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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幸福更有赖于对人和物的友善关怀

 老鄧子 2018-07-27

虽说有中间的层次,但幸福大体可分成两类。我说的这两类,也可以被称作现实的和幻想的,或肉体的和精神的,或情感的和理智的。当然,名称的选择要视被证明的论点而定。而眼下,我却不想证明什么论点,只想进行描述。

 

也许区别这两类幸福的最简单的方法是:一类幸福是对所有人都敞开胸怀,而另一类幸福则对能读会写的人表示亲切。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认识一个掘井的人。他好幸福!这个人身材高得出奇,肌肉发达,他既不会读又不会写。当他在1885年得到一张国会选票时,他才有生以来头一回知道存在着国会这么一个机构。他的幸福并不是源自知识,也不是基于对自然法则、物种完善、公共设施公有权、19世纪40年代基督教新教派之一的安息日会认为的“最后胜利”,或知识分子认为人生享受所必不可少的所有信条,而是基于身躯的活力、足够的体力和对石块这类并非难以逾越的障碍的征服。


 

我那位花匠的幸福则是同一类的,他长年和野兔作战,他说起那些小动物,就像伦敦警察厅提及的不安定分子一样:把它们描绘成行事诡秘、心怀叵测、凶恶残忍,只有同样伶俐狡猾的对手才能和它们较量。犹如那些聚集在神话传说中瓦尔哈拉大厅里的英雄们,他们每天都在追杀着一头能暮死朝生的野猪,我的花匠也能逐杀其死敌,而并不担忧第二天那死敌会死而复生。那花匠虽说已七十好几了,可他整天不歇手脚。为了干活,他还得走上八公里的山路,但欢乐之泉是享用不尽的,那源头恰恰来自“那些兔崽子们”。

 

你会说,像我们这样知书达礼的人,享受不到这类单纯的快乐,如果我们对兔子这般弱小的动物发起战争,我们能体验到什么快乐呢?照我看来,这一说法实在肤浅。一只兔子要比黄热病杆菌大得多,然而,一个拥有知识的人却会从与后者的搏斗中获得乐趣。就情感内容而言,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所得到的快乐,与我的花匠所体验到的是完全相同的,教育所造成的差异仅仅在于产生这种种快乐的活动形式不同而已。


 

成功的快乐需要一些困难相伴随,使成功最初看来是没有把握的,但最终大多成功了。这或许就是为何不过高评价自己的能力,便是幸福之源的一大原因。低估自身者常常为成功而感到意外,而高估自身者则往往对失败感到惊讶。前者的意外令其欢畅,后者的惊讶使之忧伤。因而明智的做法是既不无端地自负,也不自卑得连进取心都没有。

 

在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中,现今最幸福的人是科学家。其杰出者感情纯洁,他们从工作中获得极大的满足,这样他们也能从饮食,甚至从婚姻中获得快乐。艺术家们和文学家们将其婚姻生活中的愁眉苦脸看作是礼仪上的必要,而科学家则往往能尽享这古老的天伦之乐,其原因在于:他们智力的较高部分完全被其工作所占用,主人不许这部分智力涉足它们并不擅长的领域。


 

在现代世界上,科学是进步和力量的标志,因而其重要性既不为科学家,也不为普通人所怀疑,所以,在工作中,科学家是幸福的。由于较为纯洁的情感容易得到满足,科学家便不需要情感那么复杂。复杂的情感犹如河水中的泡沫,平缓流动的河水遇上障碍便产生了泡沫。只要生机勃勃的水流没有受阻,那么它便不会掀起小小的浪花,粗心的人则会对其蕴藏的力量视而不见。

 

科学家的生活具备了幸福的一切条件:他有一项能充分展示其能力的空间,他所取得的成就,不仅对自己,而且对大众都是非同小可的。在这方面,他比艺术家要幸运得多。当大众不理解一幅画或一首诗时,他们便说这幅画如何糟糕,或这首诗如何蹩脚;但是当他们不理解相对论时,他们便说自己受的教育有欠缺。结果便是:爱因斯坦受万人敬仰,而丹青能手却在阁楼中饥肠辘辘。爱因斯坦是幸福的,而画家们却是不幸福的。


 

以一贯的我行我素来抗衡大众的怀疑态度,在这种生活中,很少有人是真正幸福的,除非他们能把自己关在一个排外的小圈子里,忘却外面冰冷的世界。而科学家则不需要小圈子,因为除了同事,大家都器重他。相反,艺术家则处于要么选择被人瞧不起,要么选择生活在似粗鄙者的痛苦不堪的境遇之中。如果这位艺术家具有一流的才华,那么他必定会招致非此即彼的厄运:若他施展了自己的才华,便会有前者的结局;若他藏而不露,便会有后者的下场。当然事情并不总是这样的,也有过这样的时代,优秀的艺术家们,甚至在他们年纪轻轻时,便为人们所尊重。


……(中间略)


一时的狂热和业余的爱好,在多数情况下不是幸福之源,它们只不过提供了一种逃避现实、暂时忘却难以面对的痛苦的手段。比起其他的,根本的幸福更有赖于对人和物的友善关怀。


 

对人的友善关怀为柔情的一种形式,但不是那种贪婪的、占有的和非得到回报的形式,后者往往是不幸福的祸根。能得到幸福的那一种形式,是喜好观察人群,并从其独特的个性中获得乐趣,他希望使那些与自己有接触的人能表现其兴趣,并得到乐趣,而不是想去左右别人,或得到别人的狂热敬慕。

 

如果一个人以这种态度对待他人,那么他便是幸福之源,同时他又是别人友爱的对象。他与别人的关系,无论密切还是疏远,都会满足他的兴趣和感情。他不会由于别人的忘恩负义而满脸不欢,因为他将很少得到这种回报,并且即使有,他也不会在意。

 

在另一个人身上,相同的特性会使那个人怒发冲冠、暴跳如雷,而在他身上,则成为乐趣的来源。别人苦苦奋斗所不能取得的成就,对他而言则是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他幸福,因而他将是个愉快的同伴,而这又给他的幸福增添了许多。


 

但这一切必须是真切的,它绝不能产生于自我牺牲的想法,这一想法源自责任感。在工作中,责任感是有效的,但在人际关系中,它却是糟糕的,人们希望彼此喜欢,而不想让别人忍耐、顺从地去忍受。自然而然、不费工夫地喜欢很多人,也许是个人幸福最旺盛的源泉。


 

我在上一段也提到对物友善的关怀。这说法也许有点牵强,人们或许会说,对物是不可能感到友善的。尽管如此,在地质学家对石块或考古学家对废墟所具有的兴趣中,存在着与友爱相似的东西。对于敌对的而不是友善的事物,人们不可能感兴趣。一个人因为厌恶蜘蛛,想住到它们较少光顾的地方,所以他也许会收集有关蜘蛛习性的资料。但这一兴趣绝不会产生地质学家得自于石块的那种欢乐。对无生命的事物所表现出来的兴趣,虽然不如对待同胞的友爱态度在日常幸福的成分中那么有价值,但是它仍然具有重要性。

 

世界广阔无垠,而我们自身的力量却是有限的。如果我们所有的幸福都局限于自身的情形之内,那么不向生活索要更多的东西就是很困难的,而贪求的结果,一定会使你连应得的一份都落空。一个人若能凭借一些真正的兴趣,如16世纪的宗教曲、伦特会议或是星辰史等,而忘却其烦恼的话,那么当他漫步回来进入一个无关个人的世界时,定会发现自己觅得了平和与宁静,使他能用最好的方法去对付他的烦恼,同时也得到了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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