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庄子救了我”

愚舟唱晚 2018-07-04

展开全文

在台湾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蔡璧名看来，庄子的学问其实就是一条回家的路。人间红尘，安顿身心何其艰难，“有人为爱情要死不活，一辈子追不到理想的爱；有人为了事业汲汲营营，忘记幸福是一种心灵感受。如果非要得到渴望的东西才叫幸福，那你注定不能幸福。”

题图：高中时代的蔡璧名

群学书院特别推荐

“幸亏庄子救了我”

文 | 群学君

42岁那年，台湾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蔡璧名，在一间教室里，活着参加了自己的“追悼会”。

那其实是她在台大开设的《庄子》研读的一次课程，却又不是一节普通的研修课。一周前，台大校园BBS上，不知谁发了一个帖子，标题触目惊心：

如果你要上蔡璧名的最后一堂课

在台湾大学，蔡璧名是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曾经七次获选台大“优良教师”，还曾荣获“百里挑一”的“台湾大学教学杰出奖”。她一直单身，却是台大学子心目中的爱情和人生导师，不仅因为她最善于从传统哲学与文学中，教会孩子们如何面对爱情，更因为她把全部关爱都倾洒在学生们身上：凌晨一点，有忧郁症的学生打来电话，蔡璧名就一直陪她聊到五点；学生申请奖学金，请她写推荐函，写完后发现编排太差，又从头帮忙改……对于蔡璧名来说，这样的事，司空见惯。

△

蔡璧名与学生们

看到那个帖子，学生们已经把消息传开了：两个礼拜前，他们最爱的蔡老师被查出罹患子宫颈癌，晚期，肿瘤有9厘米长，已经扩散到淋巴和胃肠……

伤心欲绝的学生们，为蔡璧名举行了“惜别会”。教室里挤满了来自各个学校的学生，座位满了，大家就站着，站满了，趴在窗台上。很多人带着礼物来，不知谁弹起吉他，低吟曲调哀婉的歌。

蔡璧名对满屋子的年轻人说：

老师病了，就像闹钟坏了要送修，好了就继续沿用，坏了就丢掉，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以修好，如果不能，就先在这儿跟各位道别。

终于有人哭出声来，渐渐地，泪水流过越来越多人的脸颊……

唯一没哭的，竟是蔡璧名自己。后来她说：

我没有落泪，从小我爸不喜欢我爱哭，就好比习武之人看到高手如林，最需要的不是紧张与恐惧，而是谨慎面对。而庄子的智慧又告诉我：多情之人害怕陷溺，总习惯先让自己洒脱。

这番话，是十年后蔡璧名对记者说的，她终于没有死掉。

△

蔡璧名

死而复生，蔡璧名才感悟到，救了自己一命的，是《庄子》。

前半生，蔡璧名过得太顺了。

她出身诗书名门、医药世家，曾祖父、祖父都是名中医，外祖父是名西医，父母承袭家训，都念了医科，成为台大药学系的同学。

父亲蔡肇祺，仪表堂堂，文武双全，一身少林硬功夫，又是太极拳一代宗师郑曼青登堂入室的嫡传弟子，还精通书画音律。很多年以后，母亲念念不忘当年少男少女的浪漫说：

那个时候，你爸爸画了一幅画给我，画的是芭蕉和菊花，还有题诗：芭蕉护菊只一枝，那堪诱泪成千垂。风雨霜雪相依共，不敢描月为定情。我一开始看不懂，就去问同学，等后来看懂了，就动心了。

婚后，夫妻俩开了一家药局，膝下三个儿女，朝朝暮暮，金风玉露。

△

蔡璧名（右）与哥哥姐姐

在这样家庭里长大蔡璧名，半辈子没有经历过苦难。从小喜欢文学，以后进了台湾最高学府，博士毕业顺利留在学校任教，有美丽的容貌，有称心的工作，有喜爱的学生，鱼和熊可以得兼。

