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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书写是一种“硬本领”

 老沈阅览 2018-07-28
          解放日报记者 王一
     
  近年来,以魏晋南北朝为历史背景的影视剧收视走高,如《琅琊榜》《军师联盟》等,公众在追剧的同时,难免产生兴趣和好奇:影视剧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冷兵器时代战争究竟是怎么打的?
  《南北战争三百年》一书还原了丰富、生动的历史战争原貌,历史学者李硕从散落史书各处的战争叙述中寻找线索,借助最新史学研究成果,为我们描绘了一场场魏晋南北朝的重大战役。
  同时,本书也补充了正史、古籍所未详述之处,通过一部军事史的写作,对魏晋南北朝历史进程做出了新的诠释。
  用吸引人的方式解释分析
  才说明真正把研究做透了

  虽然我们都爱好和平,希望生活在盛世而非乱世,但我们可以品味和追思先人在乱世中迸发的智慧和勇气读书周刊:您的博士论文就是关于南北战争这个话题的,据说您最早关注这个领域是因为自己爱读这方面的书,具体的情况是怎样的?
  李硕:我从小就喜欢和战争有关的故事,听评书,看电影电视剧。虽然最感兴趣的是现代战争,但对古代战争也会好奇,特别是中国古代的演义描写,和好莱坞电影里的冷兵器战争太不一样了,慢慢就想这差别怎么来的,问题到底在哪里,找相关的书看,就这么一步步走过来了。
  我本科在北大读文科实验班,文史哲三个系联合开课,我虽然主修选了中文系,但历史和哲学也学了一些,对中国历史一直有兴趣,也不算陌生。至于为什么“锁定”在魏晋南北朝,其实我大学毕业工作期间爱看的是春秋史——《左传》,后来考历史系研究生,也想继续研究《左传》。但在读硕士期间,发现魏晋南北朝的战争十分有趣,值得写的问题很多。可能春秋和魏晋南北朝都是“乱世”,列国割据,史书看起来会很精彩,如果是大一统的太平盛世,就比较平庸、没有悬念了。
  至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南北战争,就更有代表性。在政治分裂、战争频繁的乱世里面,人面临的挑战和机遇都更多,人的聪明才智、各种潜能也发挥得最为充分,呈现出来也就最精彩了,盛世真没这个优势——虽然我们都爱好和平,希望生活在盛世而非乱世,但我们可以品味和追思先人在乱世中迸发的智慧和勇气。他们成功或者失败,都是留给我们后人的无形遗产。很多从乱世中诞生的文学作品,可以帮助我们初步了解乱世,比如一战之后的俄苏文学,我非常喜欢《静静的顿河》,百看不厌,中学时候还看过《铁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永远十九岁》等,有些不太知名,但那都是亲历过乱世的人留下的宝贵记录。我解读魏晋南北朝的乱世,这些现代文学作品是很重要的认识背景。中国晚清以来的乱世、战争也不少,但真没出现这么有分量的纪实作品,所以我的这部《南北战争三百年》,也是向以《静静的顿河》为代表的俄苏文学的一种致敬。
  读书周刊:这本书和您的博士论文《中国4至6世纪南北战争研究》相比较,在体例、表达等方面肯定有区别,您都做了怎样的改动及补充?
  李硕:实话实说,变化得不多,总体上就是我的博士论文原文,这么说好像很多人都不相信,因为大家会觉得博士论文会是深奥的、晦涩的、难懂的。其实我觉得好的博士论文,就要做到深入浅出,能用吸引人的方式把一个问题解释分析,才说明你真正把研究做透了。
  读书周刊:这本书里的很多篇章都可以再专门研究,单独成书了,比如,第三编里的关于南北朝的战争与政权的很多章节,您是否打算以后要继续延伸下去?
  李硕:按我毕业时的想法,还要继续做唐代以后的历史,尤其是宋辽金元这段,争取把中国历史的“南北问题”打通。但到新疆工作之后,就没有研究中原历史的条件了,更多在关注边疆地区的民族、宗教问题,这块其实比研究古代史更需要观察、思考能力,还要有实地调研的能力。多数见闻我写成游记网文了,都能搜到。有些研究成果目前还不方便公开发表,但以后都会的,我就是搞历史的,对现实生活倒有点超然,不会急着追求那些外在的东西。

