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黍不语诗歌

 胡孝华 2018-07-18
2017年度诗人获奖作品 黍不语 夏 日 那一天的田野还满含年轻 芝麻棉花。土豆桑麻。在远去的人身上 尚未显露出饱胀,或成熟。 远去的人,落在 他身上的初夏的阳光,像一匹温柔的布,被 后来我们才明白,并称之为的,命运 轻轻擦拭。 我在多年后的景象里,看见 少年的朋友,一棵仍在 远走的树, 顶着他的落叶 像某种无法弥补的生活。 我知道 有些事情,我们永远不能在彼此身上做了。 瓶 子 每次当我独自 走在正午的大街上,人群中 在湖边或公园的灌木丛边 从下午,坐到黄昏 我感觉我变成了一只瓶子 无法开口,不能拥抱 有光滑细致的孤独 和充盈一切的骄傲 那时我会想起你 灵巧的手多么温柔 覆盖我,抚摸我身体的每一处像 重新造就 我不知道那样的抚摸也暗含着命运 当我成为一只瓶子,我有时候 空着。有时候接过 你折下的花枝 密 语 有时候我会,陷入莫名的悲伤 阳光照在我身上 带着众多陌生的影子 花朵满怀喜悦,仍开在去年的枝头 云和雪 在永恒的空中飘荡 我感到一种,伟大的厌倦和绝望 无论我怀着怎样的 力量和慈悲,在被用旧的人世 我都无法献给你 一份新鲜而安祥的爱情 这世间所有的好 那麦地多广阔。好像可以 供我们走很久。 那绿色多蓬勃,像世上 所有的好,都来到了这里。 我想跟你说很多话,像小羊 不停地咩咩。 我想长久的和你拥抱,像两棵 长到一起的树。 然而我是如此单薄。人世繁茂 很长的时间里 我踩着你的脚印,认真地 往前走。 像我拥有了,更多的你。 名 字 我曾经,在早晨的风中 写过你的名字 用泥,用水,用枯枝,用落叶 用积雪,也用花朵。 我还曾用过眼泪 用过天上的 白云。 它们在见到你之后 就消失了。 你的名字变成了泥,水,枯枝,落叶, 变成了积雪,花朵,眼泪和云。 当我们一起 离开 那里不再有任何东西。 只剩下一块心形的,完整的 残缺。 一只蹲在树上的鸡 一只鸡蹲在树上 一群人围了过去 林小七说它像哲学家,正在思考生活 王飘飘说它像个舞者,准备振翅一飞 丁硕马腾说它一定是累了,亢奋了,失意了,受表彰了 杨木木沈端说它倔强,傲慢,呆傻,泰然 还有人说这是一只有思想的鸡 有人说这是一只特立独行的鸡 有人说它来路久远 正细听头上千百年前的鸟鸣 我是唯一一个没有说话的人 当他们讨论完蹲在树上的鸡(事实上那只鸡不一会儿就飞走了) 转过来问我:你觉得呢? 我觉得? 我觉得它就是一只鸡,就是它自己 它什么也没想,只是恰好 蹲在了树上 ——然而我什么也没说 我蹲在了自己的树上 馒头启示录 菩萨。 现在我躺在床上,连蝉声 都听不到了。 我听到一只蚊子的嘤嗡声。 十分钟前,我心无旁骛 顺手,却异常准确地,拍死了它。 我做的多么自然,菩萨。我为我的自然忏悔。 半个小时前,我看了一场演出 歌舞,朗诵,唱经。在你端坐的面前 在你无处不在的,星空之下 我担心吵到你,又忍不住 用眼睛,耳朵,去看,去听。 我有点恍惚,有点疑惑,菩萨。我为我的惶惑忏悔。 第一天进山时,第一次被女居士称呼: 女菩萨 我为心里生出的窃喜忏悔。 我忏悔,那些被我吃下和还将吃下的食物。 忏悔每一条走过和错过的路途。 爱和爱过的人儿。 忏悔幽怨。狷狂。忙碌。低头。哭泣。 我忏悔此刻。 菩萨。 当明日,我起身时,便是我离去时。 我离去时便是我开始时。 云浮雨落。山上山下。 我将不会忏悔,我怎样带着过堂时未吃完的 一只馒头, 下山去。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 当我从无数黑暗中,寻到她的子宫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 像土豆落在敞开的地里。 