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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名考

 陶成熙 2018-07-24

(1)

我的外祖父1953年去世。那年,母亲带着还在襁褓中的我去常州老家奔丧,我当时只有两岁,毫无记忆。

1969年秋天,我18岁那年,独自去常州寻找外祖母,那时,外祖母还在世。到了王下村的第二天上午,我让表弟雷小明带我去看看外祖父的坟茔,没想到,他带着我走向一片稻田,指着田中央一片葱绿的稻穗说:“喏,就在那下面。”

我吃了一惊,问道:“外公怎么会埋在稻田里?!”
小明说“我们这里都这样。这里没有山,只能埋在田里。”
“那不是泡在水里吗?棺材很快会烂掉吧?”我问。
小明说:“不会的。那坑挖得很深,棺材埋在下面,没有水。”
我又问:“那时间长了,不就找不到了?”
小明说:“你看,埋人的地方,庄稼长得比旁边的都好,能看得出。”

我仔细一看,埋葬外祖父的那一片地方,庄稼长得果然比旁边的高出一截。

原来,苏南乡下不像我们安徽老家,地处丘陵地带,坟茔都是在山坡上。这里是水乡,到处是田地,方圆几十里也看不到一座山,只能这样安葬。

外公与娘舅

除了丧葬方式不同,对外祖父母的称谓,常州与我们安徽也不相同。我们从小对外祖父母的称呼一直是“外公、外婆”,称舅舅叫“娘舅”。我父亲是安徽肥东人,那里对祖父母的称呼是“爹爹、奶奶”;对外祖父母的称呼是“喂爹爹,喂奶奶”。这个称呼很奇怪。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加一个“喂”字来区分?或许是外祖父母对外孙、外孙女喂养得更多一些,就获得了这个称谓。我的推想基于肥东人说的一个笑话,是一段外祖母和外孙的对话。外祖母早上起来,看到小外孙正在拾粪,有点心疼,就问:“伢来,起地样早,干哄啊(起这么早干什么)?”外孙回答说:“撮屎哦,喂奶奶。”


我生长的巢县虽然与肥东县相邻,但对外祖父母的称呼却完全不同。巢县人把外祖父母叫作“家公爹爹,家婆奶奶”(‘家’读音为ga),简称“家爹,家奶”。这个称呼突出一个“家”字,恐怕是怕外祖父母听到“外”字不舒服,特意把“外”字改成“家”字,以示更加亲密。

不过,上述两种称呼(喂爹爹、喂奶奶和家爹、家奶)我从没使用过。我家兄弟姊妹(也包括在长沙的表兄弟姊妹)对外祖父母的称呼是统一的,那就是“外公、外婆”,舅舅则称作“娘舅”。这是我们区别于当地人的一个标志,也证明安徽和湖南两地有那么一批人和常州有着血缘联系,他们拥有共同的外祖父母和舅舅。


小时候,我周围没有人称呼外祖父母“外公、外婆”的,我以为全世界只有我们家才有“外公、外婆和娘舅”。这些称呼等同于他们的名字。母亲们在世时也没告诉过我们,我们也从来没问过她们:“外公、外婆叫什么名字?”以致于我们两地十几个外孙、外孙女没人知道外祖父的名字,对外租母和舅舅的名字也不甚了了。

可是,到了21世纪初,外公、外婆所住的常州西门外王下村那片土地被征用了,老宅被拆了,活人要搬迁,死人也得搬走。幸好,当地政府做了统一安排,把先人的遗骨、骨灰集中安放在常州天府陵园。条件好的人家修了像样的、现代化的坟墓。我的外公、外婆和娘舅早已去世,只有表弟一人在常州守着老家。他财力、精力有限,就采用了在陵园的骨灰堂安放了牌位的方式。这样也好,外公、外婆、娘舅和舅妈也幸运地住进了新楼。骨灰堂是座五层楼,他们住在最高层。

娘舅与舅妈

2011年我去常州,表弟小明陪我去天府陵园祭拜。骨灰堂摆放着一排排橱柜,先人的骨灰一格一格的放在橱柜里。每对夫妇放在一个小格,玻璃门上贴着编号,类似门牌号码。骨灰盒前放着一个小小的牌位,上面写着死者的姓名。这里除了我的外公、外婆、娘舅和舅妈,还有舅公(外婆的哥哥朱纯如老先生)、舅婆,及其后人的牌位。老人们都供奉在一起,好像他们生前一样,毗邻而居。


