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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榜||谷禾:古柏赋

 愚然楼 2018-07-20

古  柏  赋
谷 禾

梓潼七曲山,三百里蜀道古柏参天。

 

1


古柏延年,它何时
流下过独处之泪?中堂画已泛黄
古柏鳞叶蓬勃,白鹤轻唳,
穿红肚兜的童子,还捧着玫红多汁的寿桃
从没人回答我,画里的松柏
呼应了门外哪一棵乌桕。从更高的枝头
一只飞入斜阳的乌鸦
是否带走了我童年的疾病和厄运?
眼前绿荫如云瀑,虬曲的树身
如怒目金刚捶打着身体里凝固的波涛
——我担心它的回声
溢出来,瞬间淹没了绵延的庙宇
更多古柏,在以你看不见的方式向天空飞

 


2


不可以凭肉眼去妄测一棵古柏的年龄
你精确到纤毫,反而冒犯了神性
它最早的卵形球果,与鱼共生在岩层深处
凭依墓地和寺庙活下来的
用漏风的鸦巢,过滤了更替的王朝
一棵古柏被砍伐,新的一棵又原地长出来
我在临渊之地,听到它迎风咆哮
——它以绿荫为征战的君王撑起华盖
也庇护过苟活的乞丐,裙钗,落魄的书生
由此,堆叠的乱石引导它向上
在不可知的镜像里,仗剑少侠逶迤下山
它用墨绿的叶子飒飒送行
以怀藏的箭镞,作死亡的提前告别



3


我们在古柏的凉荫里滞留太久
在它的沉默里信口开河,对着扭曲
的树干检点自己的影子,“而所有的伤
都有自我治愈的本能,并封堵上
溃散的蚁穴,如同从沙里拣回散失的金子
这生长的无字碑。这树皮的沧海……”

我们走过第二棵,第三棵。继续向前去

 

终于迷失在它参天的荫凉里
谁告诉我:沿途的古柏在想什么
夜深人静时,是否也独自沿古道逡巡?
当我们围拢,尝试着环抱它
古柏纹丝不动——它沉在自身的岑寂里



4


一棵古柏也有生死边界吗?
在大火涂炭之前,它也怀藏清风明月心
鼓瑟吹笙,流水潺湲
夜露升上树梢,匝地的浓荫
遮严了亭台阁楼,屋子里对饮的人
轰然倒塌,侍立者出手扶稳了摇晃的椅子
掸去袍襟上的尘埃,他疾步离去
却被纷乱的树影绊倒——台阶落差坎坷
他爬起来,束衣沿夜色消逝
满庭虫鸣和石头,由此陷入集体主义的失声
迟来的捕者从卷宗里退出
试图斫开烧焦的树身,搜寻残留的蛛丝马迹
但所有往事,都在噼啪燃烧后
随灰烬变成了坊间
的虚构——如烛光斧影交错

新王加冕。掀过去的一页,被盖棺定论

 


5


檐水滴穿枝柯的碎影流年
三两声稀薄的鸦叫,从鳞叶深处
衔来沾满星子的残简
用月光洗手的风,月光照彻它的青白骨头
我看见羽扇挑开纶巾
于电光火石间,古柏生出雷鸣
席卷了七曲大庙的殿顶和檐角,哀鸿落花
寒光解开铁衣,冰斧砍下佛头的葵盘
利禄功名皆散尽,山水还是旧容颜
被搬动的石头,以青苔作袈裟
暮鼓撞击岩壁,胸腔里迸溅出狼嚎与狮吼
……乱雪扑向群峰
古柏支撑的庙宇,顷刻化作齑粉
在身体里种植古柏的人,一再被秋后算账

 


6


雨水滂沱。浓荫遮严的古道
却还是干燥的,鳞叶阻断了暴雨淋头
也带来不可预知的山洪和乱石
——不可能有完美的树,杀身成仁
还用残存的骨头,为众生带去拯救和福祉

相邻的另一棵,敛收尸骨入土
又长出新的枝柯,托举漫天星光
日出日落,缭绕的烟云更多源于山水虚拟
行路者惊叹沿途的松柏礼让
却忽略了树下交叠的荫凉,地底的错节盘根
天空摇曳欲坠,入云的翠云廊
一枝一叶都跪向明亮的神
谁把关于黑暗的记忆植埋入膝盖?
蝼蚁抱紧树根,铁干虬枝如群山的苦厄
从时间尽头,曙色送来光的酒杯
“你的凝视,也是尤利西斯的凝视……”

 


7


……愈古老,愈不可测
被闪电劈开的树身,从空气的断头台
跪下来,头颅落地,扭曲的脆弱
从此大白于天下,而散入神秘年轮里
的星盏,若干年后成了神话
被后来者肆意篡改,做出悖反的诠释
树林外兜转的风,一直高举刀斧——
它见不得投奔来的迁客,“群山涌入水泊