当我开始一点点膨胀,一点点,与她分离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 像被摘除果子的枝蔓。 当我怀揣她的汁液,耗尽她的日夜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 像石头,在秋风中的寺庙前打盹。 我的母亲她,坐在那里 像一小块寂静,一小块阳光。 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在黑暗处 像我们同时 经历了某种消失。 夏 夜 漏风的屋子,被随意 带上的木门, 逃难的人带走妈妈,将刚出生的婴儿 放在我旁边。 风带走老杨树的枝叶,风在窗外 孜孜以求。 那是1986年的夏天。土地贫瘠,汗水肥沃 大人们惯常于夜间劳作,挣扎或奔走。 我看见孩童的我,拼命睁着的眼睛 第一次映现出浩若夜空的黑暗。 而婴儿就在身旁熟睡。 那时我还不懂得孤单和恐惧 那时我还不知道,未被这个世界打扰的 婴儿 有着那样抵御一切的力量。 少年游 十三岁时我在田埂上第一次 停下来 那么认真地抬头,看 像受着某种神秘指引 我指给嘻嘻哈哈的同伴们看 干净的,高远却又仿佛伸手可触的天空 天空中正变幻的白云 第一次感觉到,我们身处的茫茫世界 第一次,我们站在泥土上,没有想晚餐,作业,农活,巴兮兮的土狗 甚至屋后角落的墙洞里,我们偷藏的一两颗糖 我们都拼命地伸手 拼命地指,那些四面八方的白云 我们说那片云是我。那片云是我。那片云是我…… 突然之间 我们相互紧紧地拥抱,继而流下泪来 我们感到从未有过的热烈的荒凉 在十三岁的田野 第一次 看到了我们将要为之渡过的一生。 遗 物 她躬着身子 独自,在清晨的草地上 仔细地挖 在她背上,天空阴沉 像一块巨大的,灰色的麻布 她手上是半根捡来的木棍 带着某棵树的创痕 正一下一下,戳着 一株木茼蒿 那唯一的,一朵黄色小花儿 在风中仰着脸 像夜晚的遗物 像她 被无法拒绝的,终将被带走的 命运 牢牢充满。 公 园 她在那里 不知道是刚刚在 还是已在了 很久 在广阔的时空里她占据的 仅仅是 一小截露着疤痕的枝头 她每天用阳光 把自己擦旧一点 用风,把身体吹薄一点 偶尔被人群路过 仍然忍不住为自己漏出的 香气而神伤 冥 想 有时候你仅仅 凭沉默 就区分了自己 此刻若有寂静,有神明 有轻轻翻动的树叶 起伏的光线,和 正在醒来的眼睛 你坐在春天,一个无法逾越的下午 一棵树来到你的窗外 他叫含笑 如果再细致一点 他叫深山含笑 像河水一样流 夏天时坐过的岸边,河水 又往下走了一截 我们坐在消失的水上 感觉到身体 慢慢变轻 不再需要长久的,热烈的 交谈或拥抱 我们听见远处的田野 棉花暗自炸裂 花生在地下,不安地滚动 一种成熟的,宿命般的寂静 从远处席卷而来 我们打开自己,轻易地 接受了这意外的怜悯和成全 落日将溶 我们深知我们坐在水上的身体 也将一点点 成为水流的一部分 欢 宴 他们围坐在圆桌上 喝酒,吃菜,高声谈论 有显而易见的兴奋,和亲近 他们的背后 月光在窗玻璃上停下来 像某种毫无意义的悲凉 我想尽量快乐一些 融入屋内蓬勃的空气 天真,固执的朋友 曾经我们一样孤单,虚无,热情或颓唐 穷尽所有,在自己的身体上寻找 一条足以行进一生的道路 很久,月光仍然停在对面的窗玻璃上 有人开始调笑 有人醉酒,说着咣当往事 这广阔的人间白云流转 有一刻我想转头哭泣,和身边人拥抱 当我缓缓转动身体,看见身边 空无一人我知道 天空在撤退 更深的沉默已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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