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镌刻的碑文
作者：雅适居主人
战争年代是成就英雄崇拜英雄的时代，但能成为时代英雄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在血与火交筑的英雄之路上，大多数人都只是成就英雄之路的台阶石，而很少有人低头回顾。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７０周年。在举国同庆的日子里，我又一次想起了我姥爷——一个曾经在抗战初期挺身为联合抗日政府做事，而后由于身陷囹圄遭疑淡出的往事。
我姥爷已经过逝３０多年了，生前，他对自己过去的往事极少对家人提起。知道他曾参加过联合抗日政府的人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姥爷还是我学识字、打算盘和接受传统文化的第一任启蒙老师。我记事时，姥爷是当年生产队的饲养员。我的童年是在生产队牲口棚大炕上姥爷的怀抱中长大的，是和表哥们一起，听着姥爷总也讲不完的《说岳全传》和《三国演义》中一连串精彩故事中成长的。就是没听姥爷讲过自己早年的往事。
我知道姥爷早年曾参加过抗日联合政府的事，还是在他老人家去世１０周年的时候。
那是上世纪８０年代后期秋末的一天，我妈妈忽然独自一个人坐火车来单位找我。妈妈大老远的一个人来找我，家里一定有什么大事。我正寻思着缘由时，妈妈就把来意讲了出来：“今年是你姥爷去世１０周年。我和你三舅合计着给你姥爷立个碑。你是咱们家中也算有点文化的人，又自小在你姥爷身边长大，你就为你姥爷写个碑文吧。”
我一听这事就埋怨妈妈：“为这事儿还用你亲自大老远跑一趟，让我爸给我打个电话不就得了吗。”
妈妈郑重回答：“我必须亲自来跟你说说，你姥爷年轻时做过的事，你肯定不知道。”
自认为对姥爷身世比较熟悉，他身上竟然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我惊诧地问道：“难道姥爷年轻时还做过什么大事不成？”
“还真让你说着了，你姥爷年轻时，参加过当时的抗日联合政府，为抗日军队做过很多筹粮筹款的事。在你姥爷家也只有你三舅和我断断续续知道一些。你姥爷姥姥在世时，沉默了半生，一直不让对外人讲。现在国家政策开明了，我觉得应该让后人知道，也给子孙后代们留下点儿念想。”
“是吗？这还真得听你认真说说。”我赶忙回答道。
听了我的话，妈妈开始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起了姥爷的故事——
你姥爷是光绪末年出生的。兄弟多，父母又死得早。可你姥爷从小有志气，一边跟地主家打短工，一边向有点文化的人求学好问。硬是靠着不耻下问的自学精神，掌握了一定的传统文化及算术知识，还能写一手出众的毛笔字。家里穷结婚晚，婚后为给弟弟腾房，自己又搬出去住地窨子。为过上有吃有房的日子，春秋租田务农，农闲织布养家。大冬天的，在地窨子里，一边织布一边抽空读书。日子刚有起色，你二姥爷却因赌博不正干，时常领着一家子五六口人到你姥爷家混饭吃，过年好不容易包一顿饺子还让你二姥姥给端走，自己一家过年只能吃黑面馒头。早年间遭得那些罪受得那些气就甭提了。就这样你姥爷忍让着，吃苦受累才有了自己的十来亩地和四间房子。
对乡里乡亲也没得说，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你姥爷都急公好义前去帮忙解难。可以说，全村的人对你姥爷都挺敬重的。谁家闹家庭纠纷了，都愿意找你姥爷给调和调和。
日子刚好一点，日本鬼子又进来倒乱。“七七”事变爆发后，咱们老家很快就被日本鬼子占领了，还在黑风口修了一个大炮楼，离咱们老家只有五里地。三五个小日本鬼子时不时出来，抢粮抢人，杀人放火，撵得全村上千男女老幼满世界跑。这我在小时候都经历过。听你死去的姥姥说，当时的大闺女小媳妇都不敢出门，出门种地也要把脸用锅灰抹黑了。国难当头，好日子又没了。
你姥爷是有血性的男人。看到自己的父老乡亲受到日本鬼子的摧残，你姥爷那么能忍得人也忍不下去了。在敌占区的抗日联合政府刚成立不久，就在一个小学教员的鼓动下，准备参加当时在冀中平原上坚持抗日的吕正操部队。抗日联合政府管事的人看你姥爷年龄偏大，没让他到部队参军。了解到，你姥爷在乡里人缘好有威望有点文化又会算帐后，就让你姥爷以小商贩的身份，在当地十里八乡负责为抗日军队秘密筹粮款、藏粮款、送粮款。