  战争历史是贯穿在至繁和至简之间的桥梁

  以前从制度史的层面研究军事的多一些,但战争不仅是制度层面的,它和人、和社会的一切领域都有联系、影响、互动
  读书周刊:您力图通过一部中古战争史的写作,解答“冷兵器战争究竟怎么打”这个问题。大众读者或许会问,了解这个问题,对我们有什么用?
  李硕:学术的意义就不提了,因为在学术的范畴里,研究蚂蚁一只脚受伤后怎么走路也是有价值的。
  从大众角度说,喜欢战争叙事的人还是很多的,他们需要有一套更接近历史真相的解释。学者对历史真正的知识建构,就是应该达到“视觉再现”的程度,所以把历史拍成影视剧是值得提倡的。但是你的历史事件也要绝对真实、历史细节一定要足够。但这也不是纯粹拍电影的问题,而是得搞清楚自己老祖宗“长啥样”、“干些啥”的问题。
  读书周刊:欧洲的一些战争史著作,对于每一场大战双方投入的兵力、战场地理环境、两军营地和阵列的变动、战斗每一环节的变化,甚至一些战斗中的偶发事件,都记载得非常详尽,而我国的古代文献对于战争记述得却不那么详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差?
  李硕:可能是中国古代官僚制、文武分工等导致的差别。从战国开始,中国的将和相就分工了,到科举制则更加固化了。另外,儒家文化比较反战,可能也起了一定的作用。欧洲是贵族社会,贵族都文武兼通,战争细节就比较容易记载下来。
  不过,如果我们把视野再拉开,会发现人类古代社会里面,好像也只有欧洲人有这么如实记录战争的习惯,其他人类古文明在这方面都不发达,中国倒不是特例。可能欧洲人骨子里就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喜欢观察和研究现实,总结实用知识。
  读书周刊:通过一部军事史的写作,您对魏晋南北朝历史进程作出了新的诠释,战争能展示历史进程的全貌吗?
  李硕:战争肯定不能展示历史的全貌,但它是个比较新的角度,以往中国学术界较少从这个角度去解读历史。以前从制度史的层面研究军事的多一些,但战争不仅是制度层面的,它和人、和社会的一切领域都有联系、影响、互动,这也包括叙事。
  以往我们研究历史,经常分经济、政治、思想、制度等领域,分类了才便于研究,但拆开了还要能整合起来,不然就叫“道术将为天下裂”。从战争的角度,天然适合把各专业分类综合起来,因为影响战争的因素有无穷多,跟人有关的一切因素都会影响战争;但战争的目的又至简,就是输赢,非黑即白,非生即死。所以战争就是贯穿在至繁和至简之间的桥梁。
  古代哲人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战争就是人类社会的这个“三”。用有趣点的说法来表述就是因为先是生成你和我、彼和此;然后就有争,这东西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战争就打起来了。
  读书周刊:您在这本书里有很多观点都很颠覆我们以前的认知,比如,李广的悲剧在于他个人的骑射之长,不足以弥补所统部伍的短处,在匈奴人面前,顶多只是显示个人英雄主义色彩。个人能力的突出和整体水平的滞后,这个矛盾在战争里尤其会被放大。所以,在冷兵器时代,是否部队整体水平平衡较之个人英雄更容易获胜?
  李硕:这和我们传统的文艺作品里的“盖世英雄”论很不同。任何战争都是这样,比拼的是部队的整体素质,而不是统帅个人的单打独斗能力。个别军事统帅可能擅长单打独斗,比如项羽,但这对总体战局影响不大,即使项羽这种统帅,也不是每次打仗都要冲锋在前,统帅更重要的职能是运筹帷幄,指挥军队的总体行动。只有在一些特殊的时候,比如刚刚起兵时的草台班子,或者大势已去的困兽之斗,统帅本人才有可能亲自上阵杀敌。有些统帅可能从来没有过亲自上阵杀敌的经历,比如刘邦可能就没有。魏晋南北朝时候,南方有个名将叫王镇恶,最擅长打出人意料的“怪招”,但他本人从不亲自对敌,史书说他的身体很弱,骑马都骑不稳,拉弓也拉不动,根本没法和敌人做单兵对抗。但另一方面,他也不是坐四轮车、摇鹅毛扇那种形象,打仗时也要披甲骑马指挥,一次战斗激烈,他手持的长矛被敌人箭矢射中,矛柄当场就断了。这些拼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将领形象。

