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马广 “雷哥,你为什么当警察?” 我和小姜忙里偷闲,跑到停车场上一边吸烟一边聊天。自从上海出台了史上最严格的禁烟令,停车场便成了局里烟民的据点。 “为人民服务啊。”我笑着回答,“你呢?” “怎么说呢?”他弹了弹烟灰,“之前吧,就是一份工作。” 他是新人,去年刚大学毕业。据说专业并不对口,因为有关系才能考进来。我和他也不是很熟,对于他的了解全部和烟有关。比如,他抽利群牌烟,抽完一支烟差不多需要22口。他习惯用一次性打火机,但在他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个限量款的Zippo,正面是一位妖艳的裸女。经常有男同事借去把玩,却从未见他自己用过。 “现在呢?” “觉得这份工作也还不错。” 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为什么呢?”我听出他话里有话,便顺着往下问。 “怎么说呢?”他抽了一口烟,表情变得复杂,脸好像还红了,天色太暗,看不清楚。“我是毛毛的粉丝,算是忠粉吧。” “毛毛是谁?”我的第一反应是哪个明星。 “就是Morning,毛宁宁。” “烧伤的那个网红?” 下午两点多我们接到报警,有人在一家火锅店里烧伤了。伤者叫毛宁宁,是一位搞网络直播的网红,网名叫Morning。伤势很严重,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已经立案了。抽完烟,我俩就去给相关人等做笔录。 “对,就是她,刚开始做直播的时候叫毛毛,后来改成了Morning。” “这么说,你对她很熟悉?” “她刚做直播的时候我就关注她了,前后有三年了吧。反正,她的事儿我都了解,包括她的黑历史。” “什么黑历史?” “其实也不算什么,就说她原来是餐厅的服务员,前男友是厨师,两个人都订婚了,后来被发掘,红了,她就把那个男的甩了。还有人说她之前是不良少女,整容啊什么的。” “整过吗?” “整过。双眼皮是重做的,原来也是双眼皮,但没有现在这么明显。还开了眼角。打针什么的也是肯定的。”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你说这些网红,个个都是整容脸,就直播吃个饭,化个妆,也会有很多人看,为什么呢?” “别人我不知道,我看毛毛的直播,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什么气质?” “有点像《我的野蛮女友》里全智贤的气质。”他抽了一口烟,羞涩地笑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有一段时间她就是我的精神支柱。” “我听出来了,这里面有故事啊。” “也没有啦。”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就是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特别迷茫。因为之前成天玩游戏,不去上课,挂了很多科,随时有被劝退的可能。这种事,又没脸和家里说,也没什么朋友说,就只能在她的直播间里和她聊。她那时候刚开始做直播,直播时间都是在半夜,也没有什么人,她就一直陪我聊天,开导我,鼓励我,甚至骂我。总之,就是劝我不能气馁。在她的陪伴下吧,我开始看书,最后补考都过了。虽然成绩都是勉强及格,但总算毕业了。” “这么说,你们其实是朋友。” “差不多吧。我们从来没有在线下见过面,但也确实算是朋友。现在她出事儿了,我能帮她一把,至少帮她查明真相,也算是还她一个人情。” “真相”这个词让我很感兴趣。我们刚从事发现场回来,勘察了现场,调看了事发时的监控录像,我的初步判断是意外。 “你觉得这件事不是意外?” “肯定不是。”他的语气很坚决。 “有什么根据吗?” “不瞒你说,我现在也天天看她的直播,就像有人天天看《新闻联播》一样。”他的语气里同时包含了自嘲和骄傲,“她昨天预告里说,本来今天直播做pizza,结果临时改成了直播吃火锅。” “有什么不对吗?” “她签了经纪公司,直播内容都是经纪人安排的,她和她的经纪人Tony关系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是,经纪人应该靠她挣钱吧?” “问题就在这。”他麻利地熄了香烟,扔进垃圾桶,掏出手机给我看,“他最近在捧新人,就是她,网名是小K,真名不知道。之前她是毛毛的助理。”屏幕上是一张直播视频的截图,上面的女孩微胖,有酒窝,笑得很甜,看着挺可爱的。我对她有印象,她当时也在现场,一会儿做笔录的也有她。 “奇怪吧?