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诗人很少有坏人。 从小读书,学做人,有人生目标,不容易变坏。 但在唐朝,有一个大诗人例外,曾经很坏。如果给他也来个封号,可以叫火云邪神,还应该被关在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 这个诗人,就是韦应物。 他有多坏呢?据他自己交代,是这样的: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 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 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 横:读第四声 hèng 樗蒲:chū pú 樗木做的色子,赌博用品。 我年轻的时候,仗着唐玄宗的宠爱,是长安银枪小霸王。 横行里巷,家里来玩的都是亡命徒。 白天我去赌钱,晚上去撩邻居家姑娘。 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 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警察来了又怎样,我站在皇宫的白玉阶上,谁敢抓我? 骊山风雪夜,长杨宫里陪皇上打猎。 那时候我就是个文盲,就知道喝酒作乐。 这首诗叫《逢杨开府》,是韦应物的青春回忆录,可以说是相当坦诚了,如果他当时有别名,应该叫小宝。 可是,一个小混混儿,为啥能进入禁卫军呢? 2 如果你穿越到当时的长安,遇到姓杜、姓韦的,不用看他身份证,就能猜出他家地址,那个地方在城南,叫杜陵。 杜陵住着当时的两大家族,京兆杜氏和京兆韦氏。 从汉朝以来,韦杜就是士大夫阶层,是跟着皇家混的。当时有民谚: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呃不对,是“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就是说,韦、杜两家,离天子只有一尺五 杜甫在长安做京漂的时候,也去杜陵租房子,觉得有归属感。多年以后,他遇到一个姓韦的朋友,一个劲儿套近乎: 乡里衣冠不乏贤,杜陵韦曲未央前。 尔家最近魁三象,时论同归尺五天。 看到没,韦、杜两家,就是这么有来头。所以皇帝选禁卫军,喜欢从这两大家族的子弟里选。 少年韦应物,就是这样被选中的。 如果你看过《阳光灿烂的日子》就会发现,一个荷尔蒙旺盛的少年,多么渴望保卫伟大领袖,那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韦应物十五六岁,就当了禁卫军,主要工作就是保卫伟大的玄宗皇帝。 玄宗狩猎,他们陪着;玄宗接见外国领导人,他们陪着;玄宗带杨玉环到华清池洗澡,他们......在门外候着。 多年以后,在他用一首《温泉行》,回忆了那段光辉岁月: 北风惨惨投温泉,忽忆先皇游幸年。 身骑厩马引天仗,直入华清列御前。 玉林瑶雪满寒山,上升玄阁游绛烟。 平明羽卫朝万国,车马合沓溢四鄽。 蒙恩每浴华池水,扈猎不蹂渭北田。 朝廷无事共欢燕,美人丝管从九天。 不用翻译了,就算不理解全部意思,也能看出来他当时有多风光。 这样的身份,家里藏个亡命徒,赌个钱撩个妹,警察敢抓吗? 这首诗记录的是748年的事,当时的李白已经下岗六年,高适在为高考备战苦读,杜甫还在为房租发愁,大名鼎鼎的王维,也闷闷不乐,跑到终南山在雪地里写生。 诗坛的大佬们,没有人对这个小混混多看一眼,甚至,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如果大唐一直这样“朝廷无事共欢燕”,韦应物很可能就这么混下去,临老做个不大不小的武官,从小混混变成老混混。 可是,大唐“无事”才怪。 在北方,一个叫安禄山的和一个叫史思明的军阀联手了,他们对着长安大吼一声:我们也要“共欢燕”。 安史之乱爆发了。 3 这天早晨,韦应物像往常一样,骑着他的宝马去上班。 进了宫门,只感到人们神色紧张,步履匆匆,一片寂静中,似乎隐藏着惊天大事。 他下了马,吊儿郎当冲一个同事喊: 嘿,boy,帮我打个考勤。 朋友一脸神秘,贴到他耳朵上: 韦队,还打个毛考勤,要打仗了。 打仗?跟谁打? 安禄山呀。 兄弟淡定,伟大神武的皇帝陛下,一定会带领我们取得伟大胜利。 呃...皇帝陛下已经连夜跑了。 …… 这里有必要提一下,安史之乱对诗人们灾难性的打击。 安史叛军从北方一路杀来,洛阳、长安相继沦陷。唐玄宗得到消息,身先士卒,带着亲信和杨玉环,连夜逃往四川。 安禄山是一名优秀的土匪,进了城,直奔那些“朱门”、“王孙”家去,金银珠宝,用骆驼一车车运走。 没来得及跑的豪门子弟、官员家眷,甚至李唐皇族的老弱,见一个杀一个。 那场战争有多惨烈,只看一场遭遇战就知道。 