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矿记忆。

　　一九五九年唐山市的冬季，在我的印象中，那天雪下的格外的大，似乎像一床灰色的，散落着棉絮的巨被从天上压了下来，五岁的我和一台收音机(家里唯一的浮财)，被包着严严实实的，象二个包裹被我父亲的朋友送到了火车站，当我看见了妈妈和姐姐们，我竟然睡着了，以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没有一点记忆。

当我醒来，那是在南下的火车里，车上的人不多，但火车走的特别慢，总是‘’哐哧‘’‘’哐哧‘’地响着，无聊的我只能睡觉，醒来火车还是‘’哐哧‘’‘’哐哧‘’地响着。中途我们也下过车，那是火车在经过长江时，因为没有桥，只能用船把火车厢一节节运过去。记忆中我们还在上海住过一个晚上，酒店是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卧，像个医院。遗憾的是那晚尿炕了，白色的被子上画了一个黄色的地图，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为情。后来我在思想上检讨了一下，主要是在火车上总是尿不出，睡觉时就放松了。

再上车时，棉猴(带着帽子的棉衣)可以不穿了。车窗外掠过的小山丘上，有些绿色的树木，但没有我们老家的树高大;还可以看到一块块的田地，是黄黑色的，里面还立着许多矮矮的泥人，真奇怪。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捆捆的稻草。

也许是年龄还小，对于离开的城市倒没有什么留恋，少年不知愁滋味。但由于水土不服，身上起了许多红疙瘩，让我对前去的新家也没什么好的印象，因为身上痒的要命。

我们的到来让父亲很高兴，他拼命用胡子扎我，还从墙上挂的网兜里拿出一盒贵溪产的灯芯糕，说是谁送给他的特产，也不知道放了多久，反正都发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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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朦朦憧憧地来到了江西，来到了这座被丘陵和田野环绕着的三矿。(全称是七一三矿，因为是军工单位，通信要用代号:上饶市六十四号信箱，不过我想不起给谁写信)就在这里，我渡过了童年和少年的时光。

那时新的生活区还未建立，我们住在离工厂区不远的生活区。说是生活区，就是十几幢匆忙间建的砖头加泥土的平房，房间里的地面是泥巴的，也不平，还有坑。我们家当时老小八口人，就挤在二间房子里。江南雨多，下大雨房就漏了，家里准备了几个盆接雨水，有时候连大碗都用上了。一到这时候，我就挺兴奋，钻在一个长方形的桌子下躲着，看着雨水滴到盆里。我奶奶就唠叨着，因为她牙快掉光了，听不清她说什么，大概是怎么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大人们都十分匆忙，白天没什么人影。因为没孩子，我也没什么玩伴，看到住在旁边的大人们下班回来，就跑去看他们做什么。这些大人不知道有没有家，反正几个人住在一起，挺热闹的。到了星期天，他们还会煮狗肉，炒泥鳅，我真没见过，所以他们让我也吃，我吓的够呛，他们还哈哈大笑。

自来水是公共的，一根水管上装了个水茏头，四周用几块砖砌了一圈。厕所也是公共的，特别大，印象那么深刻，是我的一只玉猴不小心掉进了粪池，那是从唐山带来的。猴子刻的维妙维肖，我很喜欢。到今天，都没见过雕的那么好的，没准是宫里的呢。

大家基本都在食堂吃饭。我们来了，父亲就不用去食堂吃饭了，他的胃不好，那是战争年代留下的隐患。我们住的房子后面有菜地，可以种南瓜，豆角，我很喜欢，因为可以捉蚂蚱，玩蚂蚁，还可以挖蚯蚓喂鸡。当然比不上我们在唐山住的家，那是法国传教士的洋楼。有车房，有花园，不过里面种的都是花，有个老头总是不让我进去。