桑田沧海,更多古柏客死于途中。”
时间轮回,刀斧化作尘泥
枯朽多年的古柏,又吐出了嫩芽
从曙色里飞起的灰椋鸟
看见崩溃的山河:愈古老,愈不可救赎

 


8


有时候,一棵古柏枯朽后,相邻的
另一棵也很快死去。这是自然的道统
咬食古柏鳞叶的牝鹿尝到苦味
被折断的细枝,分泌出自愈的粘液
“谁见过古柏生长,并站在它的立场
去思想四季的更替?”绵延的古柏
让时间完整呈现,人类回馈它以巍峨屹立
古柏一俟成林,便不再是杂树的乐园
一些冒险的山毛榉,抖动着浑身的叶子
饮尽阳光和雨水后,很快死去
古柏则纹丝不动,领受着太阳的荣光
你以手抚树干,它把体内的温暖递给你
迎风的幼柏把疼留给自己——当它被砍斫
断枝呼啸飘落,整个树林都战栗不止
“三百里翠云廊也是庙宇,万木峥嵘
入云的风骨,成为高于群山的不解之谜……


刊于《星星·诗歌原创》2018年第7期

 

 

创作谈:


当我们谈论诗歌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谷禾

 

在公开的场合,遇到非诗歌写作和批评人士首先提起对现代汉诗的攻讦和批评,诗人们大多会奋起捍卫现代汉诗的尊严,指证“现代汉诗才是当下最接近世界文学水平的文学题式,其成就远超过小说。”——这一观点也是德国汉学家顾彬教授反复强调的。回到诗人聚会的场合,大家表达更多的却是对现代汉诗的牢骚和不满,“创造力的普遍缺失”作为一种病相更是逐渐被共识。孙文波不久前曾公开提出:“就当下诗歌来看,先不说写得好不好,对于大多数写作来说,不写坏就已经非常难得。”孙文波强调,这是他在阅读了大量年轻的年轻诗人们的作品后得出的结论——他看到的更多是写坏了的诗歌。

 

作为一个资深的专业诗歌读者,我认同孙文波的这一观点。

 

冷静下来看,我们并不难发现,新世纪转眼已经过去了十七年,我们看到现代汉诗的新体式和新文本了吗?实事求是地说,网络传播平台和自媒体的兴起,确实方便了诗歌的传播,为写作者的交流提供了便利,降低了诗歌和发表的门槛,促进了诗歌写作的草根化进程。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这也给后来者提供了偷懒的方便,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所阅读文本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似曾相识的影子。大路货和二手货琳琅满目——诗歌写作学徒期的大大缩短和我们这个民族超强的山寨能力,让具有原创精神的文本越来越成为稀见。

 

这让我想到了哈罗德·布鲁姆的“影响与焦虑”说。影响当然是常态化的。经典的外国诗歌和历史悠久的中国古典诗歌作为一种传统,无时无刻不影响着后来者的写作。其影响本身应该是良性的继承、吸纳和发展,输送丰厚的营养,给当代汉语新诗提供扎根和生长的沃土。写作者的“焦虑”应该是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对创新和超越的渴望,是努力从“大师的阴影下”走出来,成为新的参天大树的追求。而我们眼见的“影响”却是对最近的前辈和更近的同辈们的模仿,相互模仿,甚至对自我重复,这种不思进取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复制性诗歌文本的滥觞,和诗人使用语言和现实创造力的不断萎缩。

 

这样的作品充满了惰性、矫情、自说自话,既不能穿透现实,更无从抵达心灵。可以说,如此的“影响”和焦虑,正戕害着这个时代的诗歌写作。批评家李敬泽在接受媒体采访谈及自己对80、90后写作者的看法的时候说,想来这个年龄已经不小了,他们的前辈在这个年龄已经为中国文学贡献出了许多杰出的创造性文本。但他至今没有从当下的这一辈作家身上看到这样的努力和成果。

 

近年来,我一直对以杜甫为源头的日常性写作情有独钟,他的家国情怀,他的与时代命运息息相通的个人命运在诗歌里的真实呈现,都应该作为伟大的诗歌精神被我们传承和发扬。当然,强调诗歌写作的日常性,并不是把要求诗人的写作变成现实复印机,而损耗其想象力。而是要真正的从天空回归大地,扎根于大地,再向天空蓬勃生长。我们的写作只有对日常生活进行独特的观察和精确的把握,运用个人经验和想象力,去洞悉并穿越日常的真实,发现其存在和人性之美,用独特的语言系统建立起一个和现实世界息息相通的独特艺术世界,才能“揭示出日常生活和现实历史的奇迹”。对我个人来说,也惟其如此,《古柏赋》才有写作和传播意义,才不是对心力和一张白纸的无端耗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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