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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周末 | 可卿:处处风光处处愁

 昵称37581541 2018-07-20


公众号ID:hlmyj001

编辑微信:dongzhu1968

投稿:hlmyj001@163.com


 




作者

林梅朵

秦可卿临死曾托梦给王熙凤,嘱咐她“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以多多置办祭祀产业的方法给后代子孙留个退身步。那一番“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的话,让杀伐决断不逊于男人的王熙凤也心生敬仰。不少人觉得这一番话不像秦可卿所说的,她平时不就是跟随在婆婆尤氏身边服侍老祖宗,陪凤姐打牌,给宝玉安排午休屋子的那个小媳妇儿吗?怎么会突然间这样胸怀不寻常起来?

其实,可卿不止有温柔细致的一面。


多少人看《红楼梦》,都围着“宝二奶奶”这个位置猜来猜去,钗黛也因此被人们论了又论,“宝二奶奶”显得重要,是因贾珠没了的缘故,按封建礼法,长房的位置谁也比不了。贾赦那么不受贾母待见,世袭的官职也得是他的。


从国公爷那一辈论起来,宁府是长房,贾敬修炼去了,贾珍做的是“代族长”的事儿,蓉儿虽年轻,确是铁定的下一任族长,说起来,容大奶奶的位置绝不会比“宝二奶奶”差,也正因此,秦可卿才有压力。她出身寒微,父亲秦业“年事已高,宦囊羞涩”,连弟弟秦钟入贾府学堂附读的二十四两束脩都是东拼西凑的,秦钟与宝玉一起读书时,因家中“不甚宽裕”,贾府还经常“助他些衣履等物”。可卿嫁入宁府,从门第上说算得上是高攀了,她如一个灰姑娘走进了富家的城堡,心里揣着的满是小心。


贾家本家姑娘喜鸾和四姐儿被贾母留在府里玩两日时,贾母特意派人去嘱咐下人,说“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不许大家看不起她俩。可卿一个清寒人家的女儿嫁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贾家,竟没露出一点儿破绽,做到了让荣宁两府上下老小都满意。


婆婆尤氏说她“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她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几句话正道出可卿在贾家的生活状态。心细,则洞悉着自己所处的环境,敏感着人们眼神中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内容,要强,则时时怕惹人口声,处处怕落人非议。看看可卿的言行,就知道她一直在绷着劲,生怕做不好一点儿半点儿。


宝玉在宁府时要睡中觉,贾母本来是“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的,可卿忙含笑主动伺候着:“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极和气地对宝玉的奶娘丫鬟们一口一个“嬷嬷、姐姐们”地叫着,这样的孙媳妇儿,怎么不让贾母觉得她是个“极妥当的人”呢?

宝玉初会秦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这屋里相谈甚欢,那屋里却有个不放心的姐姐----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宝玉:“宝叔,你侄儿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见宝玉答应了,她又嘱咐了弟弟几句才出去陪凤姐----她是生怕弟弟小孩子脾气,万一玩儿恼了会得罪人。忙忙地嘱咐了这边,又忙忙去陪侍那边,她那些“会行事儿”“极妥当”的评语哪里是容易得来的。


就连病了,凤姐过来后,她还“强扎挣了半天”陪着,到后面越发病得重了,凤姐来探病,“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一个重病之人,连婆婆都说了“就是有亲戚一家儿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可她还仍然放不下,总怕失了礼数。凤姐的为人算不上好的,却算得上巧的。她深知谁可以得罪谁不能得罪。对贾母、王夫人恭恭敬敬,和自己的婆婆邢夫人,妯娌李纨、尤氏却不过面子情儿,这样一个人却能与秦可卿相交深厚,这个侄媳妇不定是怎么在琏二婶子面前行事温柔和平的呢。


可卿病重时自己说过:“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她是要强的,她想保持最佳的姿势和态度,不想落人下风,更不想让人看不起。


弟弟秦钟因“业师于去年病故”,已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在家温习旧课”了。秦钟第一次见宝玉就说:“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又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这一年来,宁府里有多忙的事情,让秦家“不便来聒絮”?


秦钟所言“家父年迈,公务繁冗”等原因导致的“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不过是表面上的话。自家贫寒,请不起老师才是真正的原因。有多少说起来千般不凑巧的事,实际都是因一个“钱”字之故。

可卿做为宁府的媳妇儿,替弟弟说句话料也不难吧?结果却是等一年后秦钟有机会见了宝玉,自己向他说了“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才得以入学。可卿这么个心细如发的人,弟弟的情况她怎会心里没个数儿的?可娘家和夫家的门槛高度相差太大,她虽为少奶奶,底下的人却尽是些“一双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敢不多思多虑?探春曾感慨过:“小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未出阁的姑娘都有这么强烈的感受,何况贫寒出身的小媳妇儿呢?秦钟读书一事,焉知不是可卿恐被夫家看低,不便为弟弟张罗才一直迁延的?


