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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棍:我怀揣着一张寂静的白纸

 置身于宁静 2018-07-10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县,系山西某地质队职工。出版诗集《旷野》。获2015年《诗刊》年度青年诗歌奖、2016年度诗探索·人天华文青年诗人奖。2017—2018年度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

张二棍诗选

(选自《汉诗·鸟的身体里有天空》,张执浩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5月)

▍札记

许多雁过,无声;许多人过,无名

许多状告无门,许多善恶不分

许多年里,一本书被我

越翻,越新

现在,它的棱角,凌厉而分明

书中的旧账,被我一次次

算出了新花样

书中那些宫殿,尚未坍塌

书中那些战事,早已和解

我一次次读,也就是一次次写

我一次次,拎着一壶新酒

挡住了百万老兵

一本书,被我越读越薄

现在,只剩下等待落笔的

两个字

呔,呔

是呵斥,也是告饶

弥漫着

在鸟的身体里,能找到天空

而一只穿山甲的内部

暗藏着大地的起伏

我是那个不能上天,也入不了地的人类

你不要试图,从我这里找什么

我的恐惧,我的悲伤,我江水上的

三千里大雾

也在你的身体里,弥漫着

我的泥泞小路

也走过,要去看望你的人

而这伙人中,也混迹着

几颗怀揣刀斧的心

我的侏儒兄弟

这里,是你两倍高的人间

你有多于我们的

悬崖,就有了两倍的陡峭

你有更漫长的路

要赶。兄弟,你必须

比我们,提前出发

并准备好,比我们

咽下更多的苦,接纳

更多的羞辱

在路上,我的侏儒兄弟

你那么小,只能背负

少得可怜的干粮

你那么小,却要准备好

两倍的汗,和血

茫然书

窗外哀乐,丝丝缕缕

越要拒绝,一些事物就会越清晰

仿佛每一件乐器,都是冲着我来的

仿佛我就是出席葬礼的人

却不知该向哪里参拜

禁不住,对着镜子

鞠了一躬

无题

白云倜傥。山溪有一副花旦用旧的嗓子

雉鸡穿着官服,从古画中走下来

它步履稳健,踩踏着松针上的薄霜

当它开口,背后的山林

就升起了一种叫“……”的事物

这种事物,正在形成

这种事物,尚未命名

我老了

我老了,衬衣泛白

我老了,右上角的口袋里

还装着一封早逝者,用唾沫

写给未亡人的信

我又聋又瞎。在黑暗的街衢

转啊转

四处打听着,那个经不住人间

一再篡改的破地址

我有暴力的左手,一片片

撕碎信纸

我有温柔的右手,一片片

又粘好。我把一生,都浪费在

每一座敲错的门楣下

我又聋又瞎,还穿梭在

未亡人与早逝者

互相找寻的路上

我怀揣着,一张寂静的白纸

像怀揣着,千山万水中,两条

庄严的小命

黑暗中,我摸到了空

从黑暗中醒过来

就像独自拐进陌生的街巷

我胡乱伸出手臂,仿佛把目光

向谁递过去。我摸到了一只杯子

它体温低下,如一具

沉默的小兽,没有多余的宿命

——它碎,或者等等,再碎

我把手臂,向黑处继续伸

路要走绝的样子。我摸到

香烟,但没有摸到火

——那缺失,让存在的部分

荒诞又多余

我摸到劳动服左边,还是右边

皱巴巴的袖子。但摸不出

上面新鲜的灰尘,一粒也没有

我摸到袖子上,一个磨破的洞口

但找不出,那些损坏过它的时光

我摸到了口袋

也摸到口袋里的身份证

但摸不到那张过于

年轻而扁平的脸

——它睁着眼,却不打量世界

甚至只用一串莫名的数字

就把自己固定

我终于摸到了火

如果我不去点燃什么

那么,我摸到的

是不是,就是空

如果我用这火燃烧了什么

那么,我摸不到的

是不是,就会是

空空的灰烬

拆长城

把长城拆开。把城墙、门楼、瓮城,依次拆开

拆成一堆堆砖瓦,一副副榫卯,一粒粒钉子

拆出其中的铁匠,木匠,泥瓦匠

再拆。拆去他们的妻儿、老小、乡音

拆。拆去他们枯镐的一生。拆去他们身上的

血泡,鞭痕,家书。用苛捐,徭役

用另一道圣旨,拆。拆,一个朝代,接一个朝代

一个口号,接一个口号。来,把长城拆开

把宫阙拆开,把宋元明清拆开,把军阀拆开

一路拆。把大厦,把流水线,把矿井

统统拆开。拆出那些铁匠、木匠、泥瓦匠

拆出他们身体里深埋的,长城、宫阙、运河

拆出他们身体里沉睡的陵寝、兵马俑、栈道

拆出他们伤痕累累的祖先

拆出他们自己。拆出你,我

拆出我们,咬紧牙关

涕泪横流的子孙

夜读聊斋,有感

不得已,又一次修改了聊斋

要温习聂小倩的薄命,也要

忍受席方平的凄惶。更需要

承担蒲松龄,这个落魄者

下在门前茶碗里,和纸上的毒

