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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属于白天,孤独属于夜晚

 王天神 2018-07-19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

1914-1997,二十世纪重要的捷克作家。代表作品有《过于喧嚣的孤独》《底层的珍珠》《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严密监视的列车》等。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读赫拉巴尔,从重读《过于喧嚣的孤独》开始,然后是《我伺候过英国国王》,然后是他的传记体三部曲,河畔小城三部曲,他浩如烟海的创作,其实还没有全然在国内出版,了解赫拉巴尔是个漫长的过程,他是值得一读再读的作家,本人如同诗人一样的气质,也浸淫在捷克这个历史与现实都过于丰富的国度。


《过于喧嚣的孤独》这本薄薄的书,他用十八天写完,并一个字儿也没有修改过,这绝对是一本你刚读完,就忍不住想从头到尾再读一遍的奇妙的书。赫拉巴尔是个捷克人,捷克这个陌生的国独有的气息从他的书里,如四散奔溃的蚂蚁一样蹿出来,每一只都奔向不同的方向,没有一只你按得住,按得死,但每一只蚂蚁都取不同的路径,最后钻到你心里去。



汉嘉,一个废品收购站的打包机操作工人,表面上看普通极了,他在这个废品收购站工作了三十五年,他靠这份工作养活自己的肉体,也靠这份工作养活自己的精神,因为废品收购站收购的是海量的捷克被禁书籍,以及从传统图书馆清理出来的不应该被读的书,汉嘉跟一吨堆得高高的,随时摇摇欲坠的,从废品收购站偷回家的书生活在一起。


读《过于喧嚣的孤独》,你不得不一口气读下去,因为它气息那么连贯,不可切割,确实像是十八天写完,但它和同样写得很快的垮掉圣经《在路上》相比,又不是那么容易彻底易读的。在《过于喧嚣的孤独》的内脏当中,挟裹着哲学的处理器,这与赫拉巴尔的阅读和思考趣味有关,他喜好哲学书,喜欢苏格拉底和黑格尔,也热爱写《道德经》的老子,这本书公认的华彩乐章是一段汉嘉幻觉中出现了耶稣和老子同处一室的场景,既魔幻,又超越,既有形而上的玄妙,又有极乐的体验。


我不得不引用一段他的文字,让各位体验一下赫拉巴尔式的语言和想象。


“我看见耶稣脸上洋溢着动人的喜悦之色,老子却神情忧郁地倚在机槽边上,显得孤傲、冷漠。我看见耶稣信心十足地命令一座高山后退,那山便往后移动,老子却用一张网覆盖了我的地下室,是一张用难以捉摸的才智织成的网。我看见耶稣犹如一个乐观的螺旋体,老子则是个没有口子的圆圈儿,耶稣置身在充满了冲突的戏剧性的处境中,老子则在安静的沉思中思考着无法解决的道德矛盾。”


他用小说的语言编织了一张哲学性的网,把我们一个个地套进去,他对于小说的认识全面而弥漫,本质上小说并非讲故事,也非技术参数之整合,小说中蕴含着全部的人生和全部的人生境况,以及形而上思辨的文学表达。


作家这条路,于赫拉巴尔而言,是完全逆向行走的。


他年近半百才开始写作,之后一直非常勤奋,写了四五十本书。他的人生理念相当特别,作为一个法学博士,他在年轻的时候主动放弃中产生活,不做法律界的高级白领,不要高薪,选择直接回到生活的深处,回到所谓底层的生活,做各种蓝领工作。这些经历,给予了他所有的经验。他的代表作之一是《底层的珍珠》,底层生活让他认识了那些生动的人物,那些给予他的文字珍珠般的质感的机会。赫拉巴尔创立了他所独有的叙事风格,和他的人物类型,他钟爱的人物类型是“巴比代尔”,什么是“巴比代尔”呢?