她是毛毛的前任助理,为什么会在现场呢?” “所以,你怀疑她的经纪人和前助理联合起来策划了这起案件?” “对。” “动机呢?” “现在就是动机还不是很清楚。” 我抽了一口烟,心里想,今天注定要加班到很晚了。 回到办公室,我们又看了一遍监控录像。 录像上显示,下午1:46分,毛宁宁、她的经纪人Tony和前助理小K一起走进了这家名字叫第五元素的火锅店,和服务员打过招呼,径直上了二楼。 二楼没有监控。火锅店老板的解释是楼上刚装修好,还没来得及装摄像头。 之后,几名服务员楼上楼下跑了几趟,端火锅,送食材。 2:33分,毛宁宁和小K一起下楼,进了卫生间。 不到两分钟,小K走出卫生间,上身换成了服务员的衣服。她并没有上楼,而是等在卫生间门口。 这时,一位男顾客起身走进了卫生间。 过了十几秒,小K再次进入卫生间。大约半分钟之后,她急急忙忙地走出来,又等在门口。接着毛宁宁也走了出来,换上了小K之前的衣服。两人一起回到楼上。 那名男顾客也出来了,回到自己的座位,只有他一个人。已经过了中午吃饭的高峰期,一楼的大厅里,包括这名男顾客,只有三桌客人。 “你觉不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小姜暂停了视频,指了指那名男顾客。 “一个人吃火锅吗?” “对呀。” “还好吧,我有一个朋友,也喜欢一个人吃火锅。” 我们继续看视频。 2:23分,经纪人Tony下楼,走进卫生间。不一会儿,一名女服务员也走下来,站在楼梯口,好像对着前台说了什么,然后她走向那名男顾客,男顾客拿了自己的打火机递给她。她又回身走上楼去。 “这个服务员和他好像认识。”小姜说。 “有可能。”我赞同他的看法。 2:24分,Tony从卫生间出来,刚要上楼,小K从楼上冲下来,一团人形的火球——起火的毛宁宁,跟在她身后。 小姜再次暂停了视频。 “你看这个画面会想到什么?” “毛宁宁是在追小K。” “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激动,小姜咽了口唾沫。 “好问题。也就是说,现在有几个疑点。第一个,毛宁宁为什么和小K换衣服?” “这个我知道。我不是看直播了吗,女服务员不小心把酱料洒到了毛毛的衣服上了。” “上班时间看直播,我得批评你。” “下不为例,你接着说。”他笑嘻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第二个疑点,那位男顾客为什么会给那个女服务员打火机,他们是否认识?” “你也觉得他有问题吧?” “如果他们认识的话,可能会有问题。一会儿做笔录有他吗?” “没有。要派人把他找来吗?” “需要的话再找他也来得及。第三个问题,就是你刚才说的,毛宁宁为什么要追小K。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毛宁宁身上起火的原因。” 围绕这几个问题,我们列了一份提问大纲,然后便开始做笔录。 第一个做笔录的对象是毛宁宁的经纪人Tony。他个不高,很瘦。脸很小,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巴掌脸。戴着蓝色的美瞳,头发染成了棕色。坐在桌子对面,腰板挺得很直,看着有点娘,但挺干练的,也不紧张。 “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如实回答问题。”小姜的腰板挺得更直。 他负责提问,我来记录。 “明白。”Tony的声音与他的长相反差很大,相当低沉。 “你叫什么名字?” “Tony.” “身份证上的名字。” “张康,健康的康。” “年龄?” “21。” “工作单位?” “雨过天晴科技有限公司。” “和毛宁宁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的经纪人。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姜并不理会他的问题。 “有传闻说,你和毛宁宁的关系并不是很和睦。” “都是谣言,我们关系好着呢。” 小姜拿出手机,打开一个网页,上面是一张毛宁宁打张康耳光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看,不屑地笑了。 “这是我们公司年会演节目时的照片,也是我们自己放到网上的。跟你们说实话吧,我俩不和的事儿也是我们自己放出去的,炒作啦。不信你可以问我老板。” 我和小姜对视一眼,向他点点头,示意不要纠结这个问题,继续往下问。 “昨天,毛宁宁做预告说今天直播做pizza,为什么临时改成了吃火锅?” “火锅店有赞助,公司的决定。” “请你讲一下起火前后的经过。” “从哪开始讲?” “进火锅店开始。” “嗯……我们进了火锅店……” “你们都有谁?” “毛毛,我,还有小K……” “等一下,小K是毛宁宁的前助理,今天为什么会和你们一起出现在火锅店?” “您知道的够多的。” “别废话,回答问题。”小姜板起面孔。 “因为毛毛现在的助理吃坏了肚子,就喊她来临时顶一下。” “嗯,你继续说。” “进了火锅店,服务员直接把我们领上二楼。因为他们有赞助嘛,就把整个二楼都给我们用。然后,就是上菜啊,毛毛要补妆啊,我要帮着摆摄像头的机位啊。然后就开始直播。可是直播刚开始,那个服务员不小心把酱料洒到了毛毛的身上,就不得不暂停了。毛毛就和小K下楼去换衣服。换完衣服回来,毛毛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打了那个女服务员两个耳光。我吓一跳,赶紧去把她拉开。她说她烦躁,想抽烟。我不让,因为公司规定女主播不能抽烟。如果发现了要扣我钱的。她坚持要抽,我没办法,就把她的打火机抢来了,烟没抢下来。然后我就下楼去厕所了。” “她为什么要打那个服务员?” “可能是因为弄脏了她的衣服吧。” “为什么要等换完衣服回来再打呢?”我插了一句。 “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当时开着直播,要顾及形象。”小姜说。 “她平时的脾气怎么样?”我又问张康。 “特别nice。” “后来呢?”小姜继续问。 “后来,我从厕所出来,刚想上楼,小K就冲下来了,一边跑,一边喊:‘水,水,水!’然后一团火球就跟着冲下来了,我吓尿了。当时还不知道是毛毛出事儿了。” “你觉得毛宁宁为什么要追小K?”小姜问。 “不是追吧?” “那你觉得是什么?” “我当时没什么感觉,但现在想想,应该是小K在领着毛毛下楼。因为下楼之后,是小K第一个冲进厕所,弄了一盆水来,泼到了毛毛身上。” “她俩之前的关系怎么样?” “特别好。” “你和小K的关系呢?” “也很好啊,她现在也出道了,也是我在带。” “有什么我们没问到,但你想补充的吗?” 他想了想,回答说没有。 “好,那就先这样吧。不过,你暂时还不能走。可以走的时候,我们会通知你。” 值班的同事把张康带走,接着又带来了小K。她本人比视频里看着要瘦,还穿着服务员的衣服,因为有收腰,显得她的胸部尤其饱满。她显得挺紧张,不停地扯着衣襟,好让胸脯看上去不那么显眼。 “你不用紧张。我们只是想从你这里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与对待张康的态度相比,小姜温和了许多。 “嗯,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说完,她又看看我,好像我是突然才出现在她面前,慌忙加上一句,“你们,告诉你们。” “嗯,那就开始吧。你叫什么名字?”小姜问。 “杨小雨。” “大小的小,雨水的雨?” “对。” “年龄?” “20。” “工作单位?” “雨过天晴科技有限公司。” “你和毛宁宁是什么关系?” “我原来是她的助理,今天她的新助理生病了,所以就把我叫过来了。”她的语气里明显能感觉到不满的情绪。小姜敏感地抓住了这一点。 “你并不想来?” “对的。我本来下午有舞蹈培训。她非要我来,说得可好听了,带我吃火锅,可是她明知道我在减肥。老板都给我下死命令了,如果这个月减不到100斤,就还让我回去做助理。” “你的意思是,毛宁宁还想让你回来做她的助理?” “不是。怎么说呢,她就是想压制我,就是想告诉我,别看你也做主播了,但该给我当助理还是得给我当助理。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 “在你看来,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也说不好,怎么说呢,喜怒无常吧。对你好的时候也可以特好,然后说变脸就变脸,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她渐渐放松下来,脸上的表情变得很丰富。虽然我不知道她和毛宁宁的直播有什么区别,但一定要选的话,我会选择看她。 “她也打过你?” “打过。” “怎么打的?” “就是打耳光啊。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她因为什么事叫我两遍,我没听见,然后她就过来,给了我一个大耳光,当着很多人的面。” 小姜紧皱眉头,一副很难接受的样子。这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我说的都是真的。”她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 “我知道。