最漂亮的房子是招待所，门窗都砌成了天蓝色。偶尔看见苏联专家在招待所门前上车，黑色的奥斯汀，应该是美国车。后来我进去看过，地是用水泥铺的，很平，没有坑。有时候在招待所不远的露天放电影，多是苏联片，叽里咕噜的，但没见那些专家来看过，估计他们早看过了。看电影去前自然很兴奋，但看了一会，就睡着了。好像有一次还是警卫连的战士把我送回家的。只是记得路旁有几棵洋槐树，有一棵最大，上面的麻雀黑压压的，比树叶还多。

平常姐姐们都去上学了，妹妹还小，我就和后来的小伙伴王小甫，(小甫比我小，姐姐小燕倒与我同岁，我妈妈总喊她燕子，但我们不愿意和女孩子玩)到住处不远的石山去玩，那是个石灰岩的小丘陵，有个石洞可以钻上钻下，还有一只没人管的老山羊。

矿区发展的很快，说着不同口音的人多了，孩子也多了，大家很快就成了好伙伴。我们去修汽车的地方捡轴承作成小车，用钢筋弯成铁环推着跑。在堆着水泥管的地方捉迷藏。周末，食堂还有舞会，还有在食堂举办婚礼的，那是一位我认识的叔叔。婚礼没有酒席，每个桌上有一脸盆冰棍，是矿里的冰厂生产的。后来还上了好多花生瓜子和糖果，没有酒，但是热闹异常，我们也就跟着起哄。

无忧的日子总是短暂的。终于要上学了，因为要到二三里外的农村小学读书，还要带饭，实在是不感兴趣。妈妈为了鼓励我去上学，常常给我在饭盒里装点好菜。但一不留神就让邻桌孩子把菜偷吃了，我更不喜欢这个学校啦。

几个月后，矿里的小学开办了，虽然只是几间教室，但不用每天走路了，我们都很高兴。我也不逃学了，环境决定学习态度吗。当然跟班长刘振洪也有关系。上课时老师一请大家回答问题，他就举手，搞的同桌的我也跟着举手，为了能回答提问，总要认真听听课吧。我只所以记着他，还有他那条大棉裤，腰很宽，穿的时候要左裹右裹，再用一条布带，往腰上一扎，如果他是小脚，就跟我奶奶一样了。他家我去过，他娘(他这么叫的)和我奶奶倒真的挺像。我们两家是老乡，但他们说话我好多听不明白。他和他娘是跟着他哥哥来矿里的，哥哥好像是副矿长，个子高高的，比刘振洪高多了。还有他和他哥哥年龄怎么差的这么多，我还未调查清楚，只过了一个学期吧，他们跟着他哥哥不知调到那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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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新的生活区的建立，我们都搬家了。新的生活区距矿区有十几里路，每天有班车接送上班和下班人员。

　　生活区建了许多的房子，先盖的有平房区，后盖的就是楼房了。生活区内有大礼堂，招待所，商店，灯光球场等。水是从数里外的河里泵到一个大水塔，然后由水塔送到各个门栋，那矗立在高处的水塔，就成了三矿生活区的标志，大家都称之为水塔山。我曾经爬上去过，虽然回家后被大人说过，但挺骄傲。

　　新的学校也建立了，是座二层的楼房。桌椅都是新的，课桌面可以抬起来，书包放进去，再盖上，我挺满意。但后来发现这种设计很‘’阴险‘’，上课时你就无法看小人书了。

敎学楼正对着是个操场，有位漂亮的许老师每天清晨在练体操，穿着短裤，显示着今天所说的大长腿。她是上海什么学院艺术系毕业的，还教我们这些男孩子跳马刀舞，双手抬起，状似骑马，一蹦一跳的，所以今天看到南韩那个跳舞的小胖子学着我们的样，应该尊我们是师爷呢。许老师呆的时间也不长，就回上海了。其他同学对于老师的离去有什么感觉不清楚，但没有了许老师，这个学校变的暗淡了许多。