夜读聊斋,要一次次读

才能读懂,虫豕的嘶鸣。并陪它们度过

喊冤般一声声拉长的黑夜

要读懂松涛阵阵的歧义。还要

陪月下的松柏,度过这枝条如舌头般

伸长的夜。要读懂爬行的悲

站立的苦,就免不了要舍命

陪那一个个,修成肉身的姓与名

度过,白色丝帛的裙裾缓缓拖曳过

草丛的夜

夜读聊斋,就是放任

一千只虫来咬,蚊来叮

且看作,它们是一千个穷书生

摇着一千把破扇子,纷纷来投胎

它们把灯光照亮的纸面

当作衙门前的鼓面,敲打着

直到溅出身体里的血

直到我不忍,轻轻合上书页

——掩旧卷,如填新坟

寒流

寒流在清晨,叩响屋檐下的

风铃。它感觉到冷了,嘶哑着喊

娘也感觉到冷了,一路咳嗽着

去了姥姥的坟地。纸糊的衣服

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颠呀簸呀

破了几个洞。她急得哭了

就像她小女孩时,给农忙的姥姥

送饭,不小心打翻了

一样的哭。她哭着哭着

就破涕为笑了。仿佛又一次

得到了谅解

夜车上

一群疲惫的身体,乘以一间

闷热而缓慢的绿皮车厢

等于被城市鞭挞着

前进的乡村

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

除以十四个捉襟见肘的汉子

等于一根根烈日下的钢筋

一锹锹风雨中的沙土,一双双裂开的胶鞋

那么,减法呢?一群不得不,候鸟般迁徙的人

减去一个羽毛般

从松动的脚手架上,落下的人

等于一摊被迅速抹去的血

等于下午的结算,连夜的离开

现在他们进入梦里,无所不能

他们成为写春联的秀才

成为驯骡子的好手,成为村庄里最精干的会计……

把他们,加起来。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加起来

等于这个车厢,等于一粒汉字

加,另一粒汉字

等于,民+

现在,我是这个车厢里唯一醒着的人

我加他们,等于被篡改的一生

我加来加去,怎么算

都是这个结果。加上你,也一样

哪一个结果

也约等于这一个

山野书

1

黄叶漫卷,老枝颤抖

秋风摁下开关,人间乱纷纷

伶仃的稻草人,兀立田野

冷风一次次,穿过他。一丝丝

带走他胸膛里的

嘶鸣,与哀嚎

安排他来到人间的那人,刚刚咽下

一把抗菌优。现在,他一手摁着

疼痛的胸口。一手摁着圣经

向自己的上帝,祈祷

2

秋雨后的七墩山

顶着一头茫然的大雾

依稀有鸟鸣传来

那不沾是非的清脆

是来自岩石上,还是云朵里

你若知道

请告诉我

3

需要暮色中前行。需要心中的鼓点

需要一个假想敌,在山穷处

缓缓站起身来。需要作揖

抽出腰间的宝剑。需要一面悬崖

那一刻,雄鹰盘旋,落叶翻飞

需要恩怨。在无人处,了断

需要这大杀四方的秋天

需要一个自己,倒下去

需要另一个自己,望着落日

缓缓,收回利刃

4

逼仄啊。一个不相信来世的人

不得不,和溪水中的自己

相遇。蓝天在水里,白云在水里

一只蜉蝣,也在水里

泅渡的我在水里

抱石而沉的我,也在水里

5

落日浑圆,宛如一颗剃度过的头颅

众草在暮色中,抬着地平线

向远方飞奔。这空无一人的荒野

一块石头,与另一块石头

用腹语,诵读经文的地方

它们每剥下一粒沙子

就等于吐出一个字

可能要用一千年,或者一万年

它们才能把身体里的经卷

读完。我注定

没有那么多的好时光

我注定,只能对着前一秒的我

不停反驳,谴责,厌倦……

我注定,在这反复无常的坊间

耗尽这歧义重重的一生

6

羊群在坡上,还是古时候的模样

这一群漫无目的的游魂,咩咩喊着谁

白色的花朵是美丽的寡妇。蓝色的也是

虫子们在草丛下,疯狂啜饮着水露

然后疯狂交媾

偶尔发出一两声嘶鸣,仿佛快要气绝

人群不来,这里还没有建好

集市,宗庙,监狱

这里还没有被践踏,还没有形成

被践踏的道德

人群不来,风、雨、雷、电

掌管着,最大的道德

7

炊烟袅袅

有人弑母

8

冷风吹着,星群升起

走失的露水,默默返回草尖

我独坐。能感觉身体也渐渐湿润

肯定有什么,也在这时辰,返回

我的色香味,我的本初心

我的天眼,我的戒律

哦,只有在无人处。我才能召唤

来自星空的、大海的、戈壁的我

来自一枚羽毛的、一棵草茎的、一粒羊粪的我

他们默默返回。我能听到,他们对我

呵斥,安慰,和劝诫

他们带着我的锦绣,我的灰烬

9

哀,莫大于,他们睡着了

还不得不梦见

被那么多的疾病,缠身

这黑灯瞎火的夜晚啊

像一根根草绳

缠着多少,辗转反侧的人

10

明月是明月的修辞

星辰是星辰的替身

穷人是穷人的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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