“巴比代尔”是赫拉巴尔自己生造的一个捷语新词,大概是指“在社会的垃圾堆上”生活,但能透过“灵感的钻石孔眼”看到美的那群人。



1945年,他抛弃了有女仆来生火的富裕的老家,去往布拉格,成为一个“布漂”,在那里不停地搬家,换各种租来的房子住。在一家国营百货公司干了四年,他觉得不够有存在感,自告奋勇地去往克拉德诺钢铁厂做个普通工人,时年35岁、老光棍一个的他认为:“只有在自己导演之下的生活才有价值。”


他总是租房子搬家,到了1950年,终于在布拉格利本尼堤坝巷24号租到了一个长久住处,一个大杂院的小房间,一个终年不见阳光的旧铸铁作坊。他自己粉刷了墙,屋里只有一只炉子和一张桌子,他在桌子上铺了块白布,放了瓶鲜花,天天就着那盏可以上下升降的吊灯看书,自己觉得幸福极了。更有趣的是,他从来不关房门,让这个大杂院乃至于整条街上的人们都能够自由自在地出入他的房间,怎么瞎搅和都行。


在钢铁厂的工人生涯,让他从一个超现实主义者变成了现实主义者,这种转变从短篇小说《雅尔米卡》开始,后来他还为这个短篇写了十五个续篇,这期间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倡导“彻底现实主义”的年轻诗人兼酒友,因为听说赫拉巴尔会为他付啤酒钱,他就找他去喝啤酒,他写出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之作,他便在一边激动不已,摇旗呐喊。


赫拉巴尔如此阐述他写这个重大转变的代表作的状态和手法:“在这部作品里,我学会了韵律节奏、颜色对比、苏格兰式喷洒法的交替使用技巧,我还掌握了从伊萨克·巴别尔那儿学到的东西,既在淋病旁边摆上一些钻石,想尽法子让我的作品发出雷鸣般的响声,让粗糙与细腻相结合,也就是创作出不带空话、在没有欢乐的现实中强调人的价值的真实画面。”


不管多么一针见血的批评家,都不如写作者的自说自话。赫拉巴尔抓到了重点,所谓的现实主义写法,并非如同照相写实主义那种巨细无遗的复刻,将细节用细小的笔触显现,而是他从巴别尔身上学到的丰富的现实主义,既带着生活本身而来的丰富的细节,又有出于质感和肌理所需的艺术加工,将声音、画面、光影、细节糅合到最优的程度,是一种艺术家风格的现实主义。


他自己每天三点半起床搭长途公交车去克拉德诺钢铁厂做个普通工人,完全自发地摆脱了知识分子化的过往,尽管人们还喊他“博士”。不知不觉,他改掉了昔日一些属于知识分子贵族的生活习惯,不再打领带,不再熨裤子,也不再将十克朗的纸币熨得平平的。在钢厂,他的工种是“辅助工”,他住在利本尼这个城郊,去遍了利本尼的每一家小酒馆小饭店,在那里结识各种各样的新朋友,从他们的交谈中获得故事,写到自己的小说里去。可以说,赫拉巴尔的写作因此获得了活的源头,我们刚才提到的他住的小院子里,常常有家宴举行,大家喝啤酒,那些新老朋友们,有作家、诗人、艺术家,也有众多的普通老作者聚集在这里。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56年赫拉巴尔结婚,婚后他在家的聚会变成了小规模的比较安静的聚会,但他会跑去外边酒吧喝酒。


1955年摄。赫拉巴尔在布拉格焦街10号的废纸回收站门口。


聚集在赫拉巴尔家的这群写东西的人,写的都是不能够发表也没有机会发表的作品,他们大多在捷克当时的时局中扮演“非官方文学”创作者,他们在1951年到1955年几年间,密集地发生交际上的交集,又不停地分解,实践着生活与个人命运所常见的聚散无常。


后来,赫拉巴尔去废纸回收站继续做一个普通工人,我们所读到《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的生活就来源于这段体力活儿经历,这个废品回收站的四名成员构成很有意思,很捷克。除了站长,就是赫拉巴尔博士,然后是另外一位叫做英德希赫·贝乌克特的工人,他曾经是一名成功的举重运动员、撑杆跳高和橄榄球运动员,还有一名女工,则是企业被收归国有后又坐了牢的前私企老板的老婆。