当时，为抗日联合政府做事，是要冒杀头危险的。早期的抗日联合政府，名义上是国共联合统一战线，实际上是为八路军做事。因为国民政府人员，很快在敌占区就坚持不下去了。不是害怕跑了，就是被共产党统战过去了。你姥爷撇家舍命小心谨慎地干了三年多，都没出什么差错，最后还是被汉奸日本鬼子怀疑为八路军干事，给抓进了炮楼。无论怎么打，你姥爷都一口咬定就是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虽然没有抓到你姥爷通共的有利证据，敌人也没有放过他。你姥姥四处打点托人想把你姥爷救出来也没有成功。最后还是把他押送到保定监狱，准备和一大批被抓的人送往东北当劳工服苦役。
也是你姥爷命不该绝。他坐的那列往东北运送劳役的闷罐车，行驶到唐山地界铁路就被当地的敌后武工队炸了，车上的劳工把车门砸开四散逃命，押车的日本鬼子就用机枪向逃跑的人群扫射，大部分没有跑掉，不是被打死打伤就是被抓回去。你姥爷竟然冒死逃了出来，东躲西藏装成逃荒要饭的走了半年多才跑回家。你姥爷跑回家时，正是抗日战争最困难的时期，咱们县那时叫之光县，是因为有个叫李之光的抗日县长，被日本鬼子惨烈的杀害了，当时为纪念他曾一度改名。抗日政府的工作人员抓得抓，死得死，一部分还撤进了太行山里。一时联系不上自己的上线，只好在家等着来人找。
等抗日形势好转后，你姥爷再找抗日政府还想继续做事，可原来和你姥爷有直接联系的几个人已经找不到了。在对你姥爷进行审查时，他在被关押和逃亡期间的表现，也没有证明人。你姥爷成了一个一段经历说不清楚的人。好在你姥爷当时为了做事方便没有让他入党，当时也不好给他定什么处分，就是不再被抗日政府使用了。
你姥爷本来就是一个农民。不让为抗日政府做事了，就继续在家种地织布。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就在劳动之余自修中医眼科，义务为三里五乡的百姓看病。从此，你姥爷再也不向任何人提以前为抗日联合政府做事的事了。
解放后，历次运动都有人提起你姥爷的事，还是由于你姥爷当时没有入党，更没有找到你姥爷投敌叛变的任何证据。加上在日本鬼子投降后，再没参与过与政治有关的事，一心为乡亲们免费治病，广结善缘，备受尊重。后半生还算过的平稳。但你姥爷的内心是委曲的。在去世前也留有话，应该还给你姥爷一个公平公正……
听了妈妈一段长长的叙述，我即震惊又吃惊。没想到一个看上去本分忠厚的老实农民，一个慈爱儒雅的老人，竞有如此沧桑的人生经历。对于妈妈的要求，做儿子的还有什么话说，我满怀激情只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就为已逝去１０年的姥爷饱醮深情地写了一篇四字体的纪念碑文，让妈妈带回家参考使用。
元旦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问妈妈姥爷的碑文刻好了没有。妈妈淡淡回答说，不刻了。当问起原由时。让我即无奈又不解。原来妈妈把我写好的碑文带回来后就到老家找三舅商量，三舅看了我写的碑文感觉用词不妥，害怕有人看后旧事重提，让全家人再跟着担惊受怕，让已经去世多年的老人也在地下得不到安宁。三舅最后决定，给姥爷的石碑照立，我写的碑文就不刻上去了。妈妈拧不过一生谨小慎微的三舅，也只好照三舅说得办了。
尽管三舅也已经去世近２０年了。但对三舅当时的言行，我很长时间无法原谅。我觉得这对姥爷太不公平了。现在连知道一些内情的妈妈，也因老年痴呆失去思维不会说话。再也不用顾及姥爷家人的感受了。
为了表示对姥爷的尊重，借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７０周年的机会，我把为姥爷所写得３６句１４４字一直没有镌刻的碑文抄录出来，为姥爷，更是为和姥爷一样为抗击日本侵略者做出贡献的老一辈爱国者，送上子孙后代们深深的告慰和致敬。
附碑文：
张府毓才，和庄世居。躬耕田亩，养家布织。时余自学，粗通文字。尊老让幼，心存忠义。生性通达，结缘邻里。七七事变，隐身抗日。受疑被囚，充当劳役。火车被炸，只身逃逸。同仁皆死，经历遭疑。虽缺证据，仍被疏离。复归田园，再登布机。自学中医，为民祛疾。一生坎坷，少与人语。晚年衰病，言留子女：内心光明，失信不惧。赶走倭寇，吾心足矣！再遭外侵，子孙当牺。立碑铭刻，后辈须记！
２０１５年８月草成于雅适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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