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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七月，高温让这座热带城市萎靡不振，底气全泄，像我阳台上被晒蔫的植物。我尽量保持心境平和，生活简朴，不让脾气随着燥热而高涨。就是在这样得过且过的日子，你妻子打来电话，声音低沉地客套几句日常后，说你要见我，你如今就住在医院里。听后我内心一凛，额头立即沁出汗水。半年前，你做过肠癌切除手术，再从你妻子略带哀伤的语气判断，凶多吉少，一种不详之感隐隐袭上我的心头。 黄昏时分我才出门，那时气温略微下降，空气中夹带着丝丝凉爽拂面。其实我有意推迟与你见面的时间，近观情怯，能迟一分钟就迟一分钟。接完电话后我一直在家里坐立不安，走来走去，我忍不住揣测你卧病在床的模样，越想心里越慌乱。这一回，天高地阔，生若浮尘，你大概难逃命运之劫了。 傍晚已近，倦人归家，海口却拥堵得更像一座车水马龙的现代城市。堵车，堵车，再堵车，我终于挣脱道路毫无用心的堵截来到医院。推门进入病房，眼前的情景却让堵车的怨气在我心里顿消——可能是为了迎候我的到来，你半躺在病床上，瘦骨伶仃，半年不见就全脱了人形。倒挂的两个输液瓶很显眼，汩汩流淌的液体悄然无声进入你的体内，高悬的生命之液，像是温情如水的安抚和灌溉。 我刚在你病床前坐定，握了握你干瘦无力的双手，看着你病恹恹的样子，推测癌细胞一定在你体内扩散了。病房就是一座囚牢，囚禁着受命运判决的人，这一次相见，天机已泄，可能就成了你我的生离死别。这时，我暗暗感慨你人生退场竟如此不堪，如此仓促而失规律，曾经滋润过你我的情谊，将成主角缺席而不能触碰的往事。你年届四十，妻壮子幼，按海南作为长寿岛的名至实归，如果你再活四十年，一年年拾级而上，方可抵达天年之境。 窗外的暗夜渐渐将病房包围，在我的宿命感里，世界仿佛缩小成了一间病房，里面全住着生病的人。垂挂的窗帘竟给我一种白幡轻扬之感，我甚至疑心夺命无常就躲在后面，伺机露出狰狞的面目。你的妻子默默坐在床尾的椅子上，正双手滑动在被子里给你按摩双脚。这个本来不擅言谈和交际的女人，一旦失去你，她携着幼儿的日子无疑前路茫茫，深浅难测。命运的残酷之处，就是上帝看似漫不经心地竖指一点，世间的不幸就像藤上的葡萄，一串连着一串。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全是白色，凝固成一团一团。看着你僵硬的表情和强装的笑容，我埋怨你怎么一下子就病成这样子，这之前为什么不多约我见见面。 你嘴角又挤出一丝笑纹，喃喃地说也曾想多与你见面叙叙旧，只是几次打你电话，你都说很忙，我只好作罢。心想我一个已被判定没有活路的人，何必再去打扰别人好端端的生活。有一次我还想约你一起吃顿饭，你说在开车，停车后再给我回话，可能你太忙就忘了，后来一直没回电话。 听你这么一说，我紧抿嘴唇，内心愧疚，一时无言以对。今年以来我确实很忙，操劳生活没日没夜，但如果知道你来日不多，我就是再忙也会抽空多聚聚啊。有缘勾肩拍背做朋友，可以喜怒形于色，可以酒话连篇，可以义薄云天，却是有今生没有来世。 半年前你做了肠癌手术，恢复状态后约见我，红光满面之中你一个劲埋怨自己平时烧烤之物吃太多，蔬菜吃太少，导致埋下隐患。当时你的神态和语气有种劫后余生之感。福祸无常，你我击掌相庆，深以为一次手术足以消灾了。你抽着烟，微仰着头吐出一圈圈悠悠烟雾，一副傲然藐世的样子。 手术成功后，本该在医院继续化疗你却放弃了，你比划着手势说化疗既伤身体又折磨精神，会让人身心俱疲，决定找又养人又疗病的民间偏方来代替。见你主意已定，我立即给你介绍一位有祖传密方的朋友，他祖藉海南文昌，自称祖父是同为文昌人的宋美龄的专门医生，最后叱咤风云的蒋夫人能活出一百多岁的高龄，其中就有他祖父之功。朋友之间，寻医当然少了许多铺垫和半信半疑，只是你吃过他开出的一个疗程药后，不知何故就停了。 后来我从你妻子的嘴里得知，接下来你转吃三亚一位民间专家的药。那人是你姐夫的朋友，他的药挽救了不少癌症患者，病愈者回赠的锦旗满室生辉。想不到你服药两月后再去医院检查，癌细胞却遍布全身的脏器了。一纸检验单令你妻子一下子发懵，她颤抖着身子双脚瘫软，蹲在医院走廊泪流满面，好久都站不起来。 听后我内心隐隐后怕，好在你停服了我朋友的药，可能殊途同归的结果会让我歉疚终生，难再救赎。不知三亚那位专家知道了你的病情，他将如何面对你的姐夫。世间事从来是这样，一旦信任了朋友，福祸就相随了。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告别病人，怎么开车回到自家小区的。在楼下停车的时候，我竟将旁边的车刮了一道深痕。在等候保险勘验员的时间里，有朋友来电话，当他听说我从医院看望病人回来刮了别人的车，竟在电话那头阴阳怪气地说刮得好，刮一下晦气就全跑光了。 我不想理会他，不等他说完就挂断电话。这时我脑海里全是你的身影，相交十三年来，你喜欢出门，喜欢挎着一部相机到处拍摄，镜头里全是美景和美女，藉此印证欣欣向荣的生活。只是这次，上天却让你有去无回了。从此这座虚幻的城市里，又会多了一个神似你样貌的人，让我寻踪觅迹，希望和失望。 作者简介： 莫晓鸣，广东雷州市人，先后就读于海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第22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当过多年的记者、编辑，现居海口，系海南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海口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影视编剧。曾出版《风中的青春》《海南青年作家三人选》等作品集。曾获“中共中央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海南省青年文学奖”等奖项。近几年以“城市笔记”的形式，创作了大量反映世相百态的散文，作品散见于《天涯》《飞天》《散文百家》《文艺报》等报刊，由“城市笔记”系列文章结集的散文集《这座城，那些人》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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