打开编号03306号橱柜的玻璃门,我才第一次在灵位上看到了外祖父母的名字。外祖父的名字写的是“雷寿人”,外祖母的名字写的是“朱阿杞”。当我第一眼看到“雷寿人”,我便肯定那不是外公的真名。我估计表弟小明也不知道他爷爷的名字,因为他出世不久,他爷爷就去世时了,他的母亲也因生产而去世。毕竟时间过了太久,或许制作牌位的人就在“雷”姓在后面加了“寿人”两个字。我猜想“寿人”二字是对男性老人的尊称,就像“孺人”是对老年女性的尊称,都不是死者的名字。我再一看外婆牌位上的名字“朱阿杞”,我更加肯定是写错了,因为外婆的名字我知道。(也许我是她外子中唯一知道她名字的人。关于外婆的名字,我将另作说明。)


2018年7月16日,长沙的陶家表姐成璋、成瑞、二表嫂(成干夫人)和表弟成熙夫妇带着子孙,一行11人来到常州省亲。第一站去了已经拆毁的外祖父母老家王下村。大家站在得胜河上的王下桥,怅望着远方外婆家的不复存在的老房子。然后在桥上以一条横幅“罗溪镇王下村人民欢迎您”为背景拍了一张纪念照。随后,表弟雷小明领着大家一起去天府陵园。这是外祖父母三个子女的后人第一次聚齐祭拜他们,此时距外公去世已65年,外婆去世47年。这是一次迟到的祭拜,但我相信他们会原谅我们,迟到的原因他们会感知到。

2018年7月16日合影于王下桥

(2)

离开天府陵园之后,我们去了常州最有名的天宁寺。参观过天宁寺,我们又登车去表弟雷小明家。汽车穿行在常州城闹市区,我和表弟成熙和小明却在车上继续聊着雷家的往事。成熙告诉我们,他们还保留了他的父母(我的三姨娘和姨夫)的结婚照书,上面除了他母亲,还有一个姓雷的名字,不知道是什么人?我让成熙把结婚证书的照片从微信上传给我。

当我展看这张结婚证书,一股民国气息扑面而来。证书设计具有中西合璧的特色,右上角是一对长着翅膀的西方小天使,他(她)们合捧着一颗心,象征着纯洁的爱情。左下角是一本翻开的书,书上放着一朵象征爱情的玫瑰花,花的两边写着中国式的新婚志喜文字“同心永爱,爱结同心”。证书四周各有图案,右侧是类似“平湖秋月”的中式亭台,垂柳、皓月;左侧却是西式的高楼大厦;上端是鲜花和飞蝶,下端是孔雀羽毛和燕双飞。

这张结婚证书的设计外观是西式的,与中国古代的结婚喜帖不同,可是证书的内容却是典型的中国式文字,反映出那个时代所倡导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证书上的文字竖行排列,顺序从右到左。写明结婚男女双方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出生年月(用的农历,天干地支纪年法:戊午年、辛酉年)。接下来是两位介绍人(张霁月和李佩先生)在何年何月在某地(广西全县湖南旅社)恭请诸位宾客。其中列出四种重要人物:结婚人、证婚人、介绍人和主婚人,每人名下都盖有私章。最后是结婚证颁发日期:中华民国二十八年八月十日。

三姨夫母的结婚证书

这张79年前的结婚证书给我们传递了当时社会和家族的大量信息。民国二十八年八月十日(1939年农历八月十日)是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刻,是昆仑关战役的前夕,可是从证书上嗅不出炮火硝烟的味道。虽然那是战火纷飞的岁月,山河破碎,但人们仍然恪守道德规范,人心依然从容镇定。也许,这张结婚证书能从一个侧面告诉我们,当年在敌我军事力量如此悬殊的情形下,中国军人为什么能在战争中取胜。

安徽表兄弟姊妹在雷小明家门前合影(2016年5月)

长沙和安徽表兄弟姊妹在雷小明家堂屋合影(2018年7月)