我们接着说今天下午的事儿吧。”我接过话头,“把你听到的看到的都告诉我们。” “好,那就从我的衣服开始说吧。我的那件衣服,就是她和我换的那件,是我新买的,今天第一次穿……” “请讲重点。”我打断她。 “重点就是,她第一眼看见我的衣服,就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能让我脱下来给她穿。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做她助理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我再次打断她,“不是那个服务员不小心弄洒了酱料,而是毛宁宁故意让她把酱料弄到自己身上,目的是为了和你换衣服?” “对,对,你太聪明了。” 被她夸奖,我并不感觉骄傲。 “有证据吗?还是只是感觉?” “证据就是那个服务员啊,她心里肯定清楚是怎么回事。”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下去换衣服了。”她停下来,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小姜,又看向我。 “怎么了?有什么不好说的吗?”我问。 “不是,我就是不小心听到了一点她个人的隐私,不知道应不应该说。” “和什么有关?”小姜问。 “个人感情。” 我回想监控视频的内容,他们换衣服的时候,那位男顾客也去了卫生间。 “是不是和那个男顾客有关?”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她很惊讶,好像我是福尔摩斯。 我看了看小姜,他也看我。我们都明白,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你说吧,到底听到了什么。” “我们不是去换衣服吗……” “重点。”我提醒她。她吐了吐舌头。 “嗯,重点。”她略微思考了一会儿,“那个卫生间有两个隔间,一男一女……” “我们知道。”小姜不耐烦地打断她。 “我换好衣服出来。有个男的就进去了。”她加快了语速。我吸了一口气,决定耐心地听她讲下去,“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以为是她喊我,我就又进去了,结果发现她不是喊我,而是在和隔壁的男的说话。具体怎么说的我记不清了,大概意思就是男的要她还钱,她不给,还骂他傻逼。男的说不行就算他借的,她也不借。最后男的说他爸病了,急需钱,才来找她。她还骂那男的他爸活该。那个男的又说了一堆服软的话,她勉强同意,给他五万。男的说,当初是八万八。她说爱要不要,不要滚。然后男的就也同意了。哦,对了,还有,她还问那个男的,怎么找过来的,是不是楼上的小婊子告诉他的。重点就这些。”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上楼了。到了楼上,她不由分说就给了那个服务员两耳光。” “也就是说,她说的那个小婊子就是那个服务员。”我看向小姜。 “现在怎么办?要把那个男的也找来吗?”小姜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股绳。 “肯定要找啊。” 小姜出去派人去找那个男的。我给小K倒了杯水。 “怎么了?”她紧张地问我。 “没什么,和你没关系。” 几分钟之后,小姜回来,我们继续做笔录。 “你接着说吧,毛宁宁打了那个服务员,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小姜问。 “Tony就把她拉到一边了。那个服务员想下楼,她还不让。服务员只好站到一边,特委屈。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但也不敢说什么,怕她打我。然后,她就说要抽烟,Tony不允许,抢走了她的打火机,又把她推到露台上,让她冷静冷静。之后,Tony就下楼了,她又走回来,非逼着那个服务员去给她找打火机。服务员没办法,下楼给她拿了一个。然后,她就去露台上去抽烟,结果,那个打火机一打火,火苗喷出来这么高。”她比画了一下,有十几厘米。“一下子就把我衣服领子上的蕾丝边烧着了。当时火也不大,但我心疼我的衣服,赶紧指着她旁边桌子上的一个小喷水壶,提醒她,喷水灭火。她当时好像也没害怕,我也说不好,事情发生得特别快,我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我说话。她就拿那个水壶一喷,结果,呼啦一下,整个前胸就都烧起来了,接着,整个人就烧起来了。”