  理解历史的真正难度
  在于了解当下的现实

  作者需要对历史有全面、精到的理解,才能写出庄重而普及的作品,这是一种“硬本领”
  读书周刊:很多人喜欢看战争的演绎作品,并觉得真实的历史不好读,您觉得历史的严肃性、真实性和好读性之间应该如何平衡?
  李硕:人的需求喜好千差万别。有人觉得天马行空的虚构作品才好看,有人觉得越有事实依据越有价值。但总的来说,几十年来,随着整个社会文化水平的提高,对“事实依据”看得重、喜欢非虚构作品的读者数量增长了很多。
  十几年前,吃得开的历史通俗作品就是插科打诨,这几年越来越不行了,读者更看重你有没有真料,甚至有人更极端,要看艰深的、半懂不懂的作品才有兴致,全看懂了他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历史写作的严肃性、真实性和好读性,应该是因人而异的,看作者哪方面更突出。学术界、社会公众乃至影视制作领域,需求的方面也不一样。总之,世界是多元的,也会继续多元下去。
  读书周刊:约翰·阿诺德在《历史之源》里认为,历史学家的工作方法很像是一位侦探,在历史的“案发现场”,通过自己的兴趣和阅历搜集资料,并对资料进行解释。然后再从已有的资料出发,寻找更多线索,直到串联起整个真相。您如何看待历史写作?您在这个写作过程中感到最艰难的是什么?
  李硕:你这里说的“历史写作”,应该指学术研究的写作,而非通俗历史写作吧。其实两种写作我都喜欢。但我不太喜欢插科打诨、戏说的三俗(庸俗、低俗、媚俗)写作,普及的历史作品也可以写得庄重严肃。这不全是表达技巧问题,作者需要对历史有全面、精到的理解,才能写出庄重而普及的作品,这是一种“硬本领”。
  但理解历史的真正难度,在于了解当下的现实,因为人只能借助对现实的了解去解读历史,陈寅恪把这称为“今典”。有些人觉得当下的历史研究著作很少有人愿意读,我想主要是因为我们很多学者一辈子生活在象牙塔里面,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得很少,所以只能闭门造车,写的东西对现实没意义,也少有人爱读。从这方面讲,我治史能看到一些新东西,可能跟我大学毕业后几年的记者经历有关;现在我搞边疆民族研究,主要工作方式也是离开城市,下乡跟不同的人待在一起,对社会有个相对全面和真实的了解。我很珍视这种经历,哪怕它暂时变不成“学术成果”。
  读书周刊:在您心中,一部优秀的战争作品,应该包含哪些元素?
  李硕:这首先得分是历史作品还是文学作品吧,此外还有影视作品呢,影视又分虚构的和非虚构的。如果是非虚构的历史作品,能论述清楚任何一个层面的问题,都是有价值的。
  但高明的历史作品,我认为,是把古人(我们的祖先)在战争里的压力、动力、应急迸发的聪明才智,勇武坚忍,乃至悔恨、狂喜,一切情绪,都如实表现出来。这样,我们才不枉是他们的后人。
  读书周刊:您会看历史影视剧吗?是否会在看的过程中不断地挑错?
  李硕:我喜欢看历史影视剧,但不是什么火就看什么。比如《权力的游戏》很火,但我就不太喜欢,断断续续看过几集而已,另一个《维京传奇》我就很喜欢,再早点是美剧《罗马》,但可能是曲高和寡,《罗马》这个剧在西方也没火起来,但我的评价是最高的。国产历史影视剧,确实还需要从剧本和拍摄的角度有所提升。
  我的理想其实就是搞中国历史剧,我上研究生的时候就写过历史剧本,讲春秋五霸的晋文公重耳的,还得过电影局的一个小奖,但最后没有拍摄。我近年来游走新疆、西藏地区,喜欢自己拍点纪录片,自己剪辑,也是练习用影像的形式来记录和表达,我也会参与历史题材影视剧乃至电子游戏的制作。
  读书周刊:今后要想产生更多更好的战争方面的学术研究和书籍作品,您觉得我们的作者应该朝哪些方向努力?
  李硕:一是基本功,肯坐冷板凳,搞历史的尽量老实读书,把史书真正吃透搞懂。
  二是借鉴西方的问题意识,但不要流于表层的炒作概念。同时关注现实,真正了解当下,才能解读好古代。陈寅恪很喜欢说:“此事非深思好学、识古通今之士不能办也……”他一句话就都说明白了,深思、好学、识古、通今,四个关键词,一个都不能少。
  三是在叙事层面,可以学习一下西方历史作品,他们从古典时期到现代,积累的成功作品很多。至于具体看哪个,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偏好选择,比如,有人可能喜欢昔罗多德的《历史》,有人喜欢丘吉尔回忆录,都很不错。这些作品能教我们用现代语言去通俗而庄重地表达古代历史。不然,我们的历史写作很容易变成演义腔、武侠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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