(3)

其实,这张结婚证书给我们传递的最重要信息是家族信息——两位主婚人的签名。成熙告诉我,第一个主婚人陶仲密是他的爷爷(我三姨夫的父亲);第二个主婚人是雷某,可惜第二个字看不清,像是繁体字的“傳”字。但是对第一个字“雷”我很眼熟,写法跟我母亲的毛笔字很像。


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下雨时总是带一把油布伞,上面有母亲用毛笔写着“雷记”两个字,我对这个“雷”字印象深刻。那这位“雷傳”是谁呢?按理说应该是女方家长。可是,我1969年去常州听母亲的舅舅朱纯如先生说,当年日本鬼子快打到常州时,是他带着我母亲和姨妈逃难去了湖南。因为当年姊妹俩正值十七、八岁芳龄,日本鬼子无恶不作,女孩子不能留在家里。母亲在世时也对我说过她舅舅当年带着她们逃难的事,因此在我的记忆中,女方主婚人应该是她的舅舅朱纯如先生。可是这结婚证书上写的却是“雷”姓家长的名字。那这神秘的“雷傳”究竟是谁呢?

结婚证书细节

这时,雷小明插话说:“听说我爷爷弟兄五个,这可能是其中一个叔叔或是伯伯。”我想这种可能性也存在。于是,我让成熙再次转发了照片原图,扩大图片,我们细看第二个字,发现那个字并不是“傳”字,右边是繁体字“寿”字,实际是“儔”字。这个字我们不会读,于是“百度”了一下,读音为chou(酬)。读音弄清了,可是身份仍然说不清。


这时汽车开到了新闸镇凌家桥雷小明家,表弟媳芮菊芳早就做好了接待我们的准备工作。五香蛋煮好了,葡萄洗净了,茶水泡好了,还有自家种植的大大小小的西红柿都一一摆上桌。在这赤日炎炎的夏天,家里却充满了春节般的气氛。晚上,雷小明请客,我们三方家庭在附近的宝冶饭店聚餐,常叙亲情,其乐融融。


晚饭后,我们驱车到预订的宾馆——常州维也纳酒店(灯具城店)入住。进了房间,我去冲洗。随着淋浴龙头哗哗作响的水声,我不知怎么又想起那个“儔”字。突然间,我像是得到某种暗示,意识到那结婚证书上的第二个主婚人“雷俦”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外公。那是他的亲笔签名(是外公留给我们后人的珍贵笔迹)。

三姨娘和三姨夫

我的父亲母亲

我立即给成熙发了条短信: “我已推测出了结婚证书上的雷俦正是我们的外公。可靠性达90%以上。我已经找到了证据!这可能是我们此次常州之行的最大收获。”成熙说:“太奇妙了!多亏你这位有心人!”我说:“是老外公显灵了!我们来看他们。他高兴了,给了我们暗示。”


我的推测依据是天府陵园外公的排位上写着的“雷寿人”。因为外公名字是“儔”,估计写牌位的人不认识,也可能听说是站“人”旁加一个“寿”字,于是就把“儔”拆分开,写成了“寿人”两个字。

我们的外公1953年才去世,他1939年作为女方家长担任主婚人实乃顺理成章。即使当年母亲和姨妈先是由她们的舅舅带着逃难到了湖南(外公当年在浙江任职),外公1939年也赶到了湖南,并为他二女儿主持婚礼也完全可能。

外婆家被拆毁的老宅

外公的名字已经考证出来了,他叫“雷儔”。外婆牌位上的名字也需改正,她的名字无需考证,因为1969年我去常州之前,母亲曾把外婆的名字写给了我,外婆的正名是“雷朱芑”。雷是夫家的姓,外婆姓朱,名字是“芑”。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外祖父母的名字,“儔”和“芑”我都不认得。查阅字典,发现这两个字都很古老,都出现在古代典籍中。可见外祖父母的上一代都是饱读诗书的人,比我们有文化。


至此,外祖父母的真名实姓全部恢复了,他们的牌位也要改写了。被纠正的牌位应该叫做“灵位”,因为有了名字才有灵魂。我们要为外祖父母“平反”,恢复姓名,做合格的外孙和外孙女。

常州天府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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