后来的老师大多是地区师范学校毕业的，来了好像没有走的。虽说是矿山子弟学校，但比一般的城镇小学条件好的多。有的老师来的时候跟公社社员一样，但过了不长时间，人就变了，衣服整齐了，头也变成油光光的。校长也姓许，不知道他是否军人出身，感觉上不苟言笑，一副很庄严的样子。他有时会给我们上一堂政治课。想不起来课上说的什么，不过感觉上政治课的老师就应该这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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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多了，自然会串门走户地去玩了。看到同学家挂着的相片，才知道，好多同学的父母不简单。有的是部队军官，有的是工程师，即便是工人，也是八级钳工，八级电工的。一个叫范成志的同学，他父亲就是八级电工。他家里还有个大望远镜，他说是用来看高压线的，起先我还以为是缴美国鬼子的战利品呢。他们或来自武汉，上海等大城市，或来自什么科研机构。(据说在整个系统集中了七万大学生，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大学生可是风毛麒角啊)。那时候，你会觉得全国的精英人材都到这里集中了。

　　矿里的待遇应该高过地方上的工厂企业，但许多事也是瞎传。我上中学时就有市里同学问，矿上工人是否都穿呢子制服？是不是天天都吃肉？

我只知道我们每个星期才能吃上一顿肉。每逢星期天，有个老师傅会用板车拖来几扇猪肉还有一堆猪下水类的，在生活区商店旁的小房子买卖。说是老，估计也就是四十来岁，光头，有连须胡，长的有点像小人书上画的李逵，他将整扇肉双手一抓就放在砧板上，然后拿起那把切肉的斧子，真像。

猪肉七毛二一斤，随便买，但猪下水就要打招呼，价格要低一些。我父亲每月工资有一百多元，但每次我去买肉也只能买二元钱的。怎么可能天天吃肉呢。不过看老师傅卖肉挺享受的，说多少钱吧，手起刀落，一秤份量，正好。你瞧，卖肉的师傅都牛。

生活区距最近的城市有三十多里，每天会有一部卡车进城买菜。星期天时就会有许多人跟着这部车进城买东西，有时候同学问我进城否，哼。表面上我不屑一顾，但自知囊中羞涩。我曾经用一角钱在货郎担上买了一个漂亮的塑料钱包，但钱包里面从来没超过三角钱，那还是过年压岁钱剩下的。但你知道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都会受表扬吗。哈哈。

说到过年，那是真快乐啊，每年妈妈会给我做一套兰咔叽布的套装，穿上它，口袋里再装点花生，糖果类的小食，幸福的要命。还会给一元的压岁钱。那肯定去买鞭炮啦，那种二毛钱一条的，然后把鞭炮拆成单个的装在口袋里。那时候也会下雪，但没老家那么大。我们把鞭炮插在女生堆的雪人身上，‘’啪‘’的一声，辣椒做的鼻子给炸掉了。哈哈，快跑吧，雪球砸过来了。

年前，妈妈和姐姐们会忙着蒸馒头，花卷，一蒸就好多。大年三十那天就包饺子，也包好多，那时候我好像不太愿意吃面食，就想吃肉。但北方人习惯就是过年吃饺子。不吃，父亲还不高兴。到了大年初一，天还未全亮，人们就开始拜年了，常常一拨人还未走，下一拨又来了，一直热闹好几天。大礼堂会放电影，还有节目表演，是俱乐部组织的，职工们自娱自乐吧。但有时候也会来一些专业的演出团体，晚上演出，下午就会有人去占位子。吃完晚饭，生活区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偌大的场子里有喊叫的，有笑闹的，人人都喜笑颜开。

年很快就过了，又该上学了，‘’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我之印象太深，就是深有体会，上课就想打瞌睡。

坐在窗前，可以看到远处山上开满白色的油茶花，它的果实榨出来的就是茶油。这个时间里，茶树上经常会出现变厚的叶片，没准也是转基因，可以吃，味道有点酸。

走的更远一点的地方，可以去登大洞山，它是个丹霞地貌的丘陵，因为山上有个大洞，我们称之为大洞山。我不知道什么时间人们称为‘’月亮山‘’了。洞顶只长着低短的荒草，但半山上都开满了野花，黄的野菊花，红的杜鹃花;还有各种野菜，野葱最多，到处都是。还有黄花菜，原来黄花菜是花蕾，以前还认为是植物的茎呢。