长安边上,有个叫陈陶的小地方,四万政府军被杀得只剩几百人,惨得很。具体情况,请看战地记者杜甫从前线发来的报道:《悲陈陶》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寒冬十月,十个郡的好男儿,鲜血染红了陈陶。 战场平静下来,只留下四万士兵的尸体。 胡寇的箭上还滴着血,他们在长安喝酒唱歌庆祝胜利。 京城的百姓向北方痛哭,日夜盼望政府军来营救。 安史之乱持续七年,诗人们的日子很难过。 王维、储光羲被叛军抓了,王昌龄被一个刺史杀了,岑参走向了战场,李白一不小心上了永王的贼船,被朝廷派兵讨伐,带兵的人,是他的好朋友高适。 杜甫穷困潦倒,天天逃难,小儿子也饿死了。 韦应物是大家族,被洗劫一空。城南韦杜,只能吃土。大量韦家人,逃难去南方。 现在广东、福建的韦姓人,很多都是当时的望族后代。 韦应物只得四处流窜,昔日那个“身作里中横”的纨绔子弟,现在连饭都吃不上。 在《温泉行》的结尾,他回忆了当时的惨状: 可怜蹭蹬失风波,仰天大叫无奈何。 弊裘羸马冻欲死,赖遇主人杯酒多。 我蹭蹬失势,仰天大叫也没用。我的马也病了,穿着破大衣,差点冻死,幸亏遇到一个好心人,请我吃了一顿酒菜。 那顿酒估计把他喝醒了,他突然发现,自己誓死保卫的皇帝,把他们抛下,连个招呼都不打。几百年的家族荣耀,在乱军面前,能瞬间碎成渣渣。 算了,不做火云邪神了,我要改邪归正。也不做禁卫军了,我要写诗。 像王维一样,为自己写诗。像杜甫一样,为这个乱糟糟的世界写诗。 4 众所周知,改邪归正其实挺难的,本性难移嘛。很多坏人的“改正”,往往是迫于现实压力的收敛。 但韦应物的“改正”,是彻彻底底,改头换面。 可以说,唐朝诗人里,他是一个奇葩。 李白、杜甫、白居易这些大神,都是幼儿园时期就开始读书了,而韦应物拿起书本时,已经23岁。 想想看,一个“一字都不识”的文盲青年,要写诗得有多难,总得先认字吧。 韦应物把自己关在家里,悬梁刺股,刻苦读书,“东邻姬”主动上门都装作没看见。 他还报了太学,进步飞快,快到让老师惊讶,五道杠都不足以表扬他。 据班里的学习委员回忆,那段时期的韦应物“为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 无欲无求,焚香扫地。一个扫地僧,即将横空出世。 彼时,盛唐的大神们都一个个离去,公元770年,曾经的小杜,也走完了最后的生命历程。 浪漫的盛唐诗坛,突然暗淡下来。 难道唐诗的香火要断了吗? ‘擦’的一声,在扬州的扬子津上,客船中的韦应物点上了一炷香:佛祖保佑,这盛唐诗坛的香火,且让我来传递吧。 那一天,他将要回洛阳上任,在码头跟一个姓元的朋友告别,一首《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就诞生了: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这估计是“亲爱”一词最早的用法。 这首诗简单直白,不需要翻译,也不能翻译。但似乎又很厚重,情感深沉。后人评价最准确的,是四个字:至浓至淡。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这哪里是消沉,分明是他大声在唱:等等灯,等等瞪.....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5 少年时期的古惑仔生涯,青年时期的家道中落,中年时期的官场沉浮,这些经历似乎在他身上发酵了。 四十多岁,韦应物做了滁州刺史,他的诗也迎来了巅峰。 这一年深秋,韦应物突然怀念一位全椒的道士朋友,情到深处,却化作一首平淡如水的诗: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我在滁州孤独寂寞冷,忽然想起山里的朋友。 你在山谷砍柴,又要煮白石头当饭吃了吧。 我很想带一壶酒,在风雨之夜去看你。 可是满山都是落叶,我去哪找你呢? 这首《寄全椒山中道士》,就一个字,“淡”。 淡得深情、淡得有烟火气。 王安石评价张籍,有一句话叫“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用在韦应物身上也很完美。 要是不信,请看最后一句,虽然题目说要“寄”,但他并不知道朋友的门牌号,甚至,我猜想他跟那个道士只有一面之缘,但他依然把他当作朋友。 什么样的友情,能让你给朋友写一首对方注定收不到的诗呢?我只想到一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 这首诗被后人看作韦应物的代表作,历朝历代,一致好评,什么“妙语佳言,非人意想所及”,什么“出自天然,若有神助”。 客观来讲,这些评价他担得起。 至少苏东坡大叔是非常推崇的。 