这个前运动员,就是汉嘉的原型人物,这位“汉嘉”,跟赫拉巴尔在现实生活中一起劳动工作,下了班一起喝酒,无话不谈,他很能喝,也很能聊,废品收购站也确实让他们都可能从各种各样报废的图书中捡回书籍,拿回家读。


1958年,捷克作家出版社决定出版他的短篇小说集《线上云雀》,但是要做修改,赫拉巴尔其实是个懦弱的人,他总是一再妥协,不停地修改自己的作品,甚至第八遍、第九遍地修改,他一生都是谨小慎微的人,老舍一样的人格。出版社给了他补助金,他可以从自己的体力活儿里减少一半工作时间,呆在家里改书稿,这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了。1961年,经过一番折腾,他成为了全职的自由作家,一直到死。


赫拉巴尔一直在阅读状态之中,先于成为作家,从二十岁开始,阅读成了他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持续去阅读,并且一直跟各种人聊天、谈话,他喜欢表达,像个话唠,每天都在絮絮叨叨。到了他开始写作的时候,阅读和曾经的生活形成两股力量,它们汇集在一起,让他拥有了成熟又开放的头脑。文字之流,早已在他的胸中奔腾不息了。在此前,他孕育着那股气,养着阅读和表达的习性。表达之于他,已是本能。而写作者不想表达,是失职。


所以我厌烦“不想写了、不想说了”这种论调,语言也需要每天疏通的,这样才不会产生语言的血管硬化。苏格拉底每天找无数人聊天讲话,在这种对谈中,语言有了磨砺,很多哲学思想也就从中跳出来了。


其实作家本质上都是话唠,即便不是口头的话痨,也是笔下的话痨,亨利·米勒、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凯鲁亚克……哪一个不话唠?金斯堡是一个病态的话唠,普鲁斯特是个彻头彻尾的话唠,跨个领域,连莫扎特都是,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我要写一段奏鸣曲啊亲爱的姐姐,然后去写段歌剧。他的《费加罗的婚礼》,多有生活啊,每个人物都那么生动接地气。


晚年的赫拉巴尔,尤其是妻子去世后,日常生活是上午和半个下午写作,傍晚或者半个下午就去堪称“赫拉巴尔的酒吧”的金虎酒吧呆着,与人闲聊,像先哲苏格拉底一样,他从不拘交谈的对象,逮谁跟谁聊,像个捷克人(其实就是)一样健谈,能聊。


1978年摄,“金虎酒家”。


在他晚年,身边只有几个年轻的好友,包括那个写《你读过赫拉巴尔吗》的托马什·马扎尔。每到周二,他们在金虎酒吧有个例会,而赫拉巴尔住在克斯科一个林间小木屋内,和他为数众多的猫们,年轻人们就开车去接他回布拉格。他们得到的回报是赫拉巴尔可以一路为他们讲解沿途的典故。


晚年的赫拉巴尔,在马扎尔的笔下,是个既充满死亡幻想,又很有意思的人,他吃各种各样医生开的、朋友推荐的药,但不会按时服用,只是在想起来的时候,来一把,而且,就着啤酒。他甚至还会给朋友们分发药片吃,也是让大家就着啤酒。有一回,他一边喝酒,一边咀嚼了好几把五彩糖果药粒,后来马扎尔才弄清楚那是月经止痛片。


1995年5月3日,赫拉巴尔写出了最后一部作品《不清晰的录像》后,就不再写东西了,最后的那些年,他总是谈及死亡,人们说他热衷于收集那些死于五楼的人的故事。他说:“死亡是位美貌的女性,是我的伴侣,我常与她交谈,同意她的意见,因为这样做是对的,我别无他求。”


他是怎么死去的呢?1997年2月3日下午两点十分,赫拉巴尔被发现在病房坠楼身亡,人们说他是为了喂鸽子不慎坠楼,也许这只是一种温和的解释。

(图片来源网络)


今 日 作 者


巫昂

诗人,小说家,宿写作中心创始人。出版有诗集《干脆,我来说》,长篇小说《瓶中人》等。




本文刊于《289艺术风尚》2018/5-6月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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