终于把暑假盼来了，我们生活区旁边就是农村的稻田，把田间的水沟兩头用泥巴一堵，把水舀干，全是小鱼还有泥鳅。有一次还捉了一条黄蟮，像蛇似的，当时是吓了一跳。沟壁有小洞，那里面藏着小螃蟹，水一动，它就躲起来了，你把手放在洞口，过一会，它看没动静了，就出来了，爬到你手上痒痒的，手到擒来。

还可以去钓青蛙，把小青蛙的腿用绳子拴好，另一头拴在一根棍子上，伸到稻田里一上一下的拉着，青蛙或乌鸡(一种像癞蛤蟆样的蛙)认为是虫子，就一口就吞下去了。小青蛙剁了可以喂鸭子，大的则可以用辣椒炒着吃。今天想来真是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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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区取水的地方叫大灞河，那是一条水源充沛的河流。当河遇到一片红色的页岩时，人们把它凿开，水从凹处流过去，两岸就高出水面许多。雨季时河水从这片页岩流过，就形成了小瀑布。平时里，水就比较平缓，自然地分成了两部分，下游的水要深一些，也就成了天然的游泳池。大人们也会来游泳，我父亲也来过，不过我是看到他和同事们站在水里的照片才知道的。孩子们更是视为戏水的天堂了。

有一次，有位低年级的孩子来了，估计是第一次来。我们踩着水，把胸挺着高高的，他一看大概觉得水不深，立马就从高处跳了下来，到水里发现不对，双手乱打，这下把我们吓坏了，赶快游过去，把他拖到岸边去了。后来还淹死过一个女孩，她是救她妹妹牺牲的。这一下，大人们都警惕起来了，和我住一栋的一位同学，他家里有四个男孩，但他们妈妈就下命令不准去游水了。而且他们一从外面回家，他奶奶就用指甲刮一下他们的胳膊，有白印就是下过水。

我还是偷着去，到河边一看，人也没少啊，包括那严加管制的同学，显然谁都喜欢追求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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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四年，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了，我才知道原子弹和我们这座矿山有关系，才知道这么多的叔叔，阿姨背井离乡到这个僻远的山区来是为了什么！我还知道我们这个矿山条件是好的，还有的矿山在大山沟里，甚至在偏远的大西北。那时候，人们好像都不会计较什么，让你去哪就去哪，默默地贡献着青春和热血。所以说，没有这么一代人的艰苦，无私的贡献，怎么会有中国的核工业。想起来那些只同过一个学期的同学，肯定跟着父辈调到新矿区了。不知你们可好?

二零一四年，几位发小相约，回到了三矿生活区，眼前的生活区已破败不堪。随着国家工业战略的调整，许多矿山关停并转。三矿也在调整的洪流中失去了往日的时光。矿山关掉了，工人和家属们基本都走了，我们凭着记忆寻找着过去的印象。

也有一些人念旧，舍不得离开。我们去拜访了一位还住在这里的老叔叔，这位在汉阳兵工厂里造过枪炮的老人，当时也是作为技术专家调来的，如今已过八十，但身版硬朗，精神瞿铄。据他说，住在这里还有许多人，尽管在城市的旁边建造了小区来安顿他们，但仍不愿离开，为什么呢，是在追忆过去的时光，还是坚守青春时的理想。

来的时候天气就有一些昏暗，此刻，积蓄在乌云中的雨水终于洒了下来。窗外雨声阑珊，黄叶飘零，荒草凄凄，老人忆旧叙今，云淡风轻。是的，五十余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任尔东南西北风，唯有人生不变情，也许这就是默默奉献的，无怨无悔的三矿人！在这里我走过了童年，走过了少年，但无论到什么时候，人生中都铭刻着三矿的记忆。我也是三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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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篇部分照片由孙建明先生提供，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