那一年,被贬到惠州的苏东坡,也结识一位道士,住在罗浮山,他也想给道士写信,估计当时正在吃荔枝,懒得想了,就老老实实交代,我要模仿韦应物,就写了这首《寄邓道士》: 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 遥知独酌罢,醉卧松下石。 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 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迹。 说实话,这首诗不算好,也不算太差。 可诗评家们一致吐槽,大众评委有一说一:都是道士,收到的诗差别咋就这么大捏? 专业评委说:韦应物是四两拨千斤,东坡是蛮力,太刻意,差远啦 有对比就有伤害。你看了姜文的《改邪归正》,老跟《让子弹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飞》对比,伤害是一定的。 那么,这首《寄全椒山中道士》,就是韦应物的巅峰吗? 不是的。 不要忘了,他可是个扫地僧,功力深不可测。 6 这一年春天,仍然是在滁州,韦应物一个人到郊外散心。 那是一个山涧,溪水边花草丛生,黄鹂在树上歌唱,一阵春雨说来就来。 美,太美了。 那一刻,韦大人似乎真的“若有神助”,一首叫《滁州西涧》的神作,跟那场雨一起从天而降: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不管你读完是什么感觉,千万别指望我解释它。 这里插播一个故事: 多年前,一个朋友给我送来一张光碟,《霸王别姬》。在此之前他已经给我推荐好几次了,我一直没空去买,他等不及,亲自送来。 四个红色大字的片头还没出来,他就开始讲解,恨不得给我分析每一帧的构图。啪啦啪啦,讲到了男主被打屁股,还没停。 说实话,这朋友对电影是真懂,就这部霸王别姬,我估计他能写出五万字的影评。 但我还是忍不住说了那句话:你给我闭嘴,我自己会看。 从那时,我学会一个道理:别人能看懂的东西,尤其是好东西,复述一遍是多余的。 所以对这首《滁州西涧》,我只说一句:仅凭“春潮”两句,韦应物就可以站在唐诗第一梯队。 但是,对好作品解读,是人的天性,爱之深,才会去研究它。 后代很多大咖,只要看到这首诗,都默默地在心里给韦应物留一个席位。
还有的人是解读狂,噼里啪啦一大堆,说“春潮带雨晚来急”,是暗示大唐风雨飘摇江河日下,“野渡无人舟自横”,是讽刺小人得志,朝廷无人。 不管怎么解读,大家有一个共识:韦应物也是一位大神。 到了清朝,纪晓岚在《四库全书》里,更是把他提到陶渊明的地位,说,在“简淡”这个门派里,“渊明以来,盖一人而已”。 这是要跟王维、孟浩然撕破脸的节奏。 在大唐诗坛上,韦应物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让我们再次回到他的时代。 7 杜甫去世的前后两年,有四个孩子刚刚出生。他们是韩愈、白居易、刘禹锡和柳宗元。 这四人尚未踏入诗歌江湖的20年里,唐诗的长河基本是断流的。 同一时期所谓的“大历十才子”,也没有几首像样的诗。其实光看数字就知道了,一般来说,数字越大,水平越低。“十才子”就没有“四杰”厉害,“四杰”没有“李杜”厉害。 十才子,只能算得上这条河里的几处浅滩,河中央那条尽管很窄、但一直不断流的小溪,就是韦应物。 溪水向前流,一路上,两条小溪汇合进来,他们是孟郊和张籍。 溪水继续流,韦应物捡起杜甫的衣钵,写了《采玉行》和《夏冰歌》,为人民呐喊。 某个阴冷的雨天,白居易、元稹,还有那个“锄禾日当午”的李绅,正在为新乐府运动要不要向杜甫看齐而摇摆,韦应物送来了春天的消息。 中唐诗坛,开始浪奔浪流。 韦应物真的像一个扫地僧,初看,他就是在扫地,没有技术含量,再细看,扫帚上刻着八个小字:改邪归正,传递香火。 晚年的韦应物,就是一个看透世事、心怀慈悲的老僧人。 做江州刺史,他是个工作狂:“到郡方逾月,终朝理乱丝”。 后来又做苏州刺史,看到百姓流亡,他惭愧得不好意思拿工资: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退休后,他没有一点家产,跑到苏州的永定寺,吃斋念佛、耕田读书,走完了传奇的一生。 韦应物去世,是792年。 半个世纪后,到了晚唐,又一个大神出现了。 他少年时期,一样的放荡不羁:“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中年赶上黄巢起义,乱世中颠沛流离,晚年身居高位,最后在异乡平静去世。 这个诗人,名叫韦庄,是韦应物的曾孙。 本文作者公众号:少年怒马(ID:numa0827)撩拨历史、借古喻今,一个穿越过来的迷途小书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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