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那个喷壶里是什么?” “我不知道。”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赶紧向楼下跑,一边跑,一边要水。” “你为什么往楼下跑?” “因为厕所在楼下啊,厕所里有水。” “她为什么会追你呢?” “她没有追我,是跟着我到楼下弄水。她反应还挺快的,知道往楼下跑。如果是我,可能就傻了。” “你真这么想?” “你指什么?” “她不是追你。” “她为什么要追我?” 她看看小姜,又看看我,一脸懵懂。 “你认识卫生间里和她说话的那个男的吗?”小姜继续问。 “不认识。” “以前从来没见过?” “从来没见过。” “那个被打的服务员呢?认识吗?” “也不认识。” “今天是第一次见?” “对的。” “你和Tony的关系怎么样?” “很好,Tony人很好。” “Tony和毛宁宁的关系呢?” “一般吧。就是工作关系吧。” 结束了小K的笔录,我们又派了一位值班的同事去火锅店取那把喷水壶。现在看来,它是这桩起火案的重要证据。 “抽根烟去吧?”小姜提议。 我欣然同意。 到了外面,我就后悔了。天已经全黑了,风很大,很冷。三月末了,还是没有春天的感觉。为了保暖,我把手臂抱在胸前。 “怎么样?有什么新想法?”我问他。 “你还认为是意外吗?”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拿着烟,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冷。 “很难说。” “我现在越来越肯定了,绝对不是意外。” “说说理由。” “首先,关于那个男的,我认为是她的厨师前男友,八万八应该是当初他们订婚的彩礼钱。” “嗯,有道理。” “那个喷壶,我猜里面装的可能是酒精之类的东西。” “很有可能。” “从视频里看,毛毛用的那个打火机,是来自她的前男友。” “嗯。” “然后,我们再看事发的整个过程。先说换衣服,小K说是毛毛想换她的衣服,我则认为,是他们想让毛毛换上小K的衣服。如果我猜得不错,一会儿问那个服务员,她肯定会说,是毛毛故意撞到的酱料。”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张康、小K、那个服务员和她的前男友,一起,合伙,给毛宁宁布了一个局。” “没错。弄脏她的衣服是第一步,目的就是让她换上小K的衣服,因为小K的衣服有蕾丝边,而且易燃。第二步,她前男友趁她换衣服的时候出现,跟她要钱,扰乱她的情绪。接着,她回到楼上,因为烦,想抽烟。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让她抽烟。我不得不承认他们很了解她。然后张康出场,拿走了她的打火机。如果真的不想让她抽烟,为什么不拿走她的烟呢?只拿走打火机的目的就是想换一个有问题的打火机,而这个打火机就是来自她的前男友。但是,有了这些还不够,你看啊……” 他用嘴叼着烟,拿出打火机,对着自己的袖子打火。风太大,点了两次也没点着。 “我明白。”我拉住他的胳膊。“如果没有那个喷壶,应该烧不起来。” 他点头。收起打火机。 “我猜喷壶是服务员放的,一会儿我们问她,她肯定也会给出一个好像合理的理由。” “可是,这里面有几个问题。” “缺少动机,对不对?” “对,最主要的是动机。另外还有问题。一个是关于她想抽烟,没有人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她在厕所遇见前男友要钱,然后回到楼上就一定会抽烟。” 小姜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还有,就算她换上小K的衣服,带蕾丝边,又易燃。就算她用的是一个能喷出十几厘米火苗的打火机,但是,还是没有人可以确定,她点烟的时候就一定会烧到衣服上的蕾丝边。” 我读大学的时候,和同学搞过类似的恶作剧,把一次性打火机的火苗调大,然后放到桌子上,等着别人拿去用,我们在一旁看笑话。那些用过的人最惨的一个烧掉了半根眉毛,还有烧到刘海的,但没人烧到过衣服。 “你说的有道理。可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只能说明他们的计划不是很严谨。而且,你知道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强调,“这也正是他们狡猾的地方,这么多的偶然性可以让他们的计划看起来更像是意外。” “最主要的,他们的动机是什么呢?另外,还要证明他们四个人彼此认识。” “现在来看,服务员和前男友是认识的,Tony和小K是认识的。” “嗯,先做完笔录再说吧。” 实在是太冷了,我小跑着回到办公楼。 