《金瓶梅》里的潘金莲也是出身贫寒,嫁入西门府之后,人人都是手里有钱的,只她是个没钱的。潘姥姥坐了轿子来走亲戚,向女儿要六分银子打发轿夫,那时潘金莲手里正管着全家的账目银钱,连正室吴月娘都说了让她付轿子钱“记入公账就是”,她却死活不肯,还对她娘发了一通脾气:“没钱就别来,如此出丑,叫人小瞧!西门家不缺你这门穷亲戚!”把潘姥姥气得大哭一场。春梅劝解姥姥时说过这么几句话:“俺娘(潘金莲)是争强不伏弱的性儿,俺爹(西门庆)虽是有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看来金莲虽淫,却有些难得的骨气。秦可卿身上有她的影子。


有些看似强硬的骨气正是来源于极度自卑。胸中揣着颗“好强的心”,她只能选择倔强地昂起头。难道像刘姥姥那样,看见窗纱也叹息“要它做衣裳样也不能”,见着面果子也说“包些家去做花样子倒好”?王熙凤生于“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的四大家族之一王家,赵姨娘还疑心她“把一份家私都搬到娘家去了”呢,可卿若帮衬娘家一点儿半点儿,怕早被人嚼说烂了。


紫鹃曾替黛玉发愁:“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迎春婚后被孙绍祖欺辱,虽是她懦弱无能,也是侧面写贾家的势头已微。王熙凤对贾琏说“把我们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的”,不是娘家有权有势,单凭凤姐再能干也说不出这么硬气的话来。娘家的势力不仅是姑娘在婆家的地位基础,也影响着她们出嫁后内心从容的程度。“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张爱玲这句话用在秦可卿身上再恰当不过,她看似风光的少奶奶生涯里,有多少别人看不见的虱子?


张友士为可卿诊脉时说,“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这话说得明白,多思者必定多顾虑,必定敏感伤神。秦可卿一直用力周全在所有人所有事之中,怕落人褒贬,怕让人看轻,长此以来,不心力交瘁才怪。

她病重时,秦钟曾来看望姐姐,向她说了昨日学堂里打架的事情,“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是什么不干不净的话呢?小孩子一时急了,嘴里有什么忌讳,大约夹杂些“宁府里只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的话。除此之外,也难免有些别的。


“顽童闹学堂”时,茗烟儿“听说金荣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找金荣算账,说他“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金荣难道忍得住不回嘴?本是因秦钟而起,他不敢惹宝玉,未必不敢挖苦秦钟几句。你茗烟看不起金家穷,难道和你主子一起的秦钟就不穷了?若不是请不起先生,也不至于到这里来伴着人家蹭书读!


也是实情。秦钟和金荣均不是贾家的人,都是附读的。可金家可以不在意这样的话,蓉大奶奶却不能----如今就让本家子的人看不起,将来怎么接管族长夫人之位?可卿若非事事考虑到长远,也不会临死还惦着贾家的家族命运了。更可怕的是,这样的细碎琐事不可能只这一件,不是兄弟来告诉,里里外外这些人在背后说得多难听自己哪能知道?心里存着一片阴影,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人心神恍惚,头晕目眩。


何况,做为两府长房长孙媳妇,蓉大奶奶并不只想停留于得众人喜爱这样的事情上,她心里盘算的“永保无虞”的大事,高过严厉治家的凤姐十倍。她相信“尽小者大,慎微者著”,在做好一件件小事的同时,她在提前思索家族兴衰的可能走向。


一边是心事,一边是重担,恰似蜡烛两头烧,谁能经得住?更何况她还有那样一个公公。书中虽说她是病死的,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内容在多个细节中都有透露。连只知道吃酒的老奴焦大都骂出了“扒灰”的话来,还能瞒谁呢?可卿失脚犯了一个“淫”字,她的处境和尤二姐差不多,但尤二姐可以心安理得一片天真的过着日子,“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的秦可卿却不能。心里本来有事,再加上疑心,她看谁都像刚刚暗中冷笑过的样子。“治得病治不得命”说的正是心病难医。此时的可卿需要的不是张友士那高明的医术,而是佛家的一句禅语:放下。

可卿死后,“那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她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她似乎终于做到了“事事如人意”,却不过是用短暂的人生哼唱了一首《好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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