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英语,thousand,英国老师听不懂,连问了两遍,我才意识到自己把th的音发成s了。改过来,她立刻听懂了。我知道这个音怎么发,以前专门看过BBC视频,舌头顶在两排牙齿中间,就对了。不过,在着急表达的时候,稍不留神还是会发成s。
让我吃惊的是,老师完全听不出来。我在说别的单词的时候,无论发音多么糟糕,她都能听出我想说什么,连一些细微的单复数,都能被她揪住。但这个地方,我看起来只是很轻微的差别,居然障碍到她听懂。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这两个音差别挺大,只是我把巨大的差别忽略了。 很多人都碰到过这种情况:有人跟你说,在街上看到一个人,特别像你,照片发过来,根本就不像,差得远了去了。 问题是,别人怎么会觉得像呢?——也许有时候是为了借故跟你聊天,但恐怕有时候确实会把并不像的事物混同。 中文里没有th这个音。假如一个人不是很小就开始学外语,而是到了一定年纪之后,比如我是初中才开始学英语,这时候,接触到新的音,就自然倾向用已经熟练的音去类比。我在整个中学时代,都没太注意th和s的发音差别。 我们县在淮河北边不远。小时候,听大人把南边人叫做“蛮子”,说“南边”,其实仍然是一个县的,但口音有差别。我们说“满天都是小星星”,他们说“满天都是小欣欣”,发不出后鼻音。南边乡镇的小孩十几岁了,到县城来上初中,周围人都说“星星”,他们还是说“欣欣”。 我就想,也许我们能把“星星”和“欣欣”的差别听得特别清楚,但在他们听起来,差不多,没多大区别。——假如不是这样,肯定就慢慢改过来了。 我在高中的同学,有些后来去了郑州,几年以后,他们虽然说的也是家乡话,但已经带了郑州味儿。郑州话跟我们家乡话,细微处有不少差别。那些在郑州生活时间长的人,慢慢口音就会被同化。同化不了的地方,不是因为“倔强的坚持”,而是因为没太察觉,一直以为自己发音跟别人差不多。就像有些东北人一直以为自己是标准的普通话。 一个人在环境当中,如果跟环境格格不入,或者某些方面特别另类,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要为这种格格不入承受压力,他要很努力地对抗,才能不被周围环境同化。另一种是,他压根儿没有意识到,他还以为自己跟大家差不多。 后面这种情况,如果是从“对真实世界的了解”这方面看,显然是不及格的。但它并非没有便宜。便宜之处,是淡化了对立,不用扛着格格不入的压力。 有人问:有什么真相是大众没有认识到的? 其实,一切真相,都是大众没有认识到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大众。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真相是“一”,不是“多”。局部的真相,并不是真相;真相的近似,也不是真相。 就像有些东北人认识不到他的口音和普通话的差别一样,我们也不可能完全了解人与人的差别,事物与事物差别。我们只能在某些方面了解个大概。 当我们面对一样新东西时,最习惯的是,把它纳入已有的范畴。就像在中文说得很溜以后,开始接触英语,如果没有人强调th和s的差别,甚至当老师都把二者混同的时候,你也很容易这么混同,久而久之,你就越来越不能辨别th和s的差别。就像有些英语母语者辨别不出拼音中c和s的差别,有些日本人辨别不出r和l的差别,而我们觉得差别太大了。 这当然不是先天的。我们在最初学说话的时候,在心里就划分了这些不同,有了这些分类。但在他们的母语里没有。他们在刚接触这些音的时候,如果不在心里辟出一些新分类,就永远没有办法真正掌握这些音。 声音本身是没有分类的。但我们去理解声音,学习声音,就会人为地分一些类别。