那名被打的服务员已经在等我们了。她很瘦小,低眉顺眼地坐着,很委屈的样子。 “你好。”小姜和她打招呼。 她也不回答,头更低了。 “你不用害怕,也不用紧张。现在我们只是做笔录,调查情况。” 这一次,她微微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黄莹莹。” “年龄?” “20。” “工作单位?” “第五元素火锅店。” “据我们所知,毛宁宁之所以会换衣服,是因为你把火锅料弄到她衣服上了,是这样吗?” 她又不说话了。 “请回答我的问题,可以吗?” 我听到了抽泣的声音,这才注意到她哭了。 “你怎么还哭了呢?”小姜颇感意外,又很无奈。 “是她自己非要抽烟,自己把自己点着了,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要抓我?” 她抬起头,愤怒地瞪我们。 “我们没抓你,不是告诉你了吗,只是做笔录,了解情况。”小姜解释。 “她还打我了呢?你们怎么不管呢?”她哭得更委屈了,不停地抹眼泪。 “去拿包纸巾。”我告诉小姜。 小姜出去取了包纸巾,递到她面前,她也不用。 小姜还想说话,我拦住他。 我们就静静地坐着,看她哭。大约过了两分钟,她停止了抽泣。 “现在可以继续问了吗?”我问她。 “问吧。”她歪着头看别处。 “你说她打你了,就先说这件事儿吧。” “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猜是因为自尊心的关系,所以她不愿说。 “那就换个问题。你和毛宁宁认识吗?” “认识。” “怎么认识的?” “她之前也是服务员,我们在一个饭店干过。” “她当时的男朋友是不是也在那个饭店?” “嗯。她男朋友是做甜点的。” “今天下午,她男朋友为什么会在你们火锅店呢?” 她低着头,咬着下嘴唇,不说话。 “是你告诉他的?” “没有。我就是发了一个朋友圈。” “能给我看一下吗?” 她慢吞吞地拿出手机,打开朋友圈,递给我。 她的朋友圈就是一段文字:你们猜谁来我们店了?现在混得可牛逼了,还有助理呢。 小姜看完,我把手机还给她。 “她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国立威。”她说话带点湖南口音。 “国立威,还是郭立威?” “国,国家的国。” “国立威知道你在哪上班吗?” “我不知道。我们有一个群,我好像在那个群里说过。” “回到前面一个问题。是你把汤料弄到了毛宁宁的身上吗?” “是不是都是。店里的规定,客人永远都是对的。”她的语气颇为不满。 “和店里的规定没有关系,事实是什么样的?” “我就是正常地给她送汤料,谁知道她突然站起来了,然后就撞上了。” “也就是说,其实不怪你,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就是她自己撞上来的。”她恶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 “请你描述一下起火的过程。” “她要抽烟,那个男的不让,抢了她的打火机就下楼了。她就来欺负我,非要我去给她找打火机。我说我不管,她还想打我。”她对着旁边的空气,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助理劝我去给她拿一个。我没办法,就下楼去拿。到了楼下,我就问前台有打火机没。他们说没有,我就想去后厨要,然后国立威喊我,说他有打火机。他离我更近,我就去拿了。他还问了我什么,我没听清,也没理他。回到楼上,交给她助理,她助理又交给她。她一点烟,火苗挺高,就把她衣服烧着了。然后她助理就喊她,拿那个喷壶灭火。她一喷,呼啦就着起来了。” “那个喷壶里装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她犹豫了几秒钟。 “酒精。” “知道是谁放在那的吗?” “我放的。”这一次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放在那?” “我在那擦玻璃来着。” 小姜清了清嗓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让他接着问。 “里面是纯酒精吗?” “差不多吧。” “擦玻璃要用纯酒精吗?” “玻璃上都是装修弄的涂料,特难擦,兑水了擦不掉。” “你用完了,为什么不收起来呢?” “我还没用完呢。” “你能说一下把那个喷壶放在那的过程吗?” “最开始,我就在楼上擦玻璃。经理说今天要把玻璃擦完。然后他们就来了,我就去给他们点菜,上锅。后来,她的衣服脏了,下楼去换衣服。我就又去擦玻璃。 等她换完衣服,回到楼上,突然就像疯狗一样,过来打我。我当时就问她,凭什么打我?