”携手踏上漫漫流放之路。

——

文叙末尾,想必大家都有一个疑问,既然第二个国舅萧本是假冒的,又为何对萧太后家事了如指掌?

幸而史书并未留白,为我们揭晓了答案。

原来萧太后的亲弟,其实一直就住在闽地。史书言他“孱弱不能自达”,恐怕不仅身体不好,胆子也更小,竟不敢自陈身份。萧本或许是无意之中将他寻获,也可能原本就是相识,用言语套出了萧氏家代及内外族属名讳。正因为得到这一张护身符,萧本才能有恃无恐,堂而皇之称自己为萧太后之弟,享尽荣华富贵。

而真正的萧太后亲弟,却一生僻居闽中,自始至终,再也没能与太后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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