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大概是我最喜欢的食物的名称,既形象地描述了肉腕带着吸盘的样子,又自然使人联想到“花枝乱颤”、“花枝招展”这样的成语,生出些水袖青衫、隔帘顾盼的美好情愫来。
与她相比,“鱿鱼”、“墨鱼”、“乌贼”这些名字就落了下乘,缺少意境,且有不雅的嫌疑。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总觉得以“花枝”命名的菜品,也比火爆大鱿鱼、雪菜炒墨鱼之流有味道得多。
曾经在蔡澜先生推荐的香港镛记尝过一道XO酱爆花枝,XO酱是酒家自制的,上好的火腿、瑶柱、虾米和金蒜,炸出香味后用香油封起来,淋在旺火爆炒的花枝片上,稀溜溜的汁水挂下来,红红白白,煞是好看。
曼谷一家餐厅里的泰式凉拌花枝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花枝焯熟后用芦笋、小番茄、鱼露、九层塔、柠檬汁、辣椒末来拌,酸、辣、甜的复合口味,充满了东南亚风情,比那一顿饭上的冬阴功更合胃口。
福州街头的花枝丸很好吃,比鱼丸鲜美、比牛丸弹牙,不管油炸、高汤煮,总有让人意外的滋味。
但看到“花枝”这个词频率最高的地方,除了在古诗词中之外,那一定要属台湾的夜市。
不管是台北士林夜市,还是高雄六合夜市,“生炒花枝”一定是其中最富盛名的招牌。头一次去台湾观光时,被这个美名吸引,点了一份来尝,端上来让人大感意外——并没有想象中炒菜的油花四溢,反倒是汤汤水水的一碗汤羹,花枝片和胡萝卜条、竹笋、小黄瓜、木耳烩在一起,用乌醋、香油和糖勾了酸甜的芡汁,但每一样食材依然保持了脆而滑韧的口感。
宵夜摊老板对这道“炒菜”的解释是“先炒后煮”。我回去后如法炮制,但却一直不得其味。不是胡萝卜、小黄瓜过于绵软,不够脆口,就是花枝片韧如皮鞋底,一口咬下去没有了酸甜的汤汁溢出。
后来,我结识了一位来自台湾的平面设计师,他父亲在上海开台菜馆,算是家学渊源。我抛出一直来对生炒花枝的疑问,他的回答是“其他配菜先用油炒,加水勾芡后再下花枝片,这样花枝才会兼具脆甜适口和绵软多汁,如果先炒了,表皮形成硬膜,汁水就进不去了。”
照他的方法一试,果然非常成功。原来所谓“生炒花枝”是不能炒的,“生炒”、“花枝”应当是两个分开的步骤。这和北京爆肚儿不能沾油,只是用水煮是一个道理。说炒而不炒、说爆而不爆,这当中,包含着厨子们对本土文化隐喻的理解——闽越人眼里的花枝、和塞北人眼里的牛羊肚儿一样,都是带着历史和积淀的良品,可以用各色形容词来包装,但最终,还是要吃其原汁原味。
台南赤崁食堂的花枝棺材板也和生炒花枝有异曲同工之妙,棺材板最初的版本是用鸡肝和蕃茄酱夹在吐司中,拿刀叉切着吃,表现台湾饮食中西结合的特色。后来被改良成土司中填入花枝、鸡肉、青豆仁、虾仁,虽然形似西餐中的沙拉面包,但真实的口感是:随着淀粉、蔬菜、虾分别被咀嚼下咽之后,最后剩下的,依然是绵韧而悠长的花枝。
花枝生而平价,却被冠以诗情画意的名字。这与台湾孤悬海外、崛起于阡陌,却在当下最能保存传统文化的气质,或许真有内在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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