她说,就打你,怎么了?我被打蒙了,也没还手,就把手里的东西都扔到了露台的桌子上,就想下楼。然后她还不让我下楼。再然后,她就喊着要抽烟。” “她想用喷壶灭火的时候,你知道里面是酒精吗?” “知道。” “为什么不阻止她?” “我当时脑袋根本就不转了,没想那么多。” 她好像又生气了,嘴撅得很高,仿佛随时会哭。 小姜又问了几个问题,是否认识张康和小K,她都一一否认。 笔录就此结束。 另一方面,我们的同事找到了国立威,正在回来的路上。 我们又讨论了一会儿案情,小姜仍旧认为极有可能是一场有预谋的犯罪,只是动机隐藏得很深,我们还没有发现。我则更偏向于认为是意外,因为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也因为我越来越不喜欢毛宁宁这个人。 同事带回了国立威,我们接着给他做笔录。 他留着圆寸,身上散发着一种城乡结合部的帅气。眼睛眨得很快,双手放在桌子上总是动来动去。 “姓名。”小姜很严厉,完全是审问犯人的姿态。 “国立威。” “年龄。” “24。” “工作单位。” “刚辞职,我爸生病了,我准备回老家了。” “职业。” “厨师。” “今天下午一点到三点,这期间你在哪?” 他有点不知所措,看看小姜,又看看我。 “问你话呢?”小姜稍微提高了音量。 “一点多的时候是在家,后来去了一家火锅店。” “火锅店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第五元素。” “为什么去那?” “去吃饭,顺便找个人。” “找谁?” “毛毛。” “毛毛是谁?” “毛宁宁,是我的前女友。” “既然是前女友,还找她干什么?” “找她要钱。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皱着眉,使劲挠了挠头。 “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别废话。找她要什么钱?” “订婚的彩礼钱,一共八万八。” “她什么时候欠你的?” “三年前吧,我们订婚的时候,我们家打给他们家的彩礼钱。后来,她做直播了,要红了,不想和我结婚了,钱也一直没退。” “有欠条吗?” “没有。彩礼钱,哪有还写欠条的。”他想笑,见我们没笑,又把笑容憋了回去。 “都三年了,为什么今天才想起来找她要钱?” “一直在要啊。开始的时候,她不让我们去她家里要,说都是因为她,不想连累家里,等她有钱了就给我。后来,等她有钱了,我再要,她又说她钱给她爸在老家买房了,等等再给我。再后来,她就换手机了,微信也拉黑我,她的直播我也找不到了。我就想算了,和她在一起也六七年了,算是给她的补偿了。谁知道,上个月,我爸病了,要用钱,我才想起来跟她要钱。我能抽烟吗?”他掏出香烟和打火机。 “不能。” “可是电影里都让抽啊。” “电影里以后也不让抽了。” 他把烟盒放在桌子上,打火机还拿在手里,不停地摆弄。 “今天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黄莹莹的朋友圈。” “黄莹莹在朋友圈里也没指名道姓,你怎么知道是她?” “我猜的。我们认识的人里,现在能有助理的,也就是她了。” “你为什么要主动给黄莹莹提供打火机?” “我听见他们在楼上吵吵了。她一直喊,给我,给我,我抽烟怎么了。后来,一个男的下来了,手里拿着她的打火机。” “你怎么知道是她的打火机?” “因为是我买的,Zippo限量版,上面是一个裸男。原来是一对,另一个是裸女,后来裸女的那个丢了。” 我想到了小姜的那个打火机,偷偷看他,他的脸涨得通红。 “然后呢?” “黄莹莹下来找打火机,我猜是给她找打火机,然后我就把我的打火机给她了。” “为什么?” “她起火不会和打火机有关吧?”他的眼睛眨得更快了。 “我问你,为什么要主动提供打火机?”小姜猛然提高了音量,不仅吓了他一跳,也吓了我一跳。 “我就是想吓她一下。”他哭丧着脸说。 “怎么吓?” “我把火苗调大了。” “你故意调大的?” “我就是想吓她一下,谁让她在厕所里骂我呢。” “她骂你,你就放火烧她?” “我没有。” “你已经犯罪了,你知道吗?过失伤害罪。” “我没有,要我说,她起火,那是报应,她活该。” “你说话注意点。”小姜愤怒地拍了拍桌子。 “她就是活该。”他也来了火气,“她做的缺德事儿太多了。” “你再说一个试试?”小姜站起来,眼睛瞪得溜圆。 我拉住他,让他坐下。 “你说说看,她都做过什么事儿。”案情已经基本清楚了。现在,我对毛宁宁这个人更有兴趣。 他有点害怕了,偷眼看小姜的反应,不敢说话。 “让你说你就说。”小姜瞪他。 “那我就说一件事儿。”