实际上,不是某些日本人的耳朵听不出l和r的差别,而是,他们的心分辨不出这种差别。 依佛教看,耳朵听到声音,形成“耳识”,叫“现量”境。这是不会错的。但是去理解这个声音,是“意根”面对“法尘”,形成“意识”,是“比量”境,是可能错的。如果他一直以来,都把r的音自动归到l的范畴下,觉得二者差不多,慢慢地,就越来越难捕捉二者的差别。 有些人,当他有了自己惯用的一套东西之后,无论看见什么新事物、新现象,都倾向运用已经熟练掌握的那一套去解释,在粗的地方,也许可以类比,但在细的地方,是绝对不可能解释得通的。一件事物之所以不同于任何其他事物,就是因为在细的地方有差别。这也是习气。就像我,已经习惯了从佛教的视角去解释许多现象,但只限于宏观的类比,细微的地方是不可能的。释迦牟尼再厉害,也不可能用佛教来解释常微分方程如何求解,泰勒级数如何展开,用哲学,用心理学,用什么都不能解释,只能用数学本身来处理。 同样,在讲到佛教里某些细微繁琐的名相时,也是几乎不可能用其他东西来类比的。 那些无论谈到什么,都会用自己固有的知识和理论来解释,并自以为解释得很好的人,是很难抓到问题根本的。就像一个把th的音发成s的人,以为自己真正掌握了th的音。如果要真正理解掌握,就必须打碎之前的框架,重新去建立。而一旦建立,它又有了新的边界和局限,又需要被打破。所以,任何你已经确定的道理,以为早已了解的事实,都不可能是真相。真相需要不断地破除成见。龙树菩萨说,“菩萨摩诃萨行般若波罗蜜,悉学一切善法、一切道。” 在无需思辨推理的新操作方面,小孩上手往往比大人快。这也是因为,小孩并不倾向用现有的一套思想理论去套它,而是,“它该怎样就是怎样”,“就这样”去接受它。大人已经有了想法与成见,在接触新事物时,容易拿已有的框架去对比,并设法将其纳入。相似的部分是可以纳入的,不大相似的地方就有障碍了。 假设张三小时候,看到不同的脸,归结为两类:圆脸、方脸。而李四小时候,看到不同的脸,归结为三类:圆脸、椭圆脸、方脸。 起初,张三要比李四认识脸认识得快。因为他的分类更简单。但是,如果他们各自践行这样的归类法,久而久之,在需要判断圆脸和椭圆脸的时候,李四辨别得非常清楚,而张三辨别得非常不清楚。因为张三的实践,在始终不断强化他辨别圆脸和方脸的能力,同时也在始终不断弱化他辨别圆脸和椭圆脸的能力。 要问这世界上,有谁是绝对的圆脸或方脸吗?并没有。这种划分,会为我们提供某种方便,但对方便的固执,会令我们在需要处理原有框架不能解决的问题时陷入困境,偏离真相。这种固执,甚至会令我们根本无法意识到自己偏离了真相。 如果一个人倾向把人分为两类:好人、坏人。他对人的理解就非常容易偏颇。虽然“好人”、“坏人”这种简单二分法已经被很多人抛弃,但是用“星座”、“血型”、“九型人格”、MBTI,等等,无论划分得多么详尽,只要去定义,去划分,在得到便宜的同时,也必然偏离了真实。 我们对事物的理解,总是需要通过去比较它和其他事物的异同来实现。但没有任何两样事物是相同的。任何事物,你怎样形容它都不会太对,说它“就是这样”也不太对。——在你说的时候,它早已不是这样了。 禅宗讲,“说似一物即不中”。这就叫“当体即空”。 它在实践上的意思是什么呢?大概是:当你觉得一种观点差不多对的时候,问题是不大的;当你觉得一种观点肯定对的时候,你必然错了。 就像你在走进电梯之前,你想:我走进去大概不会超重。这基本上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你想:我走进去肯定不会超重。这一定是错的。因为任何时候,你走进去,都有可能超重。 “当体即空”,就是“缘起”,不是在缘起之外别有的。理解缘起,就是要理解,一个很大概率上正确的观点,会因为自己的参与——因为自己强烈地坚持它的正确,而令其变成错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