她曾对学生说：

我教《庄子》，常觉得羞赧，因为此生过得太顺遂，总不知道大好天气里的逍遥喜乐，是不是等同于庄子逆境人生里的逍遥喜乐？好像得有更重大、无常的巨石落下，挡住顺行千里的去路，加入还能乘御了得，那逍遥才是真的。

老天果然送来一份大礼。

蔡璧名说，当她从医生口中得知死亡率75%的时候，就意识到：庄子说的“异常天候”还是来了。

肿瘤太大，已经不能开刀，放疗的剂量因此大到吓人。“辐射剂量很大，一旦肠子爆裂，我们会当场帮你开腹缝合”，医生这么说，已不知是安慰还是恐吓。

蔡璧名说，那个时候，衰败的身体、混乱的气血与伤痛的心灵、加乘搅扰，“有天我妈打电话来，我正在如厕，发出哀嚎，母亲吓得一礼拜不敢打来。你就想像你整个身体都是伤口，所以如厕时好像整块肌肉要被撕裂了”。

就在蔡璧名感觉自己就要堕入地狱的时候，她想到了《庄子》。

《庄子》一书，就是要教会读者如何转危为安，如何驾驭人生遭遇的任何处境——尤其是逆境。

庄子将感官的注意力向内观照自身，精神凝聚于内，不放任情绪搅扰心神，可以让身体从混乱的伤痛中平复，如是安静、舒适。

蔡璧名说，正因为庄子，她没有把癌症三期视为一场灾难，而是认定它有可能让心身放此一假、经此一役而知所调整，以至比病前更加强壮，重大伤病也可以成为教人感恩铭记的最佳礼物！

为了迎接这份天赐的礼物，庄子的身、心之道必须从纸面里站出来。竖起我的脊梁，打开身上筋肌气血的滞郁与纠结，教导我如何走路复健，如何站着、坐着、躺着。如何以无念代替思虑，以包容取代对抗，以智慧浇熄烦恼、以及所有多余而无谓的情绪。

五个月以后，尚未进入医生预期的第二个放疗疗程，肿瘤自己消失了。长庚放射线肿瘤科主任洪志宏主任惊叹再三：蔡老师，你的病真的不是我的手医好的，这是医学的奇迹！

与其说，是《庄子》“治”好了蔡璧名的病（相信也不会有人颟顸到如此地步），毋宁说，是《庄子》给了她一个反观自身，反观时代的入口。

蔡璧名说：患病前，一周总有几天熬夜通宵，早上八点就站上讲台，三餐总是胡乱应付，仿佛已经完全忘记，照顾好身体，也是人之为人的本分，我不生病，还能是谁？

在病房里，蔡璧名的开始反思：我们这个时代之伤，不正是庄子所谓的“凶器”吗？在台湾，每3.5人中，有1人患癌；每3个青少年中，有1人有抑郁倾向；每4对夫妻中，有1对离婚……工作压力、环境问题、社会问题，各种在相对“不文明”的时代不曾出现的问题，正在大肆攻击自以为优渥富足的现代人。

《庄子》隐身在经典群中，闪烁千年，提出一套人人可以执简御繁的疗愈、强化心身的方法。

原来，自己的心，才是最值得征服的战场。原来，心不止可以烦、可以乱、可以伤，还可以自在飞翔。原来，心情好坏，也是种可以自主的选择。原来内心安定，才是迎战乱局最有力量的武器。原来，让身边的人学会安心，是送给情人最好的礼物。原来人生的方向，比行进的速度来得重要。

庄子说，何不选择让心灵成为感官真正的主宰？在与外在事物交接往来不断练习的过程中，改变过去看待是非对错、美丑好坏等既有的成见，就像平心看待日有昼夜、年有四季一样，学习体谅、接受世上所有的不同；能够跳脱所有事情都得顺随我意的框架，像接受命定里人人迥异的形貌、处处不同的风景般，体谅、包容任何的立场，安然地接受无法操之在己的人、事、物。习惯时时刻刻关注一己的心灵，是否和冷却的灰烬一样安定祥和，如此一来，无论是与外界互动、用心或是用情，便可日渐免除负面情绪的搅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