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我们是上中专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学校,我们都属于混的那种,她是学校的大姐大,我也是学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我从来不欺负同学。她就不一样了,经常带着她的小姐妹欺负人。她们班上有一个女同学,被她们欺负得最惨。打耳光什么的是家常便饭,最严重的一次,她们在宿舍里,扒光了那个女孩儿的衣服,然后用烟头烫她。” “你看见了,还是听说的?”小姜问。 “打耳光什么的我都见过,学校里的人都见过。烫烟头那次,是她亲口对我说的。那之后不久,那个女孩儿就退学了。” “她这么混蛋,你还和她在一起?”我问。 “那时候小,不懂事,再加上,她对我挺好的,长得还漂亮。” 我听见小姜轻轻叹了口气。 做完笔录,我开车带着小姜找了一家海鲜烧烤店吃宵夜。他一直喝酒,不说话。 “还是想不通?”我问他。 “想通了,怎么说呢,性格决定命运。”他喝了一口啤酒,“如果她还了那八万块钱,人家就不会来找她;如果她不打人家耳光,人家也不会把喷壶放在那;如果她不骂人家,人家也不会把打火机的火苗调大;最后关头,人家也可能会喊出来,提醒她不能用喷壶灭火。是偶然,也是命。”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可是,有一点我真是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喜欢欺负别人呢?直播里,她人真的很好的。” “我也想不通。”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别笑话我。”小姜看上去已经有些醉了。 “和她有关?” “嗯,我每个月的工资,有一多半都用来给她打赏了。” “真的假的?” “所以我没有女朋友啊。”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也看直播?” “认真的。” “嗯,你说吧,我听着呢。”他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看我。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也经常被人欺负。”这件事是我的一个心结,本来打算一辈子埋在心底,今天毛宁宁的这个案子突然让我有了一吐为快的冲动。 “真的假的?”他瞪大了眼睛,送到嘴边的酒杯又放回去。 “所以我才会当警察,没有人敢欺负,还可以阻止别人欺负人。” “他们怎么欺负你的?打你吗?” “打耳光是家常便饭。” “你没反抗吗?” “没有。他们人多。” “也没有人帮你?” “我是转校生,没什么朋友。” “老师呢?” “我不确定他们能帮上忙,就没告诉他们。” “你爸妈呢?” “我爸是军人,如果让他知道了,他会再打我一顿,然后让我自己去解决。” “你就一直忍下来了?” “也没多长时间,后来我又转学了。我爸的工作总是调动。” 吃完宵夜,回家的路上,我又想了想案情,想了想毛宁宁这个人。虽然她不是什么好人,或者干脆就是一个恶人,但如今烧成那样,还是觉得她怪可怜的。然后我又想到了被她欺负过的那个女孩儿,也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好不好。至于和她同病相怜的我,曾经被霸凌这件事对我又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是让我变得更好了,还是更坏了?思来想去,也没有确切的答案。 唯独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儿,一个真真切切的烙印。 那次转学之后,我们家搬到了一座小城市。我没有再被欺负,还交到了几个朋友。 我们经常在周末的晚上一起去看电影。电影散场之后,我们会一起走一段路,然后在一个路口各奔东西。之后,我要独自一人经过一个地下通道,而那里的灯常年是坏的。每次进入地下通道之前,我都会捡一块砖头。进入通道之后,我会举着砖头,对着黑暗处大喊:出来,我看见你了,出来。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也从来没有任何东西跳出来。 至今,我仍旧害怕天黑以后走地下通道。即使